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城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抽烟。繁华都市的高层建筑在秋夜的浓雾若隐若现,好似巨兽脊背上的锐刺。无数灯光像是墨色幕布上的花朵,在黑暗中盛开,在光明中凋谢。
六个小时前,有个男人死在他面前。
下午六点,天色有些暗沉,黄昏入夜前的最后一抹余光在天边投下金黄色的光痕。根据线报,施南城来到颜雪雨情人马权安所在的银泉洗浴中心。他将车停到洗浴中心大楼旁的停车位,下车往大门走去。洗浴中心大楼有六层高,外层装潢着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板,屋顶四角安放着古典希腊神话的人物雕塑。虽然这栋大楼的装潢已是五年前的,半新不旧中依然显得豪华又气派。
大门右侧墙角,有个穿着套黑色西装制服的高个中年男人正在抽烟。从施南城下车起,男人凶狠的目光不紧不慢跟着他,带着审视和戒备。看着施南城走近,他慢慢将左手上的烟头摁在白色大理石上拧磨旋转,丢下烟头,往前走出一步。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理石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地将这个男人砸倒。
刹那间,万籁无声。
三秒后,施南城跑了过去,伴随着路人的尖叫和惊呼。
“啊!”
“天呐!砸死人啦!”
“快叫救护车!”
大理石板正中男人的头颅,让他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当场毙命。施南城抬头望去,坠落的那块白色大理石原本贴在六楼外墙,靠近露台。他迅速出示证件,厉声喝令几乎吓得瘫倒在门口的保安找人来维持现场秩序,自己掏出电话报警。
一分钟后,十几个保安气喘吁吁地从大门跑出来。没等他们开口说话,施南城严厉地喊道,“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施南城警官,你们快派人把现场保护起来!把其他人挡远点!别再有东西掉下来砸伤人!警察马上就到!”
“好的!好的!”一个中年矮个男人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立刻吩咐其他保安拉起绳索将路过的民众挡在二十米之外。几个好奇的保安凑近看到男人砸碎的脑袋,血浆混着脑浆,红的白的黑的混沌一片,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捂着嘴转身跑到远处,哇哇大吐。
施南城盯着房顶沉思了半分钟,又低头看看站在身边赔笑的矮个男人。男人胸口的标示上绣着四个字,保安队长。“你是保安队长?”施南城问。
“是,是,我叫高平安,施警官有事尽管吩咐。”高平安低头哈腰地说。
“叫人封锁洗浴中心的全部出入口,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好的!好的!”高平安立刻遵照施南城指令,安排人手守住洗浴中心大楼的大门和后门。
又等了五分钟后,附近派出所的警力到达现场,施南城才走进洗浴中心大门。马权安面色惨白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望见施南城走过来,他哆哆嗦嗦地起身,又腿脚发软踉跄一下,赶忙扶住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施警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施南城环视大厅中交头接耳的围观顾客。在还没调查清楚事实真相前,他不想给围观闲人太多异想天开、造谣生事的机会,于是故意爽快地大声说:“应该是意外吧。你们装修质量不合格啊!”
“对,对,对,是意外。我们质量不好!我,我愿意赔钱,多,多少钱,我都愿意赔!”马权安忙不迭地附和施南城。
“带我去楼顶看看。”施南城又用不能违背的命令口吻说。马权安愣了愣,随即领着施南城上楼。
洗浴中心顶楼露台的铁门没有上锁,施南城轻轻一推就开了。陪着他们的高平安解释说:“现在楼里不让抽烟,员工们烟瘾犯了,就让他们上这来抽一支,所以门一直敞着。”露台很干净,地面上残留着扫把清扫的痕迹,四周的栏杆上也没积攒的尘土。
施南城爬出围栏,站到露台外侧。他心中一沉,外侧的水泥台也被人仔细清扫过,踩上去没留下任何足迹。露台的白色边缘有个明显豁口,正是那块大理石板掉下去的位置。在豁口旁,距离他脚尖五厘米的地方有个铁质撬杠,撬杠下压着一个白色纸包。
施南城盯着撬棍和纸包看了半刻,直到四周暗下来,黑暗迅速汹涌漫入,远方疾驶的火车发出尖锐刺耳的汽笛声。他从裤兜里掏出副一次性橡胶手套,戴上手套,拿开撬杠,捏起纸包,缓缓展开。
纸包里有一颗子弹,白色纸面上一位女神对他微笑着说:“Justice without force is powerless.”
“高空坠物,颅骨粉碎,直接致死。”林非起身,对身旁的方亚静宣布初步检测结果,又问,“知道死者是谁了吗?”
看着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方亚静强压住胃部不适,侧着脸说:“死者叫杨大鹏,是给洗浴中心看场子的。”
杨大鹏?!林非皱皱眉,她记得这个名字。死者难道是杨小丽的哥哥?
“施南城亲眼看着石板掉下来,把他砸死的。”方亚静打量着大楼墙壁上的喷溅血迹,又看看远处飞溅出去的七八块沾满血迹的碎石板,“八十乘八十的大理石板,从二三十米的高空掉下来,那就是颗炸弹啊。只砸到一个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非走向墙角,又挥挥手招呼方亚静。方亚静边接起电话,边望向林非手指所指的墙壁。在齐腰的位置,洁白的大理石板表面有好些黄色、黑色、灰色的污渍,深浅各异。视线向下,墙根下的血泊中有三个烟头。林非一一捡起,将烟头放入物证袋中。
“有人在这抽烟,而且把烟头在墙上拧灭。”林非等方亚静挂断电话,才又指着墙面的污渍说,“这些污渍深深浅浅,还有些好像还被洗过,应该不是一天造成的。”
“是,他们说杨大鹏喜欢在这抽烟。每天下午六点钟,他都站在这抽完三根烟才去吃晚饭。”方亚静确认林非的推论,又说,“徐亮让我们上去。”
两人上楼,露台的门前守着位辅警,正是在路口发现男被害人尸骸的孙海源。方亚静一怔,又笑着问,“你怎么在这?这洗浴中心不属于你们片区啊。”
孙海源羞涩地笑笑解释:“我上个月参加转正考试,考的这个片区的岗,他们把我调过来先试用试用。”说完,他礼貌地敲敲门。
开门的是徐亮。他面色严肃地示意林非和方亚静进来,然后又紧紧关上门。
几个临时调用的探照灯将露台照得毫无死角,现场勘察人员都在专注地工作。发白的光线耀得林非一阵恍惚,她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定了定神。三人走到露台栏杆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施南城转过身,递给方亚静一张纸条。方亚静看看纸条,又递给林非。
“大理石板是用水泥固定在外墙表面的。凶手先用强酸腐蚀水泥,再用撬棍弄松了石板。不是今天临时干的,凶手有耐心又仔细,只腐蚀了那块掉下去大理石板。”徐亮对方亚静和林非说明最新发现的线索,又问,“监控有发现吗?”
方亚静摇摇头,“因为涉及顾客隐私,洗浴中心只在大厅和前门装了监控。后门和其他楼层都没有。”
“那是必然,有些顾客是见不得光的。”施南城冷笑着说,“虽然案发后,我要求保安封门,但派出所的人到之前,大门和后门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凶手要跑也早就跑远了。”
方亚静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林非接着说:“杨大鹏有在那个墙角吸烟的习惯。”
“是,洗浴中心所有的人都知道,杨大鹏,下午六点,会在那个角落抽三支烟。凶手当然也知道。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杨大鹏!”施南城将视线重新放到露台边缘的豁口,声音压抑着愤怒,硬邦邦地能砸碎石板。
恶行近在眼前,警方却还是一片茫然。
“请进。”施南城用两个字回应三下轻轻的敲门声。当他看到林非推门而入的时候,暗自深吸了口气。
“这是杨大鹏的验尸报告。”林非将文件夹放上办公桌。
施南城点点头。
林非没有第一时间转身离开,却坐到办公桌前。随着两人一起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林非看施南城的眼神不再逃避和软弱。
“你有事找我?”施南城也坐到办公桌旁,等待林非再次开口。
“我有两件事找你。一件私事,一件公事。”
“先说私事。”施南城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喝了一口。
林非将一张纸放到施南城面前,“在两个月前,我已经获得范头的批准,这个月能休假两天。这是范头批准的请假条,我想这周周日和周一休假。”
施南城扫一眼请假条上的签名和日期,果然如林非所言,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林非说:“没有抓到凶手之前,所有人都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
林非低下头看着办公桌。桌面上一叠叠的文件夹、档案袋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就像面前的施南城一样,冷静、理智、固执,一旦做出了决定,别人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大家都已经很累了,每个人都需要足够的休息。”林非认真思考后才开口说。
施南城知道这个事实。他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昨晚他和刑侦支队的队员们都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而今夜又不知何时才能躺下。可是就算躺下,就算睡着,各种现场画面和声音还会进入梦境,像电影片段般在脑海中快速闪现和变幻。这并不意味着能给案件侦破带来某种意外的启示或者线索,而是代表着压力。连环杀手会对社会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很容易造成公众恐慌,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然而,谁都意想不到,杨大鹏会在众目睽睽下猝然毙命,成为“正义女神”的第三位被害人。这是否说明凶手已经不满足在行凶之后用弃尸的方式引起公众的注意力,他需要更激进、更骇人听闻的杀戮刺激才能从中获得心理上的愉悦感和自我满足?触目惊心的罪行赫然发生在身边、眼前,事态在升级,形式变得越来越严峻。警方和他却束手无策,不能制止。
“你的公事呢?”施南城忽然转换话题。
林非将杨小丽寄给莫离的信件递给施南城,又将两年前李睿失踪、半年前杨小丽自杀、一个多月前莫离收到信件、杨大鹏与杨小丽的兄妹关系,以及对于沧滨市芭蕾舞团的猜想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莫离。施南城盯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双眉紧皱。他不由自主地坐正身体,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要将林非说出的每个字都刻进大脑皮层。
“我已经彻查过杨小丽的法医和现场证据,可以确证杨小丽是自杀的。”林非最后说,“但杨大鹏的死让我怀疑,分尸案可能与杨小丽的自杀有关。”
“好,我知道了。”施南城下意识伸手去拿电话的话筒,手伸到半空又停住缩回来。他将身体往后靠住椅背,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平静对林非说,“我同意你的休假。关于杨小丽和这封信的事,我会考虑,你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没有其他事的话,你先出去吧。”
突然获准休假,林非呆了三秒,立刻回过神,起身告别。走出办公室时,林非刻意慢了一步。门将关未关之时,她听见施南城的声音急切又紧张。“徐亮,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他可能又出现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