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叹了口气。罪恶如此不可预测、突如其来,很多原本快乐幸福的家庭就此毁于一旦,而我们能够掌控、挽回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家庭,这两字好似针尖一般锐利,林非不由得舔舔嘴唇,尝出些许铁锈和焦炭的味道。
有个高大身影伫立在走廊尽头,冬日的阳光似乎和他混为一体。在淡淡金色的薄纱中,他扭身望向林非,露出浅浅的笑意,明亮温暖的胜过一切。心跳好似都漏掉两拍,林非朝着那个高大身影走过去。
林非小声问徐默:“你怎么来了?”
“我们已经快四十八小时没见面了,有点想你,所以过来看看你。”倾身靠近林非的耳边,徐默一副暧昧又神秘的模样。
脸上一热,林非连忙后退半步,又羞又怒地瞪了徐默一眼。
徐默却笑了,立刻解释:“我和薛副所长来局里开个会。刚散会,王队说我在这等他。”
林非一愣。“王队不是还在休假吗?”
两人正说着话,电梯发出“叮咚”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刚刚打开,王建起和年轻侦查员董会志就匆匆走了出来。
林非一见王建起,立刻和徐默迎上去。“王队,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王建起笑嘻嘻地摸摸肚子。“不能休了。这几天都胖了十斤,再休可就真跑不动了。”
董会志似乎有些焦急,他看看正在寒暄的三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建起很快收起笑容,正色说:“现在有个棘手的案子,所以把徐默请过来帮忙参谋参谋。林非,案子你也参与了,正好集思广益,你一起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哦?”徐默和林非来了兴致,“哪个案子?”
七月初,早上七点多,110接到报案,在和平区航塘镇的大坝旁发现人的下肢。和平区航塘镇紧靠沧江河,三年前因市政府维修管理水利系统,要求沧江河大坝附近的村庄整体搬离,周围的废弃农田经过三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杂草丛生,平时人烟稀少。附近偶尔有居民在大坝旁私自张网捕鱼,清晨收网时,在渔网中发现了尸块。林非赶到现场,很快确定尸块为老年男性的下肢,已经出现腐败,尸块断面有明显的切割痕迹,被害人死亡后被分尸抛尸。经过一周的侦查,四十岁的男性犯罪嫌疑人赵宏被抓获归案。赵宏是个木工,与被害人汪金才是工友关系,平时两人一起在航塘镇的私人装修队打零工。在讯问中赵宏坦白承认自己用刀切割肢解被害人汪金才的尸体,并将大部分尸块抛入沧江河。
“赵宏不是已经认罪了吗?怎么棘手了?”林非好奇地问。
“哎,”董会志叹了口气,“他只承认了分尸和抛尸。一问他杀人动机和作案经过,他要么死活不开口,要么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他走到办公桌前,从文件夹里挑出份资料递给林非,“这是赵宏的笔录。”
讯问笔录中记载着,在第二次讯问中,赵宏就详细陈述了自己分尸和抛尸的经过:案发前一天晚上七点多,赵宏和汪金才回到住处一起喝酒吃晚饭。一瓶白酒下肚后,汪金才说决定不再四处漂泊打零工,要在一周后回老家。赵宏执意挽留,说已经联系到另一桩大活,需要汪金才帮忙。但不管赵宏怎么劝说,汪金才仍然执意要回老家。赵宏当时觉得汪金才很不给自己面子,十分生气,和汪金才争执了几句后,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多,赵宏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血,而汪金才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汪金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上脸上全都是血。包括他头下面枕头、被子和墙壁上也都是血。我摸了他的脸和鼻子,凉的,也没气了。我又摇了几下他,还叫了他,他也没反应,我就知道他应该是死了。”
“我吓着了,就想出门叫人,刚走出房门,发现我的锤子掉在沙发角边上……”
“我的锤子,对,写着我的名字。”
“难道是我把他杀了吗?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记得喝了酒我回自己床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对汪金才怎么了。”
“我是想报警,可是要是警察问起来,我怎么说都说不清啊。现在也是啊,我说不清啊,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就把他的尸体处理了一下,丢到河里去了。”
等着林非和徐默都看完了赵宏的讯问笔录,董会志开口说:“赵宏在讯问过程里一直都意识清晰,身体检查也都配合的很好,这段时间在看守所里也老老实实的。但就是怎么问,都只说是记得分尸和抛尸的经过,对杀人一点都想不起来。”
“汪金才的尸体和赵宏的那把锤子好像一直没打捞出来?”林非问董会志。
董会志一脸无奈地回答:“嗯,我们带赵宏去指认了抛尸的地方,是在桥上。七月份又正好是丰水期,都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啊。”王建起点点头,“要不是渔网正好网到了汪金才的腿,说不定就彻底枉死了。”
“现在只有一条腿,汪金才的死因和致死凶器全凭口供了……”董会志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赵宏和汪金才之间有没有纠纷矛盾?”徐默放下笔录。
“没有。”董会志肯定地回答,“我们调查了好几个装修队,他们都说赵宏和汪金才认识十几年了,平时关系很好。有时候赵宏找到了活,自己做不过来,都会让汪金才来帮忙。两人之间没有财务、工作和情感上的矛盾冲突。也就是案发前一天晚上,赵宏承认的,因为汪金才不顾自己的挽留,执意要回家,所以对汪金才很生气,两人才发生了争执。”
“赵宏案发前和其他人发生过冲突吗?”徐默又问。
“也没有。”董会志又摇摇头。
“我们已经给赵宏做了测谎和心理测试鉴定,测试结果认为赵宏没说谎,他的确是想不起来了。”王建起掏出烟盒,递给徐默一支烟,“现在有这么个情况,赵宏同监室羁押的人员反映,赵宏半夜会梦游。”
“梦游?”林非大吃一惊。
“对,梦游。已经有四次了,赵宏半夜两点多忽然起床,在屋里走来走去。叫他,他也不回应。第二天早上再问,赵宏根本不知道自己晚上起过床。”董会志说,“我们去赵宏的村里也做了调查,村民和邻居没发现赵宏有精神异常的表现。但是,赵宏的妻子说,赵宏经常无缘无故地打她和孩子,而且一直有半夜起床、走来走去,第二天却没有任何印象的情况。”
“赵宏知道自己梦游吗?”徐默问。
“知道,但是他不相信自己会梦游,一直说是他老婆骗他的。”董会志回答。
“我建议给赵宏做个脑部的检查,先看看脑电图和核磁共振。”林非建议道。
“上个礼拜带他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王建起立刻回答,“24小时动态脑电图和核磁共振的结果都没问题,医生说他全身上下出了血压高一点,没啥毛病。”
“我现在怀疑赵宏为了脱罪,伪装自己梦游和遗忘了作案过程!”董会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梦游杀人?怎么可能!我们一定要想个好办法让他开口!”
“赵宏梦游看起来是真的。不管是发作的时候,还是醒来,都没办法回忆起梦游的经过,他的表现基本符合梦游的判断标准。但梦游的人,可不会杀人。大多数情况下,梦游的人会自行或者在其他人地引导下,安安静静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嗯,”董会志用力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不可能梦游还能杀人!”
“可是,”徐默对董会志微微笑了笑,话锋一转,“还有种病,比梦游更严重一点,叫病理性半醒状态,发作起来会伤人!那种病人如果在入睡前过度疲劳或者受到精神刺激,在入睡后不仅会起床活动,还会伴有暴力攻击行为。病人能自行恢复常态,睡醒了也就忘了发病时候对别人的攻击。”
“难道睡前和汪金才的争吵,刺激了赵宏,出现了那个什么病理性半醒状态?”王建起捏着下巴上一根刚冒出头的胡须,若有所思地问徐默,“徐默,你说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催眠。”见众人一脸惊愕,徐默继续说,“赵宏在讯问的时候没办法回忆起杀人经过,从精神病理学上来说,类似行为后遗忘。全身体检已经排除了赵宏因为脑部疾病造成器质性遗忘的可能性,以前他也没发过癫痫,案发当晚也没有癫痫发作的迹象。所以初步考虑,在赵宏身上出现的可能是癔症性或者选择性遗忘。目前尽管没有发现赵宏在案发前经历过明确创伤性和应激性事件,但他有梦游症状,还不能排除病理性半醒状态的可能性,只能通过催眠,提取他对杀人经历的记忆了。”
“催眠能管用吗?”董会志有些怀疑地皱皱眉。
“不一定管用。”徐默坦白地说,“如果赵宏对催眠很抵触,催眠会直接失败。如果能成功催眠,催眠者让赵宏进入中到偏深度催眠状态,按常理,他能回忆起全部的案发经过和关键细节。”
“不按常理呢?”董会志很快追问。
“如果,赵宏不是作案后伪装记忆障碍,而是真的忘记了杀人的关键细节,催眠状态下,很可能也不能提取到那些记忆。”
“杀人啊,这种事也能忘吗!”董会志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大脑据说有一千亿个神经元,有意识的行为大约能用到百分之十到二十的神经元,其他的神经元作为备用或者进行无意识的信息存储。赵宏杀人的行为,说不定是被他的大脑识别成无意识行为,所以没有记忆。”徐默开玩笑般的解释道,他瞟了林非一眼,“或者,他的大脑意识到,杀人行为对赵宏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活动,处于自我保护,大脑刻意把那些记忆藏在谁也不能挖掘发现的地方。”
“如果催眠失败,那杀人罪就不成立了。”董会志一脸郁闷地低下头,似乎颇感失望。
王建起看着董会志的模样,笑了笑,挺直身躯,伸了个懒腰,鼓励道:“从赵宏的这个案子来说,一方面汪金才的尸体和致死凶器都没找到,要想证明他杀人,从证据链上来说,已经缺了一大块。催眠能不能提供杀人的口供,不要做太大的指望。但根据现有证据追究赵宏对分尸、抛尸行为的刑事责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小董,我们尽自己最大努力吧。好了,别垂头丧气的,赶紧联系省厅,申请给赵宏做个法医精神病鉴定。”说着,王建起亲热地揽住董会志的肩膀。
董会志答应一声,一转头,发现桃源村派出所副所长薛永亮和方亚静正站在门边,连忙打了个招呼。
“哟,老薛,你来啦!”王建起立刻热情地招呼薛副所长,“怎么也不说话,吓我一跳,学领导暗访啊?”
“看你们讨论案情,我这不是不敢打扰领导工作嘛,跟着听一听,学习学习。”薛副所长冲着王建起呵呵一笑,又对林非微微点头,“我说徐默怎么开完会就没影了呢,原来是跑这来,舍不得走了。”
“说起这话来,我正好有个事。”王建起看看徐默和林非,“最近我们这活实在是太多,你看看不如……”
“哎!打住打住!”薛副所长将脸一沉,正色说,“王队,别开口,再说下去,咱们这几十年的交情,到此为止。”说着,薛副所长上前几步,拉住徐默的手臂就往门口走,“我这一把老骨头,全靠徐默给我撑着了。你还想来挖我的墙角?门都没有!我不同意!谁来说我都不同意!”
“老薛,你总不能让人家小两口两地分居,一直见不到面吧!”王建起一愣,冲着薛副所长的背影大喊。
“都在市里,怎么就两地分居啦?”薛副所长停住脚,瞪了王建起一眼,“老王,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徐默就是我桃源村派出所的人!”他又看一眼林非,“林非,你把你的值班表发给我,我按你时间给徐默排班!你休假他也休假!”
林非看着一脸激动的薛副所长,忍不住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佯装嗔怒地瞪了徐默一眼。
徐默笑了笑,又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方亚静微微颔首。
不等众人再开口,薛副所长立刻拉着徐默,只说了句“再见”就匆匆出了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
“这个老薛!”王建起无奈地摇摇头。他转身看看一脸阴霾的方亚静,冲着林非问,“听说张美凤的案子出现了新的被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