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美学,我曾研习和讲授多年,但今天站在他的墓前,想得最多的倒是他的国家理念。这是因为,我现在正旅行在荣辱交错、分分合合的德国,有太多的信号天天从正面和反面诱发着这个话题。
欧洲长期以来实行教权合一,很多人只知有教,不知有国。大约从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开始,互相之间打得热火朝天,打得教皇权威大损,打得人们重新要以“民族国家”的概念来谋求领土和主权。
国家因战争而显得重要,战争由国家来证明理由。“民族国家”的内涵,最早是由炮火硝烟来填充的。经过拿破仑战争,这一切都被描绘得更加浓烈,但当时在黑格尔的视野中,法国、英国、俄国都已经成为统一的主权国家,而他特别寄情的日耳曼民族居然还没有。这使他产生了一种焦灼,开始呼唤国家,并对国家注入一系列终极性的理念。他认为国家是民族精神的现实化,因此应该享有最终决定的意志。他甚至肯定普鲁士是体现“绝对精神”的最好国家。
我在黑格尔墓前想到他的国家理念,也由于看到与他相邻的是费希特。对民族感情的直露表现,费希特更强过黑格尔。拿破仑入侵普鲁士,对他刺激极大,并由此确认德意志人的天职就是建立一个正义的强权国家。这位哲学家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社会责任,经常走出书斋和课堂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费希特最典型的演讲词是:朋友,你胸中还存在着德意志的心脏吗?那就让它跳动起来吧!你身上还流动着德意志的热血吗?那就让它奔腾起来吧!
记得早年在一本书上读到,有一次费希特患病的夫人出现了危险的症状,他本该留下侍候,但原先约定的一次重要演讲来不及推掉了,只得忍痛前往。没想到等他心急火燎地回来,夫人的病情居然有所好转,他激动地流着眼泪与夫人拥抱亲吻。人们说,正是这种拥抱亲吻使他传染上了夫人的病,而且因此去世。现在我看着他们夫妻俩的合葬墓想,世间多数广场演讲者的家里,总有一位妻子等着,等得非常殷切,绝不会不等他回来就独自离去;一次次等待,直等到长眠在一处。
他们无法预料的是,长眠在他们隔壁的是黑格尔夫妇,黑格尔生前把费希特的激情演讲凝练成了国家学说。这两家的小小墓区所迸发过的情感和理念,曾对德国产生过巨大的负面作用。尤其是费希特对于国家扩充欲望的肯定,黑格尔关于战争是伟大纯洁剂的说法,增添了普鲁士精神中的有害成分。但总的说来,墓主对以后的灾难没有太大的责任,因为他们不能想像由此而生发的极端性行动。
费希特的老师是康德,但康德与他们有很大的不同。康德终身静居乡里,思维却无比开阔。他相信人类理性,断定人类一定会克服反社会倾向而实现社会性,克服对抗而走向和谐,各个国家也会规范自己的行为,逐步建立良好的国际联盟,最终建立世界意义的“普遍立法的公民社会”。正是这种构想,成了后来欧洲统一运动的理论根据。
康德的世界蓝图没有国界,结果他的居息地也就早早地划出了德国。
其实“民族国家”观念和“欧洲统一”观念,看似抵牾,却组成了近代欧洲政治哲学的悖论结构,两者互为基础,互为前提,相反相成,涡旋滚动。目前看来,原先东欧一些国家,往往更侧重于民族国家观念,而欧洲的其他部分,则更侧重于康德的理念。
我本人也更喜欢康德,喜欢他跨疆越界的大善,喜欢他隐藏在严密思维背后的远见。民族主权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欧洲的血火历程早已证明,对此张扬过度必是人类的祸殃,而人类共同的文明原则,一定是最终的方向。
欧洲的文化良知,包括我特别敬仰的歌德和雨果,也持这种立场。
我很注意康德提出的“反社会倾向”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接近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反人类”,而康德所说的社会就是人类有秩序的和谐组合。在他心目中,用人类的整体理性来克服反社会状态,远比费希特强调的民族精神和黑格尔强调的国家学说重要。事实早已证明,而且还将不断证明,很多邪恶行为往往躲在“民族”和“国家”的旗幡后面,我们应该撩开这些旗幡,把那些反人类、反社会、反生命、反秩序、反理智的庞大暗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件事上,不应有民族和国家的界限。
可惜,由于康德的学说太平静,从来未曾引起社会激动。
这次我去不了康德家乡,只能在黑格尔的墓地抬起头来,向那里遥望。但我已打听清楚了去的路线,下次即使没人带路也能直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