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和方亚静保持着沉默。
“你们怎么看?”静静观察着两人,良久,徐亮用两声咳嗽打破宁静,清清嗓子问道。
方亚静先开口:“范子轩说的那个药,是怎么回事?”
“张美凤在富阳区第一中学校门口的那个便利店很有问题。表面上只卖些零食饮料、文具和日用品,私底下张美凤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到了一些含有精神类药物的饮料,也卖给学生。”
“卖给学生?那不是害人吗!”方亚静气愤地说。
“嗯。”徐亮点点头,“在超市的仓库里,我们还找到了几十瓶还没卖出去的。”
“你刚刚说,不知道张美凤的那些药是从什么渠道搞到的?”方亚静又问。
“是,张美凤是卖药的下线。后来调查发现,市里其他中学里也出现类似的药物饮料,但估计是听到了风声,卖药的、做药的,一夜之间全都跑了,我们没抓到人。”徐亮遗憾地解释。
“范子轩的证词里似乎有两个‘我’,相互对话,一个埋了尸体,另一个剥了脸。那是怎么回事?”说着,方亚静瞟了林非一眼。
“范子轩一口咬定,他当时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后来对他进行了精神鉴定,没发现他有精神分裂和人格障碍。这是当年的精神鉴定结果。”徐亮又从桌面上乱糟糟的档案山最上层拣出两个文件夹,摆到两人面前,“事实上,范子轩也不承认自己精神有问题。虽然他说另一个范子轩和他说话,帮他挖洞和掩埋处理尸体。但他又提到了一个细节。他说,他用树枝挖坑,累了以后,坐到尸体旁边休息。当时,另一个范子轩继续拿着弹簧刀松土,突然不小心划破了手,他也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一痛,低头一看,手破了。”
“手同时破了?这怎么可能?那真的是他的幻觉。”方亚静皱皱眉头。
“范子轩的手的确是被刀划破了,刀柄上还因此留下了血迹。”徐亮指指两人手中的文件夹,“后来,省局又专门派了心理咨询师来为范子轩做心理辅导,心理咨询师考虑可能是致幻剂加上杀人后强烈的心理刺激,让范子轩产生了幻觉或者短期的人格障碍。这些年他们也一直都有联系,鉴定报告后面还有最近心理咨询师对范子轩的分析说明,你们可以拿回去研究一下。”
林非对徐亮的解释并不满意,右手一直摩挲着左手手腕,强烈的不安像繁杂线圈般缠绕在心间。可能吗?本无杀人故意的少年,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而失去理智,愤怒追逐着罪恶,释放身体里一直居住着另一个自我,像月球的暗面,最终失控而将其杀死,酿成大错。紧握着隐隐作痛的左手,空空的掌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好似流沙般的正在消融。盯着手中的卷宗,她开口问道:“现场的范围很大,留下的痕迹也很多很杂,都一一排查过了吗?确定除了范子轩,就一点也没有别人的?”
“没有。范子轩没有反侦察经验,现场留下的作案痕迹很多,包括凶器上的指纹和血样,都属于范子轩本人。”徐亮回答得十分肯定,“同时,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能够指向现场还出现过其他人。在所有证据都指明是范子轩独自作案的情况下,除了幻觉,没办法解释范子轩的口供。”
“法医证据和现场证据充分,范子轩也供认不讳,证词滴水不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所有细节都吻合,当年的案子简直是铁板钉钉。单独看五年前的案情和办案细节,我觉得没有问题。但是现在的案子一出……”方亚静面色凝重地合上文件夹,摇摇头,“两起案子的细节和手法那么像,要说和范子轩一点都没关系,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同意亚静的意见,两起案件很可能有关系。如果不是我们内部泄密,那问题就出在范子轩那边。有几种可能性需要首先考虑:一,是不是范子轩将案件细节告诉过别人?二,当年的案子有其他未知身份的同谋?三,会不会凶手另有其人,范子轩是在替那个人顶罪?”林非用手指拂过范子轩的照片,“但既然物证确凿,我个人倾向于还有另一个同谋。”
“哦?你不信范子轩有短期的人格障碍?出现双重人格?”徐亮好奇地追问。
林非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多双重人格?”
方亚静又瞥了林非一眼,故意冷笑着重重哼出一声。
“这几年来,每个月范子轩家人都申请和他见面,但范子轩一次都没同意过。他不仅不同意见面,连一封信一句话都没有,唯一肯联系的,就是当初局里为他指派的那位心理咨询师。这些年两个人保持着两周一封信的频率。但从两个月前开始,范子轩连心理咨询师的信都不在回复了,而且也拒绝和他见面。”徐亮盯着林非看了几秒钟,又看着方亚静,用命令的口吻说,“我已经联系过监狱,三天后,方亚静、林非,你们去见范子轩,希望能够让他把五年前的真实情况说出来。”
“为什么要我去见范子轩?”林非皱皱眉,“我只是个法医,又没有受过刑侦和心理学的专业训练……”
“哎,”方亚静打断林非的话,“林非说的有道理,专案组需要一个心理学的专家,把徐默借调过来吧!”
“有心理学专家。”徐亮又指指文件夹,“范子轩现在的心理咨询师会加入专案组,不需要再从别的地方借调人手。”
“可是……”
“没有可是!”方亚静还要争辩,徐亮沉下脸,“让你们去见范子轩,是专案组给你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命令!”
和方亚静对视一眼,林非坚持说:“可我并不是执行这个任务的合适人选。”
徐亮微微前倾身体。“你必须去,我可以给你两个理由。于公,于私,你想先听哪个?”
“于私。”方亚静不等林非开口,抢先回答。
“林非,你自己也清楚,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范头始终是相信你、支持你的。不管案子的最终结果怎么样,我都希望把对范头和他家庭的伤害,减少到最低。更重要的是,我对你有信心。说实话,你在程昊面前假装双重人格了那么长时间,一定很有经验。我希望你见到范子轩,能凭借你的经验,好好观察和判断一下,当年范子轩究竟是真的出现了人格障碍,还是和你一样,另有隐情。”
徐亮的直言不讳是一把利刃,狠狠刺进林非的胸口。强忍住左手手腕越来越剧烈的酸痛,她垂下眼,过了半晌,低声吐出四个字:“我明白了。”
方亚静瞪着徐亮,无声地谴责了一句:“你太过分了!”
对怒气冲冲的方亚静故意视而不见,徐亮继续说:“于公,根据心理咨询师对范子轩的多年了解,他认为范子轩容易对漂亮女人产生好感。在专案组里,只有你们俩的职业身份和性别外在都满足要求,所以我和洪副局长仔细讨论后决定,让你们俩代表专案组去和范子轩接触。”
“好了。”徐亮停顿一下,“我已经让后勤把走廊最里间的屋子整理出来,作为1129专案组的专用办公室。分局今天就会把张美凤案档案全部都送过来,你们要抓紧时间好好准备。心理咨询师会和你们先碰面,沟通范子轩的现状,然后你们再去监狱和范子轩会面,务必让他开口!你们要记住,这是命令!”
尽管有些别样的情绪,然而命令就是命令,林非还是点点头表示服从。
然而方亚静却面沉如水,她对林非偏偏头。“林非,你先走,我还有些事想和徐队汇报一下。”
林非见状,连忙起身告辞。办公室门轻轻关上的那个瞬间,她听见方亚静冲着徐亮大吼一句:“徐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了?”徐亮平静地反问。
“你为什么要一直打压徐默?”方亚静蹭的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
徐亮愣了愣。“我什么时候打压他?”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让他来专案组?你难道真的想让他做一辈子呆在派出所?一辈子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派出所工作,是他自己的决定。”徐亮认真地回答。
冷冷地笑了笑,方亚静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别想骗我。我在总队的时候,吴强和我提过好几次,他想把徐默调到省里去,只要问你,你都反对!徐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是你弟弟!”
“是,吴强找过我,说有些案子忙不过来,想让我推荐一些人手去总队帮忙。实话实说,我不觉得徐默是合适的人选。”徐亮依然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情绪的变化。
“他为什么不合适?他哪一点比别人差?”
“他就是不合适。”
“徐亮,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方亚静猛拍桌子一下,“你是不是怕徐默超过你啊!你明明知道,以他的能力……”
“我宁愿他没有那种能力!”徐亮也猛地站起来,打断方亚静。他死死盯着方亚静,双拳紧握,面色铁青,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方亚静,徐亮,面对面站在那里,隔着一米宽的办公桌。无声流动的沉默,好似旋风,从时光的缝隙中吹出刻意遗忘的怀疑,飞尘雪花般的,在冬日好久未见的阳光里飘散,又降落到层层的暗影底部。
过了很久很久,方亚静的嘴唇轻轻颤动:“难道……你还在怀疑他……徐亮,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怀疑他?你根本没有证据……”
“是,我没有证据。”徐亮停顿一下,声音和身形一同低了下去,“我希望,我永远也找不到证据。我也希望,我弟弟是个普通人,过着最普通平常的生活……希望当年,我能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劝阻他……”
望着神色黯淡的徐亮,方亚静的心里涌出一阵难过。“那根本不能怪你……你不要自责……”
竭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徐亮抬起头,看着方亚静,“亚静,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你怕不怕?”
“我不怕。”迎着徐亮的视线,方亚静坚定地摇摇头,“徐亮,我相信徐默,你也要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