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当天晚上,我还是从王渝家搬出来了。
不是我作了什么讨厌事叫王渝给轰出来的,也不是他们那里不方便或不热情,只因王渝是名人,住在她家目标很大,别人太容易找到我。我只想在纽约休息几天,随便玩玩,不愿再忙于应酬这想法也是由于一个朋友的来访引起的。
18日侨报对我采访完。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受谢青启发,我想一个人到附近的孔子大厦周围去转转。这一带是唐人的势力范围,商店招牌上全是方块中文,店员多半为炎黄子孙,虽然有些只会说广东话,总比同纯的外国佬打交道方便,有人在美国呆了一辈子,一句英语没学会,作买作卖,娶妻生子,什么也没耽误,就是因为有这唐人街存在。当然,任何好事也有他的负面,前些年中国在这里办了个展览会,有几位唐人街的老华侨看了后就非常扫兴,因为会上只预备了英语和汉语普通话解说员,没有广东话解说员。这几位两样话都听不懂。至于文字说明,那更没用,能看懂文字说明也就听得懂英语或普通话了。近几年随着从台湾来的移民增多,唐人街上普通话开始普及起来了,虽然满口都是“好好玩”、“好好看”之类,总比听广东话又方便点。我正动身去唐人街,一位编辑小姐急冲冲跑来告诉我说:“邓先生,X女士来找你已经上楼了。”
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待了这位朋友,并马上也就下定决心,尽快从王渝家搬出来,对外宣布我已离开纽约到西部去了。
不是我对人冷淡,实在有难言之苦。以前,我是个爱帮人讲友情的人。常常自不量力,结果事情没办成,反而把朋友得罪了。这样我就总结了一条教训,自己办不到的事不要轻易应承。但我这人天生不会对朋友说不字,尽管给自己定了这条纪律,可事到临头,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明知办不到的事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还是弄得自己和朋友都不满意,为防止类似错误,只好改为预防为主的政策,估计来者有所求,而又是自己办不到的事,就连面也别见。这天来的这个朋友我估计就属于这一类,后来证明果然不错。
这是位女士,说出名字来人们大多都知道,她在五六十年代写的小说颇有读者。她那时写的电影至今国内还常放映。据我所知反右派也好,反别的什么也好,都没怎么碰到她,“*****”大家都有份了,她也算不上吃苦最严重的,与我那九死一生的遭遇比实在是算不上什么。近十年来在一个省里当专业作家,日子也过得不错。当然,发表的作品没以前那么轰动了,但这总算不到受迫害的帐上去。可不知这么一来,这位小姐借个机会跑到美国来不肯再回去了。不回去容易,可要在美国混得像个样就难了。她已是接近花甲的年龄,会的英语单词比我多点有限,凑合着坐飞机能不上错就不错,靠它谋生连门也没有。用中文写东西换稿费吧,美国的中文报纸就那两家,文艺版面很小,不能光供你发表,中文期刊当时还没创办,只能向香港和台湾投稿,可港台发表外来作品总得有点选择,反映大陆生活吗?她离开大陆已好几年,远不如仍在大陆的作家写得更了解当前的实际情况,更有现实性,反映美国生活吗?在美国住了二三十年的中国作家还是以写在美国的中国人为主呢,靠这条路挣饭吃显然没门。这样一来二去,照《红楼梦》的说法是“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原来向她约稿的朋友也不敢再向她要稿。人家本是出于同情,想约她一篇安慰安慰,她却只要有人来约,一送就是几十篇,弄得人哭笑不得,进退两难,发吧,发不了,退稿,又得罪她。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我采取的“回避法”。可我这次没能回避开,就陪她坐了一个多小时。她提出的一些困难,我很同情,但绝非我能帮忙解决的。我只能劝她好自为之而已。
这位朋友的忙我没帮上,却引起我一些感想。改革开放以后,有的朋友愿到海外去发展自己,我一向持同情态度。我以为这是个人有权选择,别人无权也无力干涉的事。到了外边自然要按外边的规则参加竞争,因而也不必以中国的习惯对在国外的人作种种挑剔。只要不作有损国家利益民族尊严的事,在事业上又确实混得比国内好,尽可听其自然。再退一步,哪怕只是经济生活比国内优越,个人心情也舒畅,别人也不必说三道四。可有的人在外边混得像烧糊了的家雀,再挣扎也难得到在国内时的工作条件和社会地位,却仍然硬撑着在那里当二等公民,对这样的朋友,除了表示“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爱莫能助,好自为之”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像这位女士这样还肯找老朋友谈心,述述苦闷,甚至还流露出对祖国的怀念和向往,还是不错的了,有人连这点也作不到。我碰到过一位大有名气的歌手,出国后既没找到职业,也没进学校学习,几乎是靠当地华侨接济生活,却向国内刊物投寄他的“国外来信”,报道自己国外成就和计划,似乎活得满浪漫,很惬意;还有的明明一直在当待业移民,见到国内来的熟人,仍招摇吹嘘,自鸣得意,碰到这样的大佬,那就一句话也没得说了,若说就只有引用姜昆在电视节目里说的那句话:“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第二天L领着我逛纽约。纽约我以前来过两次,但都没去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和国际贸易中心,这次我们就先上这个地方去。刚解放时我参观过上海的“证券交易所”,印象是一片嘈杂繁乱,后来在电视上看过美国这个交易所的镜头,觉得比上海那个更杂乱,到现场一看,才知道这是误会。这里比上海那个大了不知多少倍,繁忙过之,但并不嘈杂。无数个电视屏幕下有无数个小柜台似的营业台,尽管营业厅人头攒动,经纪人跑进跑出,电话不停,传票乱飞,可坐在参观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参观台如同戏院的包厢,每个包厢中都有电话,电话用英、法、德、日等数种语言报告股市行情。我选择日文按纽听了一会儿,结果一句也听不懂,便不再冒充斯文,和L去电影馆看介绍交易所情况的电影去,电影是英语说明,L的英语还没到可以翻译的水平,也还是只看了个大概齐。倒是在展览厅看得更明白些,因为最醒目的地方,展览着中国金融机构来此访问和开展证券业务的材料。那上边写着中文。我从这里才知道我国也在开展证券业务,很为我国改革开放的步伐高兴。但除去买公债外我还没和任何有价证券打过交道,所以兴趣不大,便催着L带我去国贸大厦。
国贸大厦是纽约最高的建筑之一,在国内曾看过一个材料说在里边生活和工作都不大容易,去高层办事的人乘电梯和乘公共汽车一样,要换几次梯才能到达。我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到那里一看,情况并不像说的那么可怕,来开洋荤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哪国人都有。多半都是要到最高层去的,美国人并不傻,为了给人留个好印象,专门预备了一路电梯,只换一次就可以直达100层的屋顶了,该怎么说怎么说,这100层真叫高。往下边一望,整个纽约,连同新泽西州全收在眼底了。以前爬山也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但那时看到的是周围更多的山地或田野。从这么高的地方看到脚下满是高楼大厦,汽车行人,是第一次,我曾在东京新大谷和香港的合和大厦屋顶往下看过,虽也有趣,但没有这里的奇异感受。大楼当然是美国工人阶级建造的。我觉得美国的工人阶级确实很伟大,比起日本和香港,这里还有个好处,就是没把这绝顶弄成高级餐厅,以广招财源,而只是在100层中心开了个廉价快餐馆,专为来参观屋顶的人提供方便。叫人觉得美国人虽然也要赚钱,却赚得比较大方。
鸟瞰了纽约,吃了顿标准的美式快餐,参观项目就算完成,剩下点时间便到唐人街闲逛,本想给家人买点东西,看了一圈,什么也没买成。原因虽多,其根本还在于钱少。而和香港比起来,美国物价又贵,1985年我在旧金山买了一串风铃和一个旅行袋,自以为很便宜,到香港一看,同样的价钱在香港可以买一套大小四个旅行袋和六串风铃。美国似乎有两样东西是比较便宜的,一是金饰物,一是西洋参。金饰物咱暂时还买不起,西洋参国内已能种植,据说质量一点不比西洋产的差,西洋参买来只能当药吃,并不挂在身上,是否洋货只有自己肚子里有数,既不必在别人面前显摆,那就不要再花外汇了。
这晚上我从王渝家搬了出来,住到青年朋友小金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