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杂院中央,莫离盯着房子外墙红油漆和白油漆画出来的大大“拆”字,身边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砖瓦、木条、水泥。一身职业西装套裙的她显得格格不入。这是杨小丽位于富阳区东边桃源村的家。初中和高中同学录上的资料显示,杨小丽从十二岁起,就一直住在这。但据莫离所知,杨小丽从没请任何一位同学来她家玩过。
“你再等等啊,他们家的人马上就回来了。”这位住在大杂院东侧的阿姨不请自来。她自称姓邱,轻巧地穿过那堆杂乱建材,走到莫离身边。
“谢谢您,邱阿姨。”莫离递上名片,故意显露渴望聊天、探听八卦的期待。
“别客气,别客气!哟,你是律师啊!真厉害呢!”邱阿姨一脸热诚,微微上扬的语调掩饰不住满腔好奇,压低了嗓门又问,“是拆迁办请你来的吗?”
莫离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打量着周围的杂物问,“这不是要拆了吗,怎么还打算盖房子?”
“哎呀,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家去年搭厨房剩下的,都快一年了,也不清清干净,就这么放着,破破烂烂一堆,真碍事!”邱阿姨扁扁嘴,用鄙夷的眼神望望杨家大门继续说,“他们家可真精明,最早不知道从哪听到要拆迁的风声,谁都不告诉,自己抢先把厨房搭出来一米多。你看看,就这一点点面积,花了不到一千块钱,你知道吗,能补三万块!跟捡的似的。”
“是嘛?那真不少!”莫离也跟着感慨。
“就这啊,他们家还不知足呢。杨大鹏啊,就是他们家大儿子,你知道吧。”
莫离点点头。杨大鹏从小就是街上有名的混混,初中时就在学校收学生保护费,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这些年他也没干正经工作,结交了些同样不正经的朋友,在娱乐场所帮人看看场子。
“上个礼拜杨大鹏还和拆迁办的人吵架呢。他们家的小女儿,杨小丽,虽然走了,他们家一直没去注销户口,指着户口上的人数找拆迁办要钱要房呢。那人家哪能算啊。杨大鹏倒好,见人家不答应,又吵了几句,操起院子里砖头就要打人。后来连警察都来了,才给劝开。”
“杨小丽走了?去哪了?”莫离故意问。
“死啦!自杀啦!就在半年前!”邱阿姨的嗓音骤然上升,下意识环顾周围,又低声说,“好好的一个姑娘,被他们家人逼死的!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邱阿姨话音刚落,大杂院的门当啷开了,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走进院门,身后跟着个二十多岁面目姣好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一岁左右男孩,手上还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孩。邱阿姨立刻换上笑脸,热情招呼,“杨婶,小田啊,你们家来客人咯。”
回来的正是杨小丽的母亲袁金娇和嫂子田燕华,两个孩子是杨大鹏的一双儿女。袁金娇六十多岁,高颧骨,薄嘴唇,消瘦的脸颊隐隐透着青色。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用黑色发夹整整齐齐别着碎发,崭新的深蓝色外套配着黑底碎花阔腿裤,穿着双黑色平底鞋,显得精神抖擞。田燕华抱着男孩满脸通红,脑后挽起的发髻早已松散,刘海沾着汗水湿漉漉地搭在额间。她正低着头,勉强用一只手从棕色毛线开衫的口袋里,掏出男孩不断踢动的小脚,紧紧摁住。袁金娇上上下下打量过莫离,又对着邱阿姨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谢谢你啊,邱婶,帮我家招呼客人。”说完,就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进来吧。”袁金娇做了个手势,莫离跟着她身后进了屋。
杨家的房子在大杂院西侧,卧室左右各一间,中间是小客厅,连着间另外搭建的厨房。客厅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家具和陈设老旧、简陋。餐桌上摆着几个残留着茶叶渣、满是茶垢的陶瓷茶杯,旁边水果盘里的香蕉像是放置了好几天,表面全是黑色的锈斑。五屉柜上是散发着各种香气的婴儿食品。墙角铺着五颜六色带着卡通图案的泡沫地板,大大小小各种玩具散落一地。沙发上堆成小山的衣物,分不清是洗过的或是刚刚换下的,角落里还有开了袋没用完的婴儿尿不湿。小女孩自己爬上沙发,坐到衣服堆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莫离。
完听莫离的自我介绍,又看看桌上装着厚厚帛金的白信封,袁金娇才示意她在沙发落座,“我听小丽提起过你。以前她摔伤了,你还去医院看过她。”
“阿姨,你坐这!”女孩在沙发上挪出二十平方厘米的空间。
“谢谢。”莫离边道谢边勉强落座,又低声对袁金娇说,“是。我们高中毕业后,一直还有联系。她经常给我写信。真是没想到小丽会想不开……”莫离哽咽着用手帕擦擦眼角。
“信?她信上都写了什么?”袁金娇惊讶地问。
莫离故意停了半分钟,才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说:“写了些她不开心的事。”
袁金娇忽然冷笑一声,“写我们对她不好?”
“没有,没有。”莫离急忙摆摆手,“是工作上的事,说芭蕾舞团的同事排挤她。”
杨小丽的信当然没写工作上的事。莫离的话只是推测,来自于得知杨小丽死讯后高中同学之间八卦的只言片语。
袁金娇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碎花裤腿快要踢到莫离的小腿,“那些**!早和她说别去跳舞别去跳舞,考大学非要去。毕了业还找不到工作,花不少钱找熟人进了那个舞蹈团。这还没跳几年,人就被逼死了!舞蹈团一分钱不给赔!她挣回来那点工资还不够这些年的学费和花销!”
正说着话,田燕华抱着换好衣服的小男孩从左侧房间里出来。她将男孩和女孩抱到墙角的泡沫地板上,瞟一眼莫离,冷着脸转身进了厨房。不到半分钟,田燕华端出一碗米糊,送到小女孩手中,叮嘱她自己乖乖吃,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碗剩菜,径自走向厨房。
袁金娇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莫离立刻起身,“你们忙,我,我就是想来看看……毕竟,我和小丽,我们原来……原来也是很好的……”说着,她又擦擦眼角,小心翼翼地看着袁金娇,“阿姨,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袁金娇皱起眉头。
“不知道小丽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想带回去一件,也算做念想。”
“她什么都没留下,全都烧了!”袁金娇用满不耐烦的语调拒绝,又怀疑地看了莫离两眼。
忽然只听小女孩大喊,“你不要动我的碗呀!”两人低头一看,小男孩爬在一滩米糊里,边呵呵笑着,边将手里的塑料空碗在地板上拍得当当乱响。女孩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扑到男孩身上推蹑着,将自己的身上脸上也沾满米糊。袁金娇快步走过去,将滚做一团的两个孩子分开,抱起米糊中的男孩,熟练剥下他身上全部衣物,又将光溜溜的男孩放进沙发角落。莫离接过田燕华手中的抹布,擦拭着泡沫地板。
“不好意思,还让你擦地。”田燕华走到屋外的洗手槽边,将水龙头拧到最大,边洗着手中的拖把,边在她耳边小声说,“莫律师,我有小丽留下来的东西。”
莫离心中咯噔一下。表面上看,这一家人似乎对杨小丽的死毫无悲痛,好像杨小丽是生是死都和她们没有半点关系。但说话间眼神偶尔交汇时匆忙的躲闪,分明就是在欲盖弥彰。
田燕华却不再开口,继续洗着拖把。
“我愿意买。你要多少钱?”莫离低声问。
夕阳的余光照在田燕华沁出汗滴的额头上,她低头不答。
“一万块?”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流着,田燕华微微红肿的双手紧紧握住拖把,不停涮洗着拖把,依然没有开口。
望着田燕华汗迹斑驳的灰色高领内衣领口,隐约露出巴掌大小的青紫淤痕。莫离平静地继续说:“我还可以免费帮你和杨大鹏离婚,保证你能拿到拆迁补偿。”
田燕华的手一顿。
“我的事务所在胜利大街19号宏达大厦十七层,你随时都能来找我,不用预约。”
袁金娇忽然快步走出屋门,边走边说:“弟弟干净的衣服我找不到了。”
“我来找,我来找。”田燕华急忙关了水龙头,在衣服上擦擦手走进屋去。
“哎呀,对不起。”莫离刚走出桃源村的小巷子口,差点撞到迎面而来骑着自行车的路人。两人面对面相互打量了十秒钟,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孙海源!”
“莫离!”
孙海源是莫离的高中同学,和杨小丽同班。高二时,孙海源痴迷音乐,每天抱着吉他边弹边唱,无心学业,特别是语文成绩跌到及格分数线上下徘徊。气急败坏的语文老师命令文学社骨干莫离同学对他进行“一对一帮扶”。在莫离的指点下,孙海源成绩突飞猛进、直线上升,两人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只不过由于这些年莫离的刻意疏远,两人才渐渐失去联络,谁知居然又在杨小丽家附近碰面了。
“你不是大学考的是医学院吗?怎么做警察了?”莫离惊奇地端详孙海源。他穿着一身深色制服,虽然眼眉间略显疲惫,但笑容还是一如多少年前的欢快、灿烂。
“不是正式的警察,是辅警。”孙海源笑着纠正她,“我倒是想做警察呢,正在参加转正考试。”
“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回来的?”孙海源又问。
莫离收住笑脸,低声说:“我前段时间回来,刚去了趟杨小丽家。”
孙海源一怔,停了停才说:“他们家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莫离吃惊地看着他,“你认识杨家的人?”
“我和小丽住一个院里的。她家住西头,我家住东头。”
东头!莫离眼前闪现过一个身影,强摁下心中的好奇,试探着问,“邱阿姨是……”
“是我妈。”孙海源苦笑着又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啊。我妈这个人,就是八卦好打听。你问她什么,她一定会把她知道的,添枝加叶地说出来,不知道的,先猜测再推理,最后添枝加叶地说出来。”
莫离憋着笑挥挥手,“阿姨要知道你这么背后说她,一定揍你!”
叹了口气,孙海源无奈地掏出电话,“留个联系方式吧。不能聊了,我是回来拿换洗衣服的,要马上赶回派出所去。”
莫离理解地点点头。虽然严格保密,但在沧滨市的最繁华地带发现尸骸的消息还是传得沸沸扬扬,她也略有所闻。想必为了侦破案件,警方正在夜以继日地调查。
孙海源接过莫离的名片,又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才匆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