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淹没在街道深处的两层小楼。莫离曾经仔细研究过它的建筑图纸无数次,然而第一次在阿瑞的带领下进入私密的二楼,还是让她震惊不已。整个二楼只有四个房间,阿瑞和徐默的卧室、器械设备齐全的健身房,还有一间属于阿瑞的私人书房。
窗下的单人沙发,三面墙壁的书柜,房间中央咖啡色的实木书桌。莫离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岁,身处宏达大厦十七层走廊最隐秘的房间里。阿瑞在书房的窗前默默坐着,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熠熠生辉。那道光照耀着莫离,直到多年以后,她学习、工作、生活,终于习惯一个人。然而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忽明忽暗在眼前闪动的面孔,再光鲜亮丽的外表也掩藏不住内心年复一年的孤寂,那些孤寂前赴后继、挥舞着利爪试图将她撕碎。
直到阿瑞将一个大纸质整理箱放到她面前的地板上,莫离才回过神来。回望阿瑞关切的眼神,她脸一热,边掩饰般的朝书房各处张望着,边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再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够了。”阿瑞说着转身走去卧室,莫离站在卧室门口正踌躇着要不要跟进去帮忙,不过十几秒,他背着双肩包,推着小行李箱就走了出来。
想必是早就准备好的行李。莫离偷偷看了阿瑞一眼,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莫离推着行李箱,阿瑞抱着整理箱,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经过徐默书房时,阿瑞停住脚,搁下整理箱,掏出车钥匙对莫离说:“你先去车上等我一会。”
莫离一怔,惊讶地问:“你要干什么?”
阿瑞没有回答,固执地把车钥匙塞进莫离手中,示意她先走。
“我在这等你。”莫离将钥匙紧紧握在手心里,也坚持着。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阿瑞上下用力拧拧门把手,从整理箱里找出个金属回形针,随意扭动几下,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就开了。
一切已然恢复寻常,档案袋和文件夹整齐地放在玻璃柜中,书籍按照作者和分类井然有序地依次排列。莫离知道,这些摆放都符合徐默的习惯,徐默仍然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林非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一直在等待。
在书柜侧方摁下两个看似螺丝钉帽的按钮,阿瑞轻松将书柜往远处推开一米,露出个大大的暗橱。暗橱有三层,只在中间层摆放着一个牛皮文件袋。
“这是什么?”莫离问。
“资料。”阿瑞简单回答。
“什么资料?”
“和你没关系。”阿瑞从橱柜中拿出文件袋,看看文件袋封皮的标签上写的日期,立刻塞进双肩包。
“这是不是徐默在调查的资料?你应该把它们交给警察,不能……”莫离试图劝阻阿瑞,却被他回望过来的犀利眼神和一句“不关你的事”,不得不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阿瑞牵起她的手,哑着声说,“今天就这样吧,改天再把杜美的画拿回去,其他东西就不要了。”
莫离心中一惊,阿瑞的态度分明是要和地狱酒吧彻底告别。她脱口而出,“你不要酒吧了?”
世事苍茫,浮世千重,再没有什么话比阿瑞说的那句更动人。
他说,“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清凌的微凉河岸。明月凿开厚厚的黑暗,为这凄凉都市丛林蒙上一层柔曼的轻纱,透过高大枝叶投射在玻璃窗上,成为屋中唯一光源。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阿瑞坐到柔软的地毯上,背靠着落地窗,身边的威士忌酒瓶中只剩下还不到一半的琥珀色液体。
莫离站在客厅转角的阴影里,默默望着不断被酒精麻醉的阿瑞,胃里像是吞进块重重的铁块。上一次见到阿瑞用这种方式喝酒,还是在那个隐匿的书房中。那个像是不用开口,就能倾听到对方心声,只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和空间。
那时,她才刚刚十八岁。
当灾祸突如其来之后,生活就从此永远改变了。
在第一声铃响时,阿瑞接起手机:“是我。”
“我还没睡。”
“是,我已经把酒吧关了。”
“我现在在莫离家里。”
“我会看着她的,不用你提醒。”
“没有,我还没找到。徐默的书房我已经找遍了,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找遍了!没有记事本!”
“你们仔细搜查过了吗?徐默没随身带着,也许他放到别的地方了。”
“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手下,不用你命令我做什么。”
“我会做好自己的事。”
“我会好好保护她。”
“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早点抓到他,比什么都强!”
挂断电话,阿瑞端起酒杯,狠狠地一口喝干。
喉咙像是被锈钝的刀刃划过,干干的刺痛,盯着阿瑞,她轻声问:“你怎么还没睡?谁的电话?”
阿瑞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将酒杯和酒瓶放到茶几上,沉默了一会才说:“无聊的客人。”
“哪个客人,敢命令你做事?”莫离尽量问得轻描淡写,但难以控制言语中的急迫。
她需要真相!
就算林墨禅再不愿意面对和对她说明,她都想要知道真相!
“你们在找什么?什么记事本?”
“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徐默和麦子琪他们已经因为我……”
“他们不一定是因为你。”阿瑞打断莫离。
“你真的相信,是林非伤害了徐默?”莫离不敢置信地问。
“我希望她没有。”阿瑞平静的声音里渗透着伤痛,“如果她做了,我会让她生不如死。如果林非真的是无辜的,那件事和她无关,只要她不涉入,也应该不会有危险。”
然而,下一秒,阿瑞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方亚静急切地声音传出来:“阿瑞你现在在哪!”
阿瑞停了三秒。“我在一个朋友家。”
“哪个朋友?”
“方警官,你到底有什么事?”阿瑞反问。
“我没空和你扯闲话!我告诉你,林非中毒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林非中毒了?”阿瑞大吃一惊。
“你到底在哪!”
“联创路的绿园小区3栋707。”阿瑞报出莫离家的地址。
“你乖乖给我待在原地不要走!我马上派人过去找你!”方亚静挂断电话。
“林非中毒了?”莫离急切地追问,“她现在怎么样?”
“在抢救。”阿瑞低垂着头。
“哪个医院?我……”莫离扭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阿瑞一把拉住。
“你哪都不要去。警察马上会过来找我们问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做好准备。”阿瑞将威士忌酒瓶和酒杯收进厨房。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双臂环绕着身体,莫离强压住恐惧,“他是冲着我来的。他用信把我引回来,他真正要找的人是我。是我,是我害了徐默和林非!是我害了他们!”
阿瑞走过来,双手抚住莫离的脸颊,抬起她的头,眼对眼鼻对鼻地说:“傻瓜,这不关你的事。”
莫离听着那低沉嗓音,望着那双深情的眼睛,霎那间难过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将线索汇聚到一起,莫离的内心无比恐慌,她其实害怕知道,知道那些真相背后的真相。多么深重的罪恶,这一切就降临到那些无辜的人身上,将所有人都逼得退无可退,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莫离低下头,体内的血液带着哀鸣,四处流窜着、叫嚣着,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律,带出噬骨的疼痛。她哽咽着说:“我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受到伤害了。我有权知道真相!林墨禅,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真相呢?”
“真相就是,不管那些事是不是他做的,都不是你的错。”
莫离推开阿瑞。“你们在找的记事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
“是你哥哥的记事本。”沉默三秒,阿瑞开口说。
“哥哥的记事本?”莫离睁大双眼,“怎么会在徐默那?”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找到的。”阿瑞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说,“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记事本上记载了当年发生的很多事,所以他想把记事本还给你哥哥,等他回来,就找你要地址。”
“徐默遇袭那天,回了一趟酒吧,留下了那个档案袋。但现在,没有人知道记事本在哪。不在徐默身上,不在派出所,不在林非家,也不在酒吧……”
“会不会在林非手里?”
“没有。警察说,林非也在找那个记事本,所以肯定不在她那。”阿瑞叹了口气。
莫离皱起眉,将最近发生的事在心里细细琢磨了好几遍,她终于开口建议,“不如,干脆去问问哥哥,记事本上到底写了什么。”
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下来,阿瑞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借着低头的姿势掩去眼底的情绪。“我不想打扰他们。”
他们。
阿瑞平静的语调里带着汹涌的波动,像是发红的烟头狠狠烫上莫离的心头。狠狠咬住嘴唇,喉咙里像被塞住一块寒冰,冷得骨髓都开始发颤,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紧紧的怀抱和有力的手臂并没有带来半点宽慰,阿瑞抚上她咬出血迹的嘴唇,莫离猛然扭头避开。
“莫离……”阿瑞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鸣。
身体里翻滚的除了混乱就是伤感,莫离忽然抬头笑了笑,哽咽着说,“他们现在过的很好,很好……我,我圣诞节准备再去看看他们……”说话间,莫离红了眼眶,眼泪夺眶而出,她慌乱地用手臂擦了擦。
“你不要害怕。”将莫离搂进火热的怀抱,阿瑞的语调沉稳坚定,“我会保护你,我发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