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怒气冲冲的兰卓,林非吓了一跳,连忙将视线投向一旁的方亚静。方亚静对林非挤挤眼,表示稍安勿躁,更让她有些诧异。冷法医走出解剖室,看看兰卓又看看林非,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亚静挤出个尴尬地笑容,急忙打圆场道:“兰卓,你别着急,我们去办公室慢慢说。”
“对,去我们办公室说。”路嘉挤出门,指指走廊尽头,“我要去理化室处理检材,你们慢慢说。”
方亚静转头看看兰卓,她依然紧皱着眉头,方亚静拉住兰卓的手臂,好不容易将她劝到了法医办公室里。
“你太过分了!你有什么资格和范子轩说他的身世!”没等办公室的门合拢,兰卓就对着林非继续大声咆哮,将优雅理智统统抛做一边,“范子轩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是属于范家的隐私!在没有取得范家同意之前,你根本没权利告诉范子轩!你这么做!严重违背了职业道德!太过分了!”
林非对兰卓矫情饰行的举动不屑一顾,和方亚静对视一眼后,她坦然地说:“试图对范子轩隐瞒他的身世,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范子轩他长得和范头那么像……”
“长得像又怎么样!长得像的人多的去了!就一定是亲爹吗!”兰卓怒而反驳。
“你不会真的相信,到现在,范子轩还对自己的身世一点都不知道吧!”林非看看方亚静,“亚静当时也在场,范子轩虽然嘴上否认了,表情可一点惊讶和怀疑都没有。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范子轩觉得全家人都在欺骗自己,所以这么多年,他才不愿意见他们!”
所谓幸福家庭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是欺骗、隐瞒,每个人都无比软弱和怯懦,不肯面对真相,用尽全部力气去伪装理性、慈爱、坚持。
方亚静一想到范子轩装腔作势的表演,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边拿起一叠文件扇着风,边气恼地说:“兰卓,你是没亲眼看到昨天下午范子轩那样!他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一点想要和警方合作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愿意提供更多有用的线索。会谈的录音,你刚刚也听了,他说了那么多,全都是老调重弹。我建议不要把太多精力消耗到他身上,以免浪费时间。”
兰卓并不同意方亚静的意见,她也直言不讳地说:“如果你们能从其他地方获得有用的线索,去不去见范子轩都无关紧要。但现实是!警方需要范子轩!而且不仅仅是需要,是迫切需要!”
她拧开纯净水的瓶盖,微微抿了一口,缓和了语气继续说:“在五年前,我就知道范子轩不会轻易和警方合作。他……他身上除了被强烈刺激临时激发的人格障碍,是还有其他心理问题。如果他能打开心结,会愿意和警方合作的。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专业知识保证,我们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打开心结?谈何容易?”林非冷笑一声,“你是心理咨询师,比我们专业,打开心结这种事,你能做到,而我,只不过是个法医,本职工作是提供确凿的、能上法庭的法证证据,陪人聊天这种事我并不擅长。如果你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请马上向局里申请换人。”她看看腕表,“我还要其他工作要忙。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林非……”方亚静连忙站起来,上前两步,紧紧拉住林非手臂,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突然被手机铃声打断。
“嗯,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方亚静挂断电话,满脸愁云,语气低沉地说,“范子轩昨晚用牙刷自杀了!早上才被人发现,现在人在医院急救,说不好有没有生命危险……”
自杀!
仿佛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办公室里只剩三人急促的呼吸声。兰卓有些脱力的靠在办公桌边,看着林非和方亚静,愤恨地挤出两句话:“你们干的好事!现在满意了!”
林非和方亚静面面相觑,一时间也哑口无言。大家立场不同,再争论下去却也是徒劳无用,若是重复上演针锋相对的戏码,并不会对案件侦破带来任何好处。
三人用最快速度赶到医院的时候,范子轩已经结束急救,转到了特护病房走廊最尽头的单人病房。病房很大,环境也很舒适,一张双人沙发靠着浅绿色的墙壁,沙发前配着茶几和两个欧式折叠椅,病床床尾位置的高处悬挂着电视机,正无声播放着新闻节目。范子轩躺在床上半依半靠,右手被手铐扣在床边,左手正打着点滴。
经得医生的同意后,兰卓决定先单独和范子轩会面。然而,出乎意料,整整半个小时里,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范子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半仰着头,默默凝望着天花板。
透过病房房门的玻璃小窗默默观察片刻,方亚静缩回头,叹了口气,推推林非,悄声说:“兰卓好像不太管用,你想想办法。”
“兰卓是专业心理咨询师,她都没办法,我更不行了。”林非无奈地摇摇头。
“这样吧,咱们都去试试,你先进去,要是他还是没反应,我再去,如果还是不行,”方亚静又探头看看病房内,终于下定决心般的说,“那我们就通知范家,让他们来劝!”
似乎一时间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林非终于点点头,推门进了病房。
兰卓正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准备再开口,见林非大步走进来,她不由得愣了愣。“林非,你……”
“你想见我?”林非站在病床前,好像没看到兰卓一般,只问范子轩。
慢慢地,慢慢地,范子轩将头转向林非。窗帘半闭半合,光线从窗口照进来,投射到他的脸上。因为失血过多,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是泛出浅浅的蓝色,几近透明。两扇浓郁的睫毛在脸上透出弧形阴影,微微颤动。他贪婪地注视着林非的眼睛,似乎不需要说话,就能明白彼此的一切一切。
“你想见我?”等了好一会,林非又轻声问了一遍。
范子轩轻轻地点点头,然后用余光瞟了兰卓一眼。
紧咬住牙,兰卓努力压抑身体里莫名涌动的情绪,努力对范子轩挤出一丝笑意,起身走出病房。
病房的门再次合上的瞬间,范子轩探身指指床旁的小凳,示意林非落座。
林非摇摇头,关切地又问:“你怎么了?”
“受伤了。”范子轩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鼻音,好似撒娇的孩童。
“还疼吗?”
范子轩皱起眉,“很疼……”
“怎么弄的,那么不小心。”林非的追问,完全遵照昨天范子轩向她提问的节奏。
“我自己弄伤的。”范子轩咬住嘴唇。迎着林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眼神,他半欣喜半羞涩地又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再见到你。”
“你不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我还能怎么办呢?”范子轩眨眨眼,一脸天真,“我总不能伤害别人吧。”
“你为什么想见我?是想起什么新线索了吗?”
“没有。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
“既然这样,不好意思,我们工作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林非看看床旁输液架上已经不多的药水瓶,站起身,“点滴要打完了,我先叫护士来拔针。”
“你别走,我求求你。”范子轩全然不顾自己左手手背上还插着针,猛然直起身体,用力握住林非手臂,将她拉向身侧。针头挣脱胶布的束缚,掉落到床边,范子轩手背上的白色输液贴立刻被暗红色的血水浸透。
林非本能伸出手,左手紧紧抓住范子轩手掌,右手手指牢牢摁住输液贴为他止血。
房间像一个城堡,牢牢包围着两人。从窗口倾斜的阳光将范子轩的脸晕成两半,一侧在明亮的光影下,一侧陷入无尽的黑暗。阳光的明亮堂皇和他一点都不相称,可是沐浴其中,他就是那么得意的微笑,平稳的呼吸,似乎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似乎再多的光明也能被他沾染上阴霾。
范子轩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林非,两根手指在她左手手掌中缓慢摩擦,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让她有任何机会拒绝。
范子轩的味道带着医院惯有的清凉刺鼻,从鼻腔呼出的气息喷到林非的脸颊,软软,暖暖。嘴里一片苦涩,像是颗冰糖在嘴里化开带来的浓郁余味,她听到范子轩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其实我是想向你道谢,谢谢你告诉我那个秘密。”
“不用客气。”林非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范子轩并没有在意林非的躲避,他继续说:“作为答谢,我也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你在那片小树林里。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你猜……我和你,我们发生了什么……”
字句从范子轩的口中说出来,如此平淡,冰冷刺骨的寒意却突然从林非脚底一路攀登,直冲脑顶。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片只在档案里见过的树林。时间安静下来,一个女人赤身裸体,仰卧在满是血污的草地上,双手正捂住脸颊。双臂猛然展开,一半惨白一半血肉模糊的面孔露出来。
林非。
那个女人正是林非。
刻意营造的温情骤然消失,范子轩一声不响地和林非对视,夜幕般深沉的瞳孔里隐隐闪现着点点星光。林非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梦境,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一个精灵外表恶魔内在的青年。她握住范子轩的手,就像握着一只危险的幼兽,恐惧从心底往下沉,沉入地狱的鸿沟。范子轩款款深情的注视,范子轩柔弱可怜的表情,好像要让她忘记,忘记他是个无情的凶手,忘记他狞笑的嘴角,忘记他冰冷的眼神。
左手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
林非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于是她问:“他是谁?当时在现场,你看到的那个人!”
“她是谁?最近被杀掉的那个女人。”范子轩也问。
“她叫萧倩倩。”林非不得不回答。
“干嘛的?”
“第二实验中学的校医。”
“多大?”
“三十七岁。”
“离婚?”
“不,家庭幸福,有个十岁的女儿。”
“看照片挺漂亮的啊,是不是很受同事和学生的欢迎呢?”范子轩的眼神锐利好似小刀,又像猎人看到猎物,专注,冷酷。
林非一怔,没有回答。
范子轩又问:“她是怎么被杀的?”
“离家出走,两周后被发现。”
“家庭幸福怎么会离家出走?”范子轩咧开嘴笑了笑,“现场处理的很干净?”
林非无声地点点头。
微微偏过头,范子轩立刻装出一副可怜兮兮模样,唉声叹气地说:“林阿姨,其实五年前,我就是被冤枉的……”
猛然抽回手,林非冷冷地笑了笑。“我可不是你的兰小姐,装可怜,对我是没用的。”
范子轩笑了,又伸手抓住林非的左手,手指轻柔抚摸着她的手背,送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你留下来陪我,我帮你抓到他。”
“警方从来不做交易。”林非又抽回手。
“可你不是警察,你只是个法医,和我父亲一样。”讥讽的语调落在父亲两个字上。
林非无言以对,房间陷入尴尬的寂静。
范子轩又笑了,笑容像阳光下绽放的百合花,自信又张扬。“更何况,你现在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怎么能说是交易呢?”
“我们并不需要你。”
年轻的脸慢慢靠近,单手附上林非的肩膀,似乎是拥抱的姿势。“不是你们,是你。林非,你需要从我这里得到的答案,为了你自己。”
很低、很慢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林非的心上,重重地。
“我不需要。”林非转身向病房大门走去。
林非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范子轩深情款款地说:“林非,替我向我父亲问好,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