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用重刑者惧人之玩
●昔者观《书》至于《尧》,未始不惑之也。共工之庸违知之矣。而去之不以时。四岳举鲧,帝曰不可,而四岳犹曰试鲧,尧听之,未害也。鲧用而无成,则四岳之责也奚辞?而尧不加。夫知其庸违而纵之,不若未知之犹惮也。责之无辞而难之,则是苟有辞者莫得而诘之也。宜去弗去,宜责弗责,亦莫以厉天下者。盖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后得其说矣。天下之人,不可轻以刑示之也。彼其未见吾刑之初,惟闻有所谓刑之名,而未见其为刑之实。故其心常凛然行乎不可测知之中。及其既以刑而示之,则向之所闻,今其身履之矣。彼将以为是亦无所可畏也。于是乎玩心始生。尧之不轻于用刑,其亦惧人之见吾刑而有玩心乎?盖至于舜一旦取四凶而诛之,刑虽不为过,杀虽不为惨,而天下之人始见刑矣。夫民日之所闻,至于是一日而见,则已久矣。虽杀犹将玩之,况未至于杀乎?其刑止于如此,其罚止于如此。吾既见之矣,是不足多畏也。故舜之后为商周,商周之后为秦,秦之后为汉,刑罚愈严,杀戮愈众,而民愈不知畏者,其见之非一日也。
[译文] 以前,我读《尚书》读到《尧典》这篇时,常感到疑惑。共工言行不一,尧帝是了解的,而尧帝没有及时除掉他。四岳推荐鲧治理洪水,尧帝说鲧不能胜任,而四岳仍说让鲧试试看。尧帝听从了四岳的建议,而没有表示反对。鲧治理洪水没有取得成功,四岳的责任怎能推脱得掉呢?而尧帝并没有给他们安上什么罪名。了解了共工言行不一的缺点而大胆地使用他,不像不了解他而使用他还觉得有些不放心。责任不能推脱,再去责问他们。就是如有推脱责任的,也不能责问了。应该除掉的而不除掉,应该责问的而不责问,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激励天下的了。我曾为此深深考虑其中的原因,然后才获得了正确的答案。对于普天下的人,不能轻易拿刑罚给他们看。起初,他们没有见到刑罚的时候,只听说有刑罚的名称,却没有看到动用刑罚的真实情形。因此他们总是提心吊胆地如在陌生的环境中行走一样。待到已经拿出刑罚给他们看了,那么以前所听到的各种刑罚的名称,现在他们都亲身经历了。他们将会认为这些刑罚并不可怕。于是不以为然的思想情绪开始产生了。尧帝不轻易用刑,大概他也担心人见到用刑情形后会产生不以为然的思想情绪吧!至于舜帝一旦把四凶抓起来并杀掉,处罚虽然不算过分,行刑手段虽然不算残忍,而普天下的人开始看到用刑的实际情形。百姓以前每天所听到的,到后来每天所见到的,时间很长了。即使他们面临被杀的危险,他们仍会不以为然,何况不至于被杀泥?那用刑的情形只不过如此而已,那处罚的情形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已经见到了实施刑罚的情形,这不值得产生较大的恐惧心理。因此舜帝之后为商朝、周朝,商朝、周朝之后为秦朝,秦朝之后为汉朝,刑罚越来越严酷,被杀的人越采越多,而百姓越来越不感到惧怕的原因,是由于他们所经历的不是很短的时间了。
●呜呼!婴儿之在襁褓也,一呵一叱而知惧。其久也,鞭朴日加焉而恬然,惧心不生。彼固知其止于如此也。三代之后,吾尝有爱于汉文帝之治。吴王不朝,赐之几杖。张武受赂,赏以金钱。深有得于尧不轻用刑之意。夫不朝而赐之,受赂而赏之,宜若畏懦委靡,而不足与有为矣。而文帝之意则以为二人之罪固可罚也,而吾之威不可轻以示人也。不轻于示人,而使之常不见吾所以为刑之实,则天下之人未知吾君之刑何如,而玩心不萌矣。宽其刑于一人,而去其玩于千万人。若文帝之术,正尧之遗意也。嗟夫!渊壑之深,望之黯然而不知浅与深。有一人焉探而涉之,则必有一人焉从而继之。何也?以其深浅之既知也,不知则不敢继矣。
[译文] 唉!婴儿在襁褓里,呵叱一声就觉得害怕。时间长了,即使天天打他,他也不以为然,再也不会产生惧怕的心理。他自然知道父母对待自己也只能如此而已。夏、商、周三代以后,我对汉文帝治理国家的措施很喜欢。吴王刘濞不按照朝廷礼仪朝见文帝,文帝赐给他几案和手杖。张武接受别人的贿赂,文帝却赏给他金钱。文帝对尧帝不轻易用刑的用意有深刻的认识。不朝见皇帝却受到恩赐,接受他人贿赂却得到赏赠,文帝好像胆小怯懦、没有威严。似乎不可以与他一起治理国家。然而文帝当时却认为这二个人的罪行固然是可以处罚的,而自己的帝王威严是不能轻易表露出来。不轻易地表露出来,就会使他们平时见不到自己用刑的实际情形,天下的人就不知道自己君主的刑罚究竟怎么样,而不以为然的思想情绪就不会产生了。在一个人身上减免刑罚,而去掉了千万人不以为然的思想情绪。像汉文帝的做法,正是尧帝留给后人的思想则富。唉!渊潭沟谷是很深的,远远看去昏暗不明,人们不清楚它的深浅。有一人在这个地方探出深浅并渡了过去,那么一定会有人在这个地方跟随他渡过去。原因何在?因为它的深浅已知道了。如果不知道就不会有人跟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