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现代社会,自杀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事。根据权威医学杂志的报道,全国每年自杀的人数超过二十八万人。而每一百个普通人中,有七十六个人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自杀的念头。林非每个字每个字读着杨小丽的法医报告,将后背用力抵住靠椅,为自己寻求一个支点。
报告最后的结论依然是,自杀。
毫无疑问,中午十二点,在众人面前从九层楼高的芭蕾舞团大楼顶楼露台一跃而下,杨小丽是自杀。
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林非遇到的自杀案并不少。确证自杀的行为,对法医来说并非难事,但难的是确知死者自杀的原因。百分之九十的自杀者可能早就有所征兆。还有百分之十的人,仿佛地球裂开一个大口,瞬间就将他们的生命完全吞噬,事先没有任何迹象,没有任何理由。
沧滨市芭蕾舞团。
杨小丽的工作单位。
除了杨小丽和分尸案的被害人颜雪雨,还有一起三年前的失踪案与这个地方有关。林非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所有办案人员都暗自在心里揣测,失踪者可能已经遭到不测。警方要面临下一个问题是,发现她的尸体需要多长时间。
失踪的女孩叫李睿,当年是芭蕾舞团刚刚入职一年的舞者,黑头发,褐色的大眼睛,非常漂亮。报案人是她的男朋友。周五晚上,李睿给男友打过一个电话,说和朋友去逛街,然后就音信全无,整整七天。警方详细调查后发现,李睿的家庭、工作和感情毫无异常情况。又过了七天,依然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银行卡也没有消费记录。然后,又过了三天,不可思议的,李睿回来了。但她对这些天的行踪闭口不言,更在一个月后从芭蕾舞团辞职,和男友分手,孤身离开了沧滨市。
失踪、自杀、别墅,统统荒谬不经、违背常理,却又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解释疑点。杨小丽的自杀和李睿的失踪之间,林非隐隐觉得存在一种她现在还不知道的联系,就像那根无形的线将颜雪雨和凶手连在了一起。
林非揉揉酸痛的眉间,阖上眼。一些画面又像电影胶片滑过黑幕。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少年。身体撞击地面的巨响。鲜血。肢体。肌肉。永远睁着的双眼。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胸廓急速的起伏,大汗淋漓的林非不住喘息。抹掉额间和脸颊的水迹,咽下满嘴的苦涩,周围的一切熟悉亲切又陌生疏离。真实还是梦境?界限被彼此侵蚀,模糊不清。
嗡嗡嗡。嗡嗡嗡。手机在办公桌上持续震动。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全都来自未知的发信人。望着一张张等待下载的照片,林非的手指迟疑了三秒,然后点击确认。
十几张两个人的合影,一男一女,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显示拍摄时间正是今天下午。照片背景是凌海市一家私人妇产科诊所的大门,他们正笑意盈然地迈步而出。微风吹拂着发丝,阳光照亮脸颊,女人满脸幸福,亲热地挽住男人手臂。
男人正是徐默,而女人是徐默的前助理,麦子琪。
麦子琪是徐默大学同学的亲妹妹,大家都叫她小麦,在几年前负责为徐默打理小说的版权事项。麦子琪暗恋徐默多年,在林非和徐默重逢相恋的初期,曾经表示愿意以秘密情人的身份呆在徐默身边,但遭到徐默的断然拒绝。然后,麦子琪离开徐默,另谋高就。
林非从未想到,多年以后,麦子琪居然用这种方式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嗡嗡嗡,嗡嗡嗡。手机又传出震动声,像是变调的哀鸣,带动林非的手掌和地板一同起伏波荡,没有尽头。
“你好,我是林非。”
“你好,林小姐,我是麦子琪。”
“请问有什么事?”
“想必照片你已经收到了。”
“是。”
“听说,你和徐默马上就要结婚了,先恭喜你。除了照片,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给你。”
“谢谢。我不需要。”
“我过几天会过来,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谈。”
“谢谢。我不需要。”
“林小姐,有些事并不是不想面对,就可以逃避的。没关系,你现在不能接受,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我们改天再约。呵呵呵……”
电话挂断。麦子琪的笑声慢慢消失。
沉默。沉默。世界一点一点被沉默淹没,化成永无止境的死寂。
原本密封在梦境中的过去,成群结队的归来,像是渗进浅色针织物洗涤不净的深色污渍,像是鸟兽散般逃如人群的囚徒,触目惊心又无计可施。
有灯的地方就有路。
路的尽头是那栋黑暗中的两层小楼。
凌胜街77号。
“酒。”满脸倦意的林非坐上吧台角落的老位置,对阿瑞说。
阿瑞笑容可掬地站在十尺吧台之内,对她挥挥手。“在你喝醉之前,先尽尽合伙人的职责,拨冗去为酒吧选几幅新的装饰画。”
装饰画?林非打起精神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换?现在挂着的不挺好看的吗?再说了,酒吧这么暗,谁能看到见那些画啊?”
阿瑞却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为了让客人有新鲜感,必须换。你只管去选画。”说着又指指林非身后,“吴云在的那桌,去吧。”
酒吧安静的角落中,吴云和杨奇站起来迎接林非。
不等吴云介绍,杨奇抢先伸手说:“林小姐,你好!”
“杨先生,你好!”林非对杨奇一笑,也伸出手。
杨奇的双眼闪着光芒,手平稳有力,紧握的压力从林非的手掌传到前臂,他又转向吴云解释:“我和林小姐见过面了。”
吴云有些惊诧,但没有追问。
“叫我林非就好。阿瑞让我过来选选画。”林非在桌前坐下,佯装对吴云随口问道,“三明治喜欢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回来。三明治味道不错,你现在手艺见长。”吴云递来画册的手一顿,立刻笑着回答。
杨奇扫了吴云一眼,随手接过画册,摆到林非面前。“谢谢照顾生意。”
画册的纯白封面上两个瞩目的红色大字,人间。林非将身体往后退了退,垂下头掩饰毫无理由心头忽然涌入的不安。一张张,一页页,她缓缓翻动画册,画中的都是人间万事万物万景,莫离事务所墙上挂着的那张“马戏团”也在其中。然后,她停住手。
马戏团大圆形帐篷的中央,有个孤独的玻璃水族箱。深蓝色的海水中,有个女孩蜷缩着赤裸的身体在箱底沉睡,陪伴她的只有粗大的碎石和瓦砾。水族箱四周挂着绚烂的小彩灯,像是要构造出闪耀着无数繁星海洋的假象。玻璃箱壁满是绿色污渍,映出支离破碎的暗褐色五官,那是用粘稠血液刻意涂抹的线条。
林非抚着光滑的铜版纸宛如触及干冰,五彩颜料的笔触和线条溢出纸张,无声的波动荡起漩涡,彻骨的寒意沿着指尖蔓延向上,吞噬全身。
“喜欢这张吗?”直到林非抬起头,杨奇才开口问。
林非想了想,然后笑着说:“很喜欢,我能先见见原画再做决定吗?”
“没问题。这周日咖啡馆开业,会顺便个画展,敬请拨冗莅临。”杨奇递来一张请帖,“到时候有二三十幅画,你可以现场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谢谢你,杨先生。”林非接过请帖。
“大家不用那么客套!你叫他杨奇就好了。”吴云又笑着说。
“对,叫我杨奇就好。”杨奇视线在林非身上逗留了几秒钟,然后站身告辞,“我还回咖啡馆准备画展的事,先走一步。”
重新挤进狭窄的吧台角落,侧靠着坚硬的石墙,林非再次要求,“酒。”
阿瑞送来两杯酒,“先喝着左边的,再喝右边的。”
遵照指示,林非将第一杯倒进嘴里。甘甜的滋味掩盖了酒精原有的辛辣刺激。然后是第二杯。依旧是甘甜。甘甜过后,林非躺在冰川之上,白色的孤独和绝望在她周围展开,吞没天地,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身下的冰块崩兮瓦解,林非沉入无边的海底,粗糙的砂石顶住后背,幽深的海水用重力将身体碾压,带来异常的、窒息的快感。在陷入眩晕的前一秒,她挣扎着从水中醒过来。
阿瑞在她耳边笑着说:“第一杯,叫谎言。第二杯,叫被揭穿的谎言。”
林非咬牙切齿看着阿瑞,双目潮湿。
阿瑞手指伸过来,摸上林非的脸,不温不凉的体息,三下两下拭去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水迹。“难道你从没对他说过慌?”
林非默不作声。她垂下眼,盯着面前空荡荡的那杯“被揭穿的谎言”。
世界上最难的是坦诚相见,只要被发现只言片语的虚假,构建在虚妄诚实上的城堡就会在顷刻间化作瓦砾废墟,不管曾经为了它花费过多少心血。
阿瑞一直看着她,叹息般的又说:“没有人能永远正确,但都在尽力做的更好。”
过了好一会林非才能抬起头,她红着眼正视阿瑞,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你自己?”
阿瑞直起身,双臂交叉放到胸前,居高临下的嘲笑,“女人啊,个个都是没良心,从来都不知道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一声轻咳打断林非正要出口的反唇相讥。驼色风衣、白色衬衣、黑色西裤,优雅又干练莫离站在吧台前,不知看了他们多久。林非浮上笑意,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阿瑞适时将一杯柠檬水放上桌面。
“我要矿泉水。”莫离紧接着又说,“没开封的。”
“为什么?”问出这句话的是林非。莫离是她遇到的第二个提出这种要求的人,第一个是徐默的好友兰卓。
莫离挑眉望向阿瑞,似笑非笑地解释:“我年轻的时候,有人教过我,去夜店去酒吧,不要喝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喝没开封的瓶装水,最安全。”
阿瑞将瓶装水放到莫离面前,莫离故意端详过瓶口,又抬抬下巴。阿瑞帮她拧开瓶盖,后退一步,靠住身侧的墙壁,沉下脸抱臂伫立。
林非忍着笑,手指敲敲吧台。“阿瑞,再来杯酒。”
阿瑞送上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一瓶酒。无声的逐客之酒。林非识趣地将酒瓶塞进手袋,起身告别。
莫离的目光紧跟着林非的背影,看着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男人追上林非,熟稔地接过她的手袋,两人肩并肩走出酒吧。她收回视线,随口问阿瑞:“那个人是谁?”
“他叫吴云,是酒吧的伙计。”
“看起来,他和林非关系很不错。”
阿瑞点点头。
莫离弯起嘴角。“以徐默的性格,怎么会放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在身边呢?”
“因为我们老了,这间地狱需要新的继承人。”
“可是,林非只有一个。”莫离冷笑,语气里刻意带上嘲弄。
阿瑞也微微一笑。“每个人都需要空气,可空气不属于任何人。”
“林非属于徐默!”
阿瑞前倾着身体,阴影朝着莫离笼罩过来。“你错了,是徐默属于林非。”
靠的太近了。阿瑞的体息闻在鼻尖、呼吸听在耳内,像是点燃的烟头,一点一点烫在莫离心头。烦懑和愤怒瞬间拥入,化作无尽的流沙,将莫离沉入漩涡中央。抬手捏住阿瑞衬衣的前襟,莫离将他拖到身前,轻笑着问:“你呢,林墨禅,你属于谁?”
阿瑞注视着她,目光中除了客套的亲切,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透过莫离的瞳孔一直看到她的身体里。过了很久,他垂头看着胸前的手,却依然一言不发。
吧台顶端的灯,微弱的照亮僵持着的两个人。
“林墨禅!我已经长大了!”莫离收紧手指,颤抖的声音压抑着哀恸。
阿瑞的嘴角拧了拧,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他握上莫离的手,轻轻拉开,将她独自留在那片角落的昏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