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自京师果真就在五日后下来。
那日,日头偏西,天色已近黄昏,漫天云霞如淡菊,给世间笼上了一层金色的雾。
跪在府衙门口的夺笑天和玲珑,周身也披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司北门在最首,跪的恭恭敬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女玲珑,形同谋逆,其心当诛。但朕感念一点皇家血脉,思及其女不久于人世,遂其逐于荒野,自生自灭。”
玲珑消瘦的身子跪的笔直,淡然的眉宇神色平静,对着那明黄的圣旨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一字一句道:“罪女玲珑……谢主隆恩。”
圣旨没有提到司北门,没有褒奖,也没有斥责,司北门看了一眼玲珑和夺笑天,拂了袖子回了离南,司映却没有走。
玲珑接过旨后,便不负重荷的瘫软在地,末了,嘴一张,一口污血如雾状喷了出来,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殷红的得刺目惊心。
夺笑天想去抱她,却被她伸手拒绝了,她说:“夺大哥,我想和凤姑娘说会话,你去看看你表妹玲珑吧。”
他听她说的很坚决,尽管语调微微颤抖,但夺笑天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的手颤了颤,还是收了回去。
“好。”
他留下此生最后一个字,又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起身离去了。
凤倾心走过去揽她入怀,摇了摇头:“玲珑……你又是何苦?”
玲珑流着眼泪却笑得嫣然:“他欠我的,也还清了,既然两不相欠,余生,他该过的更好。”
凤倾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没资格说什么,自己的人生过的一团糟,可,她终究做不到像玲珑这般豁达,说到底,她凤倾心不如她。
“凤姑娘,我想去看看湖水,听说冀州南边有个落泉湖,最终会流向那个瀑布,我想,去看看。”
“好。”
黄昏渐深,湖面斑驳着晚霞,如点点碎金,湖面泛起万千涟漪,涟漪荡漾。
凤倾心自湖边撑起一翩竹筏,荡入湖心,湖水清清朗朗如镜子一般。玲珑躺在竹筏上,气息微弱,眼神飘忽的一直落在湖面上,好像随时都会将眼睛闭上。
忽然,一阵泠泠的琵琶声,缭绕在湖面上,被风送来,仿佛在倾诉着人间最缠绵悱恻的爱情。
凤倾心凝神听了片刻,回眸对玲珑道:“累了就歇息一会吧。”
玲珑含笑的点了点头,似乎是累极了,渐渐的合上双眼。
凤倾心抬头看着一望无垠的湖面,就着几弦琵琶曲,叹息着,红尘情爱中,最放不下的是执念,割舍不下的是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
行走在红尘俗世间,谁能做到真正的一切随心。她做不到,可玲珑却做到了。
忽然,感觉身旁落下了一道虚空的身影,凤倾心猛然回头,看着眼前的鬼影突然重重的踉跄一下。
“你以为是她么?”
眼前的人对凤倾心笑了笑,凤倾心恍惚,她好像第一次见他笑。
“夺笑天,你……自杀了。”
夺笑天点了点头,看着竹筏上的玲珑,唇角微微挑起,笑意由心里盈入眼角。
“……为什么?”
“红尘清浅,我向来孑然一身。
母亲也好,师傅也罢,身边多少人都只是成了的过客,这么多年岁月我也只是活在刀光剑影血腥之中,终究也成了一张泛黄的宣纸而已。
直到,她的出现,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会有悸动,会有……爱。每每午夜梦回,总闪烁着那么一双眼,眼眸中有情,有爱,明媚若三月的春色。想来,我比想象中更爱她。”
不知怎么了,凤倾心心里像给人用手拧绞般地疼痛起来,脸上好像是热乎乎的一片,把手一摸,竟是湿润的泪水。
夺笑天向她伸出手,凤倾心呆呆的伸掌接过来,一抹萤红落在她的掌心,夺笑天道:“巫魅一族的圣物,你替我给她。”
“那你呢,你怎么办?”凤倾心抬眼看他。
夺笑天抬眼看着满湖惬意,眼中没了阴鸷,没了寒冷,只有几分云淡风轻,他勾唇笑了笑:“人死如灯灭,我自然会有我的去处。”
他将目光落在凤倾心身上,探究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的魂魄似乎被牵引而来,我也隐隐知道,我生了情魂,我可以给你,但我知道,你是个有太深执念的人。”
凤倾心脸上红润之色倏地退去渐,反显出苍白来,她慌乱的别来夺笑天探究的眼神,她如此不堪的执着,不想被人就这样看在眼里,她从未想到过她也会有如此软弱。
“我,我是个自私的人……”
“不。”夺笑天摇了摇头,看着她眼中噙着倾赞:“你是个用情至深的人,没了魂魄,没了心,你现在除了他,一无所有,倾心,你,太可怜了……”
凤倾心心中一痛,她何尝不知道,她是个可怜人。
“不过,忘尘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怕是……所托非人,往后余生,你好之为之。”
说罢,夺笑天叹息的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一道情魂缓缓从唇中吐出,凤倾心唤出魂瓶,将他这道情魂收于瓶内。
夺笑天飘身到玲珑身旁,想伸手在抱抱她,可惜,阴阳相隔,他始终碰不到她。
夺笑天眼中渐渐有泪水模糊了视线,身子渐渐飘散,最后他微微俯身,在她唇边落下最后一吻。
他笑了笑,道:“玲珑,永别了。”
黄昏渐渐褪下,夜幕低垂,有几颗星子熠熠生辉,恰如情人间的低语。
她看着掌心的萤红,走到她身旁,轻轻启开她的唇,将那抹红喂入她口中,看着玲珑渐渐红润的脸颊,凤倾心如释重负。
她站起身负手而立,遥看湖面接着清月星子,眼中一抹苦涩。
这个结局,对于玲珑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
他们回到离南已经有五日了,这天傍晚,她终于敲响了忘尘的门扉。
忘尘开门看她,对她微笑:“我等了你好久了。”
凤倾心也淡然一笑,经过这么多事,她似乎也看的开了:“今日晚霞灿烂,想来明天是个好天,我想该是我下绝情涯的时候了。”
忘尘点了点头,道:“好,明日我同你一起。”
凤倾心诧异的看他:“你也同去?”
忘尘低垂淡笑,合掌在胸:“阿弥陀佛,艮犬举月灯,是小僧的一点执念,就该小僧亲自去破执,不是么?”
凤倾心看他,没有言语。
万丈铁链锁在涯顶一棵老树上,凤倾心和忘尘穿着厚厚的大敞,站在涯顶向下看去,满眼的崖壁陡峻以及连绵不绝的浓雾,一片一片的黑,宛如砚上凝墨。
凤倾心抬头对他笑:“我先下去,你跟在我身后。”
忘尘淡淡的嗯了一声。
凤倾心抓着铁链,纵身便跃了下去,她有些功夫傍身,这悬崖峭壁她还算自如些,可是忘尘……
她抓着铁链看着涯顶,顿下步子等待着他。浓雾蔓过了眼前,凤倾心看不见,只能感受着铁链上传来的每一丝颤动。
终于,那抹灰白出现在他眼前,她略略放心,攥紧铁链,缓缓向下跃去。
越往下,寒冽的风像刀子一般掠过身子,透骨的冰寒僵滞她每个关节。眼前略过的无数苍郁的树木被寒冰凛冽的僵硬,仿佛凝固了一般。
时间似乎过了好久。她停在峭壁上也好久了,始终都看不见不见忘尘。
“忘尘……”
“忘尘……”
“忘尘……!!”
许久没有回响,凤倾心心急了起来,她抓着铁链向上爬去,那冰冷的铁,一寸寸自掌心滑过去,划得有些疼。
“我在这儿。”
凤倾心心头一痛,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他的声音更好听。
“你再坚持一下,快到涯底了。”
“……好。”
他的声音有些微颤,凤倾心知道,这也许就是他的极限了。
凤倾心抿紧唇,脚下用力一蹬,沿着峭壁向下游走。嗖嗖几声,铁链在峭壁上不断的震动着,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些杂音。
“忘尘,我们要快一些,铁链好像受不了严寒。”
好半天传来略喘息的声音。
“……我知道。”
涯底越来越寒冷,眼看前面冻云弥漫,冷雾沉沉,冰雪万丈。
每一步凤倾心都走的小心翼翼,身体不敢有太大的波动,可是铁链最终还是断了。
二人身子如坠落得风筝,不断的往下坠,凤倾心咬紧银牙,运了最后一点内力于掌心,将身子缓一瞬坠下的时间,就这一点时间就够了。
她看见忘尘灰白的僧衣如一颗菩提叶簌簌落下,她张来双臂,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二人极速下降, 忘尘在她怀里看过来的眉眼,一直淡漠的眉眼,终于有了变化,是一抹怜惜。
他抿了抿唇,叹息道:“倾心,最终是我连累了你。”
凤倾心颤抖抿住唇,不知忍了多久的泪水,汩汩而流。
红尘万丈,前尘冤孽,他一直在逃,可忘尘,你知道么?遇到我凤倾心,你是逃不开的,因为我不会放手,即便死,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