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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小金就是我头一天到纽约时在又方家碰到的那个青年,应该说他是我孩子的朋友或是我朋友的孩子,他父亲既是个老干部,又是位建筑工程师,顺便还是明式家具研究专家,这个儿子是搞摄影的,对文学也很有兴趣,还有个女儿是学经济的,这兄妹俩前些年先后来了纽约,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我都不清楚,只知两人在美国混得很不错,比那些名家还要强些,而两人之中女儿又比儿子强,挣钱也比她哥哥多,就在纽约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套公寓。除自己住也免费供哥哥使用,房子靠近中央公园的北端,是纽约两种地区的交界处,再往北走一个街口,就到了有名的黑人区哈莱姆。哈莱姆几个字在纽约人心目中是贫穷、肮脏、暴力、犯罪等等可怖景象的代名词。就在我来的前一天,警察发现这里有人在公开贩毒,前去搜捕,几位黑哥儿们就把警察宰了然后一哄而散,至今没有破案。不过住在这附近的人也并不都担心受怕,这里的黑朋友自有他们的规矩,虽然哈莱姆区和小金的公寓只隔一条街,但只要这边的人不越雷池一步,到这边来捣乱的,所以站在小屋的公寓门口,如同站在阴阳界上,往南看是高雅富庶,干净的街道,色彩鲜明,造型美观的楼房和绿树成荫,草地成片的中央公园,街上行人昂首阔步,衣冠鲜洁;园中游人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偶尔有一辆供游玩用的旧式马车挂着五彩缤纷的车篷走过,车上便洒出串串笑声。往北看,成排成片被遗弃的危楼,门窗钉着木板,墙上画得乱七八糟。街上静悄悄,但在屋角檐下偏僻处,总有三两个形迹可疑,衣衫褴褛的人在走动,看去确实有些阴森可怖。我因为好奇,有一天晚上,我拉着小金去探了次险,我们钻到一家南美移民开的铺子去吃意大利面条,整个店里除去一个胖店主外,就我们俩客人,正在等面条的时候,进来个20来岁的黑人青年,背着个麻袋,进来后从麻袋里掏出一件什么电器用品和两把塑料梳子,先问我们要不要,小金装作不懂英语,说“NO ENGLISH”。他又到店主面前去兜售,谁知那店主也说:“NO ENGLISH”。这小伙子就有点火了,冲我们包括店主骂了半天,见我们毫无反应这才悻悻地把门一摔走了,他骂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有两句话却听懂了。他说:“这里不是古巴,不是高丽,这是美国,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他把我们当成朝鲜人了。于是我们赶快吃,赶快走,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不再回来,替朝鲜人挨骂可以,若再替朝鲜人挨顿打就不合算了。

我到小金家第一个晚上,是过得非常愉快的。他听说我这天来,为我约了一班青年朋友来助兴,这些青年都是近些年才从大陆到美国的,有的已从大学毕业,有的还在边打工边上学。但都是些认真弄学问,搞事业的青年,他们似乎和那些在美国连蒙带混地中国来客保持着距离。他们这些人自己成了一个不定期也不定形的小沙龙,过一阵就凑在一起谈谈心,家乡、美国、事业、文学、艺术都谈,当然也谈恋爱。这天大家无拘无束谈得很晚,他们向我打听国内一些情况,我也向他们了解在美国的生活情况。看起来他们都生活得很好,以学法律毕业,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收入最高,有个女孩子每年收入已达8万美元左右。以小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活得最舒服。小金在这里仍弄他的摄影,找了个经纪人,专门为人拍广告摄影。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在家写他的小说,既有生意,又有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人是近年从大陆来美的人中比较成功的一批,也是比较不爱招摇的一批,他们踏踏实实地干事业挣美元,不大过问与己无关的闲事,但都很关心祖国,对国内许多重大事件,他们不仅了解,而且有自己的看法。既为我们的成就高兴,也对一些缺点很有意见,有些意见是出于隔膜和误解,有的意见很有道理。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出于爱国之心。所以即使是误解,一经解释马上也就可以谈通。结束时我们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虽说我躲到这里来是为了逃避应酬,结果应酬也还是一天不空。

所谓应酬,其核心就是吃饭,吃饭不是目的,借吃饭的机会朋友们谈谈心。而且据我的观察,纽约尽管很大,各种餐馆都有,真论到吃,不论是中餐、西餐、阿拉伯烧烤、东南亚料理,都比不上香港或欧洲。到联合国演讲那天,老夏说好演讲完请我去吃日本料理,我本来就对纽约的日本料理持疑问态度,恰好演讲完天下大雨,我坚持改为在联合国大厦内吃便餐,想不到这倒是我来美国之后在餐厅里吃得最好的一顿美式自助午餐。联合国大厦内有数不清的餐厅,有对外营业的,有专为工作人员服务的。工作人员餐厅也有好几个,老厦和我去的是距他工作楼层最近的一个。餐厅面积很大,售货点也较多,座位宽敞,品种齐全,虽然就餐的人很多,但秩序井然,没有外边餐厅的忙乱拥挤,饭菜的味道也好。据老夏说工作人员凭证件就餐,享受优待,比外边便宜得多。此外,几次和纽约华人文化界的朋友聚会,就都是在中国餐馆。对于海外中国餐馆的烹调,我没多少可说的,中国人在外创业很艰难,能把中国的饮食文化介绍到异邦去,并站稳脚跟,这就很不容易。我感兴趣的是海外中国餐馆的内部装饰,想来最先在外边经营餐馆业的华人,多是小商人小业主层次的华人,心里怀念祖籍乡土,又便于营业上的招徕,就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地把餐馆装点得有些中国情调。他们心中向往的最好情调,大约是婚礼寿堂,庙会道场之类喜庆热闹的场面。所以自香港起,所有的中国餐馆都是大红大紫,画龙描凤,财神寿星,花灯红烛。飞扬浮躁而又俗不可耐。这些远离故土的人把他的店房打扮成这样,完全可以理解。虽然给当地洋人造成个误解,以为中国人的艺术趣味就是这个德行,总还是动机善良,其情可悯吧,奇怪的是近年来,改革开放之后,国内一些老字号饭馆,为了招徕外国观光客,把原来地道中国装修竞相改成这种唐人街式样了,这倒好,在文化上也来了个出口转内销,我有时真想为这被误解了的中国文化一哭。

在纽约我正赶上纽约的华人到日本领事馆前示威游行,要求日本赔偿二次大战时对中国劳工欠下的债务。声势很大,许多美国人也自动参加表示支持。在联合国那天,吃饭时碰到个熟人,他知道二次大战时我曾被日本弄去作过劳工,一见到我,就拉住我谈此事,要我们国内的战争受害者也参加这个行动,共同向日本索赔,听后我说,我很为他们的爱国热情感动,从感情上说,日本不仅欠我的体力劳动的报酬,而且更欠我精神摧残的债务。但我是国家公务员,一切要和国家保持一致,从大局出发,听从组织决定,我们政府既声明过放弃日本战争赔款,在没公布新的政策前,不能自作主张,我只能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国内的有关人士,研究后再作答复。他听了后表示理解,但对我的态度也不无遗憾,为此我也只能表示遗憾。这件事谈完,马上又接到了一位朋友通知,说於梨华夫妇来了,纽约的几个文化界朋友,有个小集会,唐德刚、夏志清几位教授和几个我认识的作家都参加,约我也去一聚。我当然欣然前往,在那里就又认识了位研究科学的华人专家,一见如故,他就又约我第二天参加由他作东的一个小集会,地点选在距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月宫楼。除我之外他还请了一对美国夫妻,因为这对美国夫妻在中国住过,对中国很有感情。我们在一块谈得很投机,当晚就又弄到很晚,半夜回到小金家,梨华来了电话,她说:“你躲到哪里去了,纽约领事馆打电话来找我要人呢,你赶快给领事馆打电话去。”我又打电话去领事馆,对方告诉我领事找我有急事,要我明天一早到领事馆去面谈。

领事馆设在纽约最西端,距有名的红灯区42街不远。这倒是很好找。我去得早,到那里时人家还没上班。但领事先生已经在等我了。他告诉我,从国内给我打来一封电报,请他转交给我。我接过电报马上看了一遍,原来是责成我在此打听件事,有位从中国出去的执不同政见者,在美国办了份政治刊物,他办他的就是了,这本不值得注意。费解的是中国作协有位职位很高的人物,不仅在上边发表了两篇文章,并且宣布担任该刊的顾问。此人也是我的朋友,目前正在美国讲学,作协方面想请我就近去看看他,问一下此事的内情,弄清楚这是否意味着他在政治观点上有什么变化,领事等我看完,就问我打算怎么去办?是否要他给予什么帮助?我说我已买了去西部的机票,明日就要去洛杉矶,此人正在东部巡回讲学,我怕是没有可能见到他了,唯一的办法是我到西部后先弄清他的地点,然后通个电话,我请领事替我回个电报给作家协会。谢了领事先生的一片热情,就信步到街上去闲逛。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42街就沿街摆满了地摊,作小买卖的有美国人,有阿拉伯人,也有中国人,我见到两位同胞摆摊卖他们自己的画。看样是正式在美术学院学过的。画了些美国风光和中国风光画,标价都不算高,并没看见有人买,据说现在在美国的中国画家生意最好,价钱最高的是画首都机场壁画的那位。当初他的《泼水节》在首都机场刚露面时,因为有女人半裸的画面,有人怕毒害了我们的人民,说什么也不许这画与群众见面,用苫布很遮盖了一阵子,到底这画可不可以存在是很热烈争论了一阵子的。现在好了,画家已到了美国,既挣美国人的钱,又可以用画毒害他的统治阶级,劳动人民觉悟高,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一天我充分享受个人自由,逛了临时形成的跳蚤市场,看了一群印度人穿着民族服装在街边演奏。在朝鲜人开的商店买了点送给孩子的礼物。然后到中国餐厅饮了顿广东午茶,下午就回到小金家休息。小金有任务出差了,我和侨报朋友联系好。第二天一早,一个朋友开车把我送到新泽西州机场,我一个人又开始了横跨美国东西部的旅行。在洛杉矶终于打听到那位作家朋友的地址,但因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朋友们帮我安排的日程很满,而且还要和一些老友叙旧,便没来得及和他联系。后来到了三藩市,住在天津老乡赵伯溪家,才打了个电话找到这位作家朋友,问了他在那份杂志上作顾问的事。他听后说他还不知道出版了那本刊物,他要找到那本刊物看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来电话也很好,他也正有事托我回去传达,他说,再有几个月他也要回国了,希望在他回国前能再分他一套房子……

在三蕃市朋友家住了几天,这朋友是个戏迷,他太太是位很不错的程派票友,这几天就把附近几个爱好京剧的朋友全请了来,在他家办起一个票房。有位朋友原是位美军飞行员,中国话只能说上海话,他却迷上了裘派花脸,学习很认真。但腔调实在说不上悦耳,唱完后我问他,为什么爱上了京剧?他说中国人么,总得有点中国生活情趣,他在美国生活了多年,已不可能再回中国生活,只有到这样的中国文化氛围中,才能宣泄点怀乡之情,不管唱得好坏,一唱这个调调,就记起自己还是中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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