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林心想,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就绪,不能坐在办公室里不做事干等人,应该接着上午和工人们谈心的事,把恒子深叫过来,在这里和他边说话边等晓文。
杨依林来到车间,见工人恒子深闲着,便上前叫道:“恒师傅,我看你这会儿没活干,走,到我办公室里,咱们聊聊去。”
恒子深跟着杨依林走着,说了句:“那么多家具连大仓库都放不下了,再干往哪儿放,往哪儿销啊?”
两人进来办公室坐下,杨依林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题,他说:“恒师傅,听说你在家具生产工艺上是内行,是吧?”
恒子深看杨依林的态度这么热情、诚恳,他随即露出笑容说:“我在做家具上,呵呵,我会设计、制造出更漂亮、更时尚流行的家具款式来。就是仿古家具,我一样能做得很精美。别看我是五十岁的人了,我的眼光不老,在审美上绝对能跟上时代节拍。”
杨依林忽然想起恒子深没换工作服之前,他看恒子深的穿着有些时尚跟潮。前两天,恒子深穿着华元市最流行的中山装,今天,他又换上了年轻人才穿的紫红色夹克上衣,而且还不失一个五十岁男人的庄重。
杨依林感觉恒子深的穿着,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恒子深接着说:“前些年,咱这个厂也有生产、销售上不去的时候,厂里出现这种情况,我心里着急呀,我就找厂长提建议,只是……”
恒子深说到这里,他的思想猛地一醒悟,他还没有考虑好,有些话该不该说,他的话题赶快拐了弯,说:“这两年多,厂里又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心里就总是巴望着,有朝一日,能有一个与工人们合拍的厂长。
“工人们和厂长在一起,都把劲儿伸出来,找出产品积压的原因,朝着有利的方向干,咱这个木器厂就真的有救了。
“嗯……杨厂长,你能把我叫到你的办公室里来,这证明你信任我。不过咱们得有言在先,我说出来的话,可是哪儿说哪儿了啊?”
杨依林这两天和工人们的接触中,他已经掌握了恒子深的一些情况,他说:“恒师傅,你就打破顾虑随意说,咱们两个聊天说话,扯到哪里算哪里,你放心,绝对没有后账!”
恒子深听杨依林说了这话,他松口气一笑说:“说实话,我的胆子很小,总怕惹事生非,我这辈子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无事。
“不过,我可不是天生的胆子小,这胆子是经历吓小的。你想啊,我参加工作这几十年,这厂里换过多少厂长?提拔上来多少厂长?这人既然能当上厂长,那就证明有一定水平,有水平怎么就不懂得忠言逆耳啊?
“这木器厂就是让顺耳风给吹垮的!是好厂长,听听顺耳风,得意得意就行了,不能让顺耳风吹迷糊啊。只要是被顺耳风吹迷糊的,那压根就不具备厂长资格!”
恒子深感觉自己这话分量太重,他看杨依林并没有吃惊、没有不耐烦的表情,他也就有点放开了,接着说:“这人也就是怪,没当上厂长之前,和大伙有说有笑的,一旦提拔成厂长,哎?变了!
“哎呀,你是不知道这些小工厂里,那些小尘粒儿官儿们,他们生出的那个威……不,不,说他们不能用威字!
“威字是威武、威严、威风,是人的气势、风度,是阳威,让人敬畏。这些小尘粒儿官儿们,他们生出的那种是,是,干脆这样说吧,是特瘆人的阴威!
“你碰见他了,不打招呼也不是,打招呼吧,把人瘆得找不着词儿的那个蒙啊,那个,那个,只有给他点点头,外笑里不笑地走过去了。”
恒子深说到这里,看杨依林并没有显出不想听的表情,他又说:“杨厂长,我说这些话,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没有体会的,你去问问咱厂的工人们,大多数人会和我的感觉一样。呵呵,杨厂长,你看我说着说着跑题了,呵呵。”
杨依林赶紧说:“没跑题,没跑题,你说得挺好的。”
恒子深看杨依林是真心想知道,木器厂是怎样垮下来的,是真心想把木器厂再扶植起来的,他心里说:看这个年轻人和别的厂长不一样,为了木器厂能够重生,不顾忌了,心里有话只管说!
他说:“咱厂提拔上去的人,有真才干的人不多。有些问题眼看影响了生产、销售,这会儿你敢斗胆去反映?去吧,那厂长当面把你奉承一通,说你以厂为家啦,对厂里关心啦什么的。
“等你一走,孬话就散出来了,说,一个小工人懂得什么?也不尿泡尿照照!想当参谋呀?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去趴车间里老实待着吧!杨厂长,让去车间干活也没什么,可你听听这孬话说的?
“后来我听说,那时候厂里领导,是怕我顶了他们的位置,才使劲把我从工艺科整治到车间的。杨厂长,你想想,我要是想顶他们的位置,背地里就钻挤了,我还当着面给他们提什么好建议啊,我说他们没水平,这证明我说他们说对了!
“说实话,我家的经济比较宽裕。我家孩子们的工作单位都不错,收入都比我强得多。我老伴儿、我儿子都说我,说,你在家里,一家人都是看着你的脸儿说话,真没想到,你在厂里兢兢业业的工作,一心为着厂里,还生厂里那么多的窝囊气!
“说,气着你谁管呐?厂里开不下来支,家里人养你,以后不要再管厂里的闲事了!杨厂长,我想想家里人说我的这话,再想想那个时候厂里把人整治得……唉,不说这些了,这几年我在工作上只听指挥,厂里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再没有问过管过厂里的事。”
恒子深说到这里转了话题:“哦,何厂长是个实诚人,对待工人们不错。只是,何厂长上任时间短,在家具款式上,我感觉,他的眼光有点上不去。”
他想想忍不住了,又说:“何厂长那么实诚的人,他怎么会当上厂长呢?你看看现在这厂的状况,你就明白了……”
杨依林看恒子深不再往下说了,他说:“恒师傅,你再讲一下,咱厂的家具款式应该怎样改进,好吧?”
恒子深把窝的气诉出来了,他轻松地实话实说着:“家具款式和服装款式一样,跟不上潮流不行啊!有的服装款式,在过去看着很好看,可现在不流行,你做出来也没人买。
“现在市面上销售快的家具,像身材苗条的洋美人儿;咱厂里生产的家具,像有一身壮肥膘的土老大儿。杨厂长,你去看看咱厂生产的家具,再看看市场上的需求,咱厂的产品能有好销路?
“要我看,咱厂的家具,只要款式上能改进,在家具销售上,只要销售科的力量能跟上去,咱厂就有转机了。其他的,哦,杨厂长,今天我说的话真的是太多了,包涵啊!”
杨依林忙说:“哪里哪里,你的话是在提醒我,是在帮我,是在帮咱们木器厂!谢谢你恒师傅,你提的建议非常好。”
杨依林送走恒子深,他在想:恒子深原本就是工艺技术科的人,这么有能力、有才干的人不用,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忽然,杨依林看到在门口路过的关健,他想了解一下年轻人的思想,就和关健聊起来。
关健说:“三四年前这个厂的状况还很不错,后来慢慢就不行了,为什么?要我看,就是厂长领的不行!现在听说有的单位开不下来工资,工人们就停薪留职去做生意了。
“我也想下海,也想到外面的世界里闯闯做生意去,可我听人家说,做生意得有灵活的头脑,有奸才能商,我一想,我连个少称短两的想法都没有,哪还有商那个奸的智慧啊!
“再说了,有能耐的人能赚大钱,没能耐的,赔钱。我家里收入太少,就是少赔也赔不起啊!我有个中学同学,他做生意,不到一年他就把老本赔光了,我再也没有了做生意的想法。
“我又想想,厂里开支这么少,总得养家糊口啊,拿出来点小本钱,先摆个地摊儿试试。可我一想到要在街上叫卖,还得和顾客们笑脸相迎,我拉不开那个脸儿啊,也真的没有那本事!
“所以呀,我不再考虑做生意的事,就天天盼着咱们木器厂赶快好起来。可是,你看看咱厂现在这个状况,让人窝气带泄气!
“像我这年纪轻轻的又不怕出力,只要能干出个名堂,掏力下劲也痛快!杨厂长,就你来这几天,我看你和别的领导不一样,我很看好你这个厂长,我就决心安定下来跟着你干了!”
杨依林说:“行,咱们一起努力!”
郑晓文从会计室出来了,她走到杨依林的办公室门前,叫道:“杨厂长,你不是买饭票吗?走吧。”
杨依林朝郑晓文微笑着向门口走着,他刚出来办公室的门,听见一声:“郑老师,过来了。”
他一看是姜丰,心想:既然姜丰称呼郑晓文是郑老师,我也称呼她郑老师,现在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应该是比较合适的,对,就这样称呼!
郑晓文见是姜丰在叫她,说:“姜丰,这会儿不忙啊?”
“不忙。”姜丰的话一落音,赶快用微笑和杨依林打着招呼。
杨依林也给了姜丰一个点头微笑。
杨依林在厂门内停车处开开车锁,推着自行车过来说:“郑老师,两厂之间这段路也不是特别近,你怎么不骑车呀?”
“我的自行车车闸好像是松了,梓曦在修呢。”郑晓文只顾说她的话,没有注意杨依林听了她这话,皱了一下眉、苦了一下脸的表情。
杨依林心里说:那车闸要是松了,紧紧不就得了,修什么呀修!他心里有点烦,可他面上说:“你要是再遇到自行车不好骑的事儿,我给你修。”
“先谢谢你。”郑晓文笑了说。
两人来到街上,郑晓文看杨依林推着自行车跟着她,她说:“你要是有其它事,可别耽误了,你骑车先走,我随后就到。”
“没事,没事,我只是买饭票。你要是有事急着回厂里,要不,来,你坐上,我带着你走。”杨依林拍拍自行车横梁,对郑晓文说。
郑晓文一看那横梁,她猛然愣了一下:这个人他,他是让我往他怀里坐呀,他什么意思啊?我就算是想坐,这会儿也不是时候,不能坐……
她回过神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还是走路吧。哎,你上行政班还在厂里吃饭?你中午不回家吃饭吗?”
“我家不在这儿,只我一个人在华元。”杨依林说。
郑晓文感觉杨依林说话声音很好听,她问:“哎?听你说话的口音,你是首都北京那边的人吧?”
“不是,不是,我家在偏远的乡下。”杨依林连忙说。
郑晓文没有再说话,她心里在想:他家在乡下?那他长得,那他说话……
杨依林感觉到两人走路已经冷了场,可他一时又找不到要说的词儿,他不觉看看周围,又仰脸看看天说:“今天天气不错啊?”
他说出这句话就感觉不对了:哎呀,完了,完了,一语出口难收回!你没话说,你可以找点有意义的话聊聊嘛,你说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干什么!
“这几天的天气都不错,虽说清晨起来感觉稍有一点点凉,中午还很热呢。”郑晓文仍然不紧不慢地说。
杨依林思索了一下,他像是很随意地在问:“前天看车间时候,那个叫秦梓曦的,他是什么时候来塑料厂的?”
“我是今年三月份来塑料厂的,梓曦比我早来厂两个月。当时厂里准备进日本机器,局里就提前把他派过来了。”郑晓文回话说。
“前天我看他那样子,像是跟你挺熟的。”杨依林说这话时候,他尽量稳住神,装着闲聊不在意的样子和语气。
其实,杨依林说的这些话,郑晓文并没有在意,她又接过话说:“当时日本机器进来了,也来了日本技师,安装机器试产时候,梓曦负责材料工艺,我负责语言翻译。试产成功之后,日本技师就回国了。”
郑晓文又说:“以后,梓曦仍是负责材料工艺,我负责资料翻译。前几个月,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就熟识了。”
杨依林听到‘翻译’,心里先是一阵惊讶,此刻,他已经顾不得惊讶想别的,就郑晓文这几句回话内容,足能使他把前天初见秦梓曦时,心里生出的那种不舒服感化解,这时,他顿感身心一阵轻松……
这会儿,杨依林走路自感飘美轻快,他和郑晓文一起走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了塑料厂门口。
杨依林往厂门外放着自行车,心里想着:两厂之间的这段路,这会儿忽然感觉它太短了,这段路要是再长些,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