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揭破数年前的真相,宋珩心思电转,原本的气势汹汹,仇怨弥天,竟在这一语出声之后,消弭。
南宫欣舞身负紫皇岛功法余劲,原本阴寒之体,此刻更似雪上添霜。默运玄功,徐徐逼出罡劲,思绪回转,往昔历历在目:“三年前,在下为调查南宫北堂二家灭门之事,陷入危机之间,幸得令兄出手相助。此后一行,逐渐揭露真相,本是以为复仇之日可待,却不料,反中对方奸计。令兄为护我周全,舍命相救。便是今时今日,在下仍心存感恩,又岂会对宋家之人下得分毫毒手?”
“嗯?”宋珩:“姑娘既是点苍剑派之人,为何会调查南宫北堂灭门之事,莫非……”
南宫欣舞点头回应:“在下正是南宫世家遗孤,南宫欣舞。”
乍闻南宫欣舞之名,宋珩心中一惊:“原来是‘白梅落雪’。”一语落,心中却又是另外一番计较:“如今身份暴露,怕是要误了杨兄的布局。”心念电转,眼下已无其他心思,看着血流漂杵的宋家,悲伤有之,怨恨有之:“敢问家兄身故,凶手是何人,如今我宋家灭门,又是何人所为?”
这一问,反让南宫欣舞面色踌躇。一直以来,南宫一脉满门喋血之事,南宫欣舞独立调查,不敢牵扯他人。不想还是累得宋衍身首异处,如今又岂能轻言真相?思忖再三,说道:“还是先安葬宋家之人为要。”
宋珩心念此事绝非一时三刻能可明晰,怎敢让满地亲友曝尸荒野?回目处,曾经的热闹,如今只剩寂寥,满目惨状,血腥气味弥漫,好似个人间炼狱。剧烈起伏的胸膛,不知用了多久,方才平稳。默不作声,将一具具尸体搬出,口中不断念叨着故去之人的姓名。南宫欣舞不知如何安慰,伸手相助,却被宋珩挥手拦下。
金乌西坠,月兔东升。后院空地上,宋家尸体整齐陈列。望舒渐退,羲和浮现,一抹惨白,照得二人满面悲伤。本是芳草萋萋,此刻墓碑林立。每一尊碑上,皆被刻出一个姓名,近百个姓名下,是近百条无辜性命。晴空愁惨,无端阴风阵阵。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昔年南宫一脉灭门,亦不过如是。感同身受,南宫欣舞独立宋珩身侧,不知如何言语,不知如何宽慰,或是唯有时间,方能冲淡这一抹哀愁。
“南宫姑娘,当年南宫北堂一脉惨案,还有杀我长兄之人是谁?”这是一夜以来,宋珩说的第一句话,却也是南宫欣舞最不希望听到的话。宋珩又道:“宋家素来与人为善,从未结恶。如今思量,做手之人,怕是与此事有关。”
南宫欣舞心中迟疑,此事牺牲之人,已是太多,何必连累他人?螓首微动,道:“尚未查明。”
“嗯?”宋珩冷笑一声:“当年既有头绪,何来尚未查明之说,?南宫姑娘莫不是尚有隐瞒。”徐徐起身,面色深沉似渊,不见情感,一对眸子,紧紧盯着南宫欣舞,似要将这个看似病状的女子,看个透彻。
饶是南宫欣舞胸中丘壑万千,此刻仍是不由一虚:“灭南宫北堂一脉,杀害令兄之元凶,其势力尚未查明。昔年一路追踪至洛阳城北,秦岭余脉之中。本是趁夜色而行,多是槐树,更设有阵法,即便今日再行,怕也找不到其地所在。”有心阻扰宋珩,一番话来,真假参半,远不及当初岳阳城外,告之杨羽清之多。
“多谢。”宋珩拱手抱拳,便不再多话。转过身去,坐在宋家家主坟前,沉默得如同一尊石雕也似。
是日,日过正午。二人始终一语未发。南宫欣舞要事在身,不敢过多久留,这便先行告退。
杨羽清身份揭破,早前黄龙口之事,当有蹊跷。南宫欣舞忧心忡忡,快马加鞭,一路北上,卷起黄土滚滚。马不停蹄,次日清晨,便来到点苍剑派大门外。翻身下马,却见牌匾下的点苍剑派弟子,一脸仓惶模样,不由心头一紧:“发生何事?”
抬眼一看,却见来人赫然便是南宫欣舞,那二位点苍剑派弟子顿时一喜,快步上前:“南宫师姊,你可算回来了。”一时情急,便要伸手去拉南宫欣舞的衣袖向里拽,却是猛然想到什么,复又缩回手去。寻常时分,点苍剑派的弟子,哪敢有丝毫逾越,如今急躁模样,当有万分紧急的要事。
观此模样,南宫欣舞心中预感愈发浓烈,顾不得询问,疾步跃入。无暇顾及周遭一片江南模样的亭台水榭,南宫欣舞暗提真气,快步如飞。不过片刻来到裴风战寝室前,却见裴静姿满面焦急模样,来回踱步,一对点漆般的眸子,泪水盈眶,白皙的脸庞上,两道分明的泪痕垂下,早已不知被擦拭多少次。一侧聂临、太子清二人好生宽慰,却是毫无作用。
一见南宫欣舞,裴静姿终是难以压抑情绪,一头钻到南宫欣舞怀中,“哇”得一声哭了下来。心思恍惚,饶是生性冷静,此刻,南宫欣舞仍是不由红了双眼。张口欲问,聂临已然猜出她所思所想,先行说道:“我与太掌门终究还是慢了,抵达黄龙口之时,裴盟主已然遇害,随行弟子无一生还。”
“是杨羽清下得手么?”南宫欣舞银牙狠咬,狠狠吐出一句话来。
聂临闻言,与太子清面面相觑,随即明白过来:“南宫姑娘之意,莫非……”
“不错,”真相已明,南宫欣舞恨之悔之:“我此行福州宋家,见到了真正的宋家二公子宋珩,我们先前所见之人,不过是冒名顶替之辈,其真实身份,定是杨羽清无疑。”此番话说来,不知为何,并无揭破真相的喜悦,反是暗自叹惜。幼年初遇,所见的杨羽清虽有恨,却是心思单纯,如今再见,满腹心机,手段毒辣,何其悲哀。
裴静姿擦干眼泪,狠狠一跺脚:“果然是他,是他害了爹亲,我这就找姊姊去!”也不顾他人阻拦,飞也似跑开。
南宫欣舞正欲追赶,听得“吱嘎”一声,寝室门开。南宫欣舞挂念裴风战伤势,只得放任裴静姿离去,转身迎上,但见一名儒雅医者,脸色沉重,小心翼翼走出,双手微动,轻轻关上木门。
“华神医,敢问家师伤势如何?”心知裴风战必然在内,南宫欣舞不敢打扰,压低声音问道。聂临、太子清也上前一步,等待华双回复。
华双咂了咂嘴,叹了口气。这一叹,着实把三人惊了一跳。不待三人发问,华双眉头深锁,叹道:“好在裴盟主及时运转真气,强行将心脏偏移,避开致命要害。只是下手之人手段非凡,竟能将罡劲聚集在裴盟主体内要穴,至今不散。若是不得其法,只怕终究回天乏术。”
“真气封穴?”南宫欣舞闻言震惊,下手之人是谁,已然心有定论。
华双摆了摆了手,接道:“裴盟主尚需多加休息,不可打扰了。二位掌门一行黄龙口,也是疲惫,还是早些休息为好。留下南宫姑娘一人照顾裴掌门足矣。”听闻此言,聂临、太子清二人已知华双当有要事,需单独告之南宫欣舞,当下告辞。待得二人走远,华双将南宫欣舞带到月门外,小声说道:“南宫姑娘,此事关系非常。以老朽猜测,裴盟主身上所中之招,乃是非同一般,老朽不便废言,待得裴盟主苏醒,自会告之与你。眼下当务之急,仍是等裴盟主醒后,问清缘由,以便化解体内罡劲。”
能令华双不敢名言,想来施招之人,当是武林名人。南宫欣舞不做勉强,问道:“可是杨家的手法。”
华双摇了摇头:“依老朽看来,裴盟主一身伤势,均无南杨一脉的武学。”闻言,南宫欣舞默默松了一口气。
正自思量,但见萧兮然快步行来,先朝华双抱拳行礼,随后道:“南宫师姊,弟子回报,在太原城外,发现杨羽清的踪迹。”萧兮然较之南宫欣舞略有年长,此刻一声“师姊”,叫得好不古怪。
“来此做甚?”南宫欣舞无暇关心萧兮然的语气,暗自念叨一声,随即安排道:“劳烦萧师弟告之通知西风烈,带领十名弟子在派门外等候,我这便去找丘师伯。”说罢,旋身疾走。华双又是再三叹气,返回裴风战寝室内。
点苍剑派禁地内,一条消瘦的身影,宛如风中百合,颤抖着娇弱的身躯。梨花带雨,哭诉着一段悲伤。裴静姿未曾听到华双之言,只道裴风战身受重伤,怕是命不久矣。一番哭泣,已然如失至亲,痛骂着杨羽清。
不过片刻,禁地石门“咯咯”作响,等不及完全打开,一条人影当先跃出,径直来到裴静姿身前。且见此人螓首蛾眉,面似玉雕,鼻如勾玉,唇红齿白吐芳菲,皓颈芊芊秀生香。一身飒飒长衫,端得英气逼人,不让须眉。冷眉横飞怒,妙目露真火,玉箸芊芊,一把抓起裴静姿的雪白的手腕,喝道:“究竟发生何事,快说个明明白白。”乍闻噩耗,她一时失了分寸,手下含劲,痛得裴静姿直呼疼痛。
女子自觉有失,松开手来,却见裴静姿手腕上,已多了一道红印。裴静姿也不计较,哭诉道:“当年那个杨家的小子,冒充福州宋家的公子,骗取爹亲的信任,设计在黄龙口害了爹亲。爹亲身负重伤,至今未醒。”她本就未曾听个真切,此刻不管就中明细,一股脑儿推到杨羽清身上。
这女子便是裴风战的长女裴秋泽。三年前闭关,对外事不理,如今出关,却似天塌地陷,一个踉跄,竟是站立不住,连连后退,口中“呸”了一声,恶狠狠骂道:“忘恩负义的恶贼!”
“既是忘恩负义的恶贼,便是该杀!”兀得,从禁地之中,传来一声薄怒。虽是有怒,偏生声似黄鹂破晓、青鸾唤春,绽开一树缤纷,似极了含羞娇嗔,煞是好听。
裴静姿惊呼一声:“谁!”但见禁地处,一道翠黄春衫迎风飘舞,随即一女昂首阔步,走出禁地。此女梳得一头双螺髻,看似娇俏可爱,粉嫩嫩的脸上,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双手负背,倒持着一柄长剑,贴在背后,又显得几分洒脱。一对眸子乌黑透亮,带着薄怒,嗔道:“竟然敢动我点苍剑派的掌门,这个叫杨羽清的胆子,未免忒大了。”说话间,便来到裴静姿身前,见裴静姿生得秀丽,又与裴秋泽有几许相似,已知其身份。倒是裴静姿见此女看似与自己一般大小,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不由疑问:“你是何人?”
黄杉女子稍稍抬起了下巴,也不答话,朝裴秋泽努了努嘴:“走,看看裴掌门去。”
太原城中,杨羽清依小路而行,眼见不远处的云府故地,断壁残垣隐隐若现,依稀诉说着曾今的荣光,哀怨着如今的破败。
近在咫尺,杨羽清却近不得一步。眼前,青蓝长袍横剑拦阻,身后,十名点苍剑派弟子按剑封路。一进一退,二路受制,不待杨羽清发问,南宫欣舞长剑一转,喝道:“宋公子,黄龙口之局,你有何话说!”剑锋横,煞气生,无端一股肃杀之气敛上双眉,不是霜雪,更胜霜雪。
“此间恐有误会,聂掌门与太掌门对于此事,皆有知悉。南宫姑娘此番问杀而来,未免有失偏颇。”杨羽清好整以暇,此番变故,早已有谱在心。
“有失偏颇?”南宫欣舞冷笑一声:“聂掌门与太掌门正在派中。宋珩,你可敢一行点苍剑派,与二位掌门当面对质!”
眼见前路阻后路堵,南宫欣舞单锋挡关,即便强行突破,免不了一番布局,功败垂成。杨羽清飒然一笑:“既然南宫姑娘心存嫌隙,在下何妨一行贵派,将此事道个明明白白。”
南宫欣舞不再废言,当先领路。杨羽清跟随其后,十名点苍剑派弟子按剑姿势不改,与杨羽清始终保持五步之距。先后呼应,其阵仗何其严密,不让杨羽清有丝毫可趁之机。杨羽清尚且不知身份败露之事,也无心逃离。一行十二人,便这般朝点苍剑派走去。一路行人指指点点,南宫欣舞众人浑然不觉。
不多时,已来到点苍剑派。不必通报,径直而入。一入点苍剑派之中,杨羽清顿觉气氛有异。黄龙口上,杨羽清眼见裴风战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却也知,凭其一身浑厚功力,兼之有聂临、太子清二人照应,当不至于殒命。再细细看来,那点苍剑派弟子之中,愤怒仇怨之色,远胜悲伤之情。原来仇怨之果,竟是如此。曾今自己如此,边城青如此,如今这干点苍剑派之人,亦是如此。
绕过大厅,转向一侧月门,入了月门,便是裴风战的寝室。十名点苍剑派弟子自知职责所在,不便入内,当下不再前行,却将月门围得水泄不通。
跨入月门,入眼处,但见聂临、太子清二人立于左,裴静姿、裴秋泽、黄杉女子三人居于右。聂临、太子清二人面上多是担忧,对于杨羽清虽有忿忿,倒不至于恨入骨髓。裴静姿身边高手林立,加上本就涉世不深,满腔恨火,在眼中熊熊燃烧,一见杨羽清,也不多话,抬掌便朝杨羽清脸上掴去。
杨羽清何等身手,眼见他人全无阻止之意,不由心中一火。脚下斜刺一步,骈指如剑,刺向裴静姿手腕“腕骨穴”。这一招出得好快,只见得双指如白云出岫、鸿鹄入冥一般,不起风波,却又动似雷霆。众人来不及援手,裴静姿已然吃痛退开数步,整条右臂,似被一股火热灼烧,一时间,满头大汗淋漓。
南宫欣舞一步快,闪到裴静姿身侧,一手拿住其手腕,玄功运转,不刻已经杨羽清的内劲化解,喝道:“杨羽清,你竟还敢如此放肆!”
本是口含真劲的一喝,但凭杨羽清的能为,尚不足为据,但是一句“杨羽清”三字,着实令杨羽清一愕。心中惊愕,面色不改,反问道:“南宫姑娘这是何意?”
“何意?你就是杨羽清,杨家的小贼!”裴静姿有南宫欣舞在侧,胆气更状。南宫欣舞却是更见气度非凡,徐徐说道:“宋家二公子宋珩,日前才从海外回到宋家。而你之身份,除了杨羽清,不做第二想法。”
“宋兄应当知晓其中关键,断不至于如此坦露身份。”杨羽清暗自思量,目光微闭,眯成一条又细又长的线:“这般玩笑可开不得。不知南宫姑娘又从何处道听途说?”
南宫欣舞知悉杨羽清势必不会轻易就范,也不着急,一句一句,不缓不急:“宋家满门喋血,宋珩公子以为我是凶手,行杀而来,自报名姓。如此,仍是道听途说么!”
“宋家喋血?”杨羽清闻言一惊,再观南宫欣舞面色,全然不似作假。暗自计算时间,的确恰恰与宋珩回返之日接近。他与宋珩自有私交,听闻噩耗,顾不得自己身份,追问道:“凶手是谁!”
南宫欣舞冷哼一声:“如此,便是承认了么。”伸手一指,直指杨羽清鼻尖,眉间敛肃杀:“承认了便好。如今青城、雪山二派掌门皆在此地,你还有何话说!”
眼见事迹败露,隐瞒无益,杨羽清反是痛快洒脱:“事已至此,何须辩解。”转向聂临、太子清说道:“敢问二位掌门,裴掌门之伤,究竟是何等招式造成,想来以二位掌门之身份见识,当已有谱在心。”
这一问,着实令聂临、太子清二人心生踌躇,面面相觑,却是不知如何。反是裴静姿怒骂道:“必是你们杨家的武学。当年我爹亲救你火海之中,又在问剑楼内饶你性命,如今你反而恩将仇报,如此毒蛇行径,与畜生何异!”
“这……”太子清暗自一叹,道:“裴侄女,盟主之伤并非杨家武功,也非是九转生死巷与紫皇岛的武功,更非我中原正统八派的武功,只怕凶手另有其人。”
“好!”杨羽清大赞一声,继而面色悲苦,更是仇海反天:“当年黄龙口一役,若非裴风战执意固守,不愿出兵相助,我爹亲、外公、还有云府二百三十人,何至于身首异处、埋骨他乡!若非如此,我堂堂云府百年基业,何至于付之一炬、毁于一旦,便是宵小也可随意欺辱!你们点苍剑派自诩正派,门下景明却是携同萧京,以武欺人,杀害无辜老者,逼我娘亲自尽。若非萧京怕事情败露,除了景明灭口,我断不能让他活到今日!”
“你说什么!”南宫欣舞迈上一步,对杨羽清一番谩骂全不在意,全是关心他口中“景明”二字:“你说景师叔是何人所杀!”
杨羽清闻言大笑,一番恶气,终得一释。随手一抛,背后包裹重重摔在地上,将内中木囊摔得七零八落,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裴静姿一声惊呼,险些晕厥过去。众人再看来,正是萧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杨羽清双目通红,恶狠狠说道:“何人所杀?当年萧京拖着打更老者的尸体,与景明来到云府,本想对我孤儿寡母百般羞辱。可笑,景明似是良心发现,反被萧京所杀,母亲被迫自刎。随后萧京怕事迹败露,佯装一切皆是景明所为,却是不想,恰恰被藏在暗道的我看到,于是这恶贼一把大火,将云府烧得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敬重的裴掌门所赐。武林事,血债血偿,当不过分!”
“竟是如此!”众人今日闻言,方知始末,只是看着滚落在地的头颅,仍是不禁心颤。
“啪啪啪。”听得一阵清脆的掌声,寻声而去,却是裴秋泽身侧的黄衫女子。她仍是微微抬着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是不敢向那萧京的头颅看上一眼。听她黄鹂一般的声音,如风暴中一曲清脆:“‘剑神’杨羽清,果然名不虚传。”
杨羽清对此女从未见识,亦不在建宫内有所听闻,只觉一眼之下,竟似高深莫测。暗自思忖间,房门轻启,门内,丘玄归放低脚步,看着杨羽清的眼色颇为复杂,似是万万不曾想到,当年大衍雅居那个瘦弱的孩童,如今尽然凌厉如斯。默默一叹,小声说道:“掌门已醒,也知晓杨公子到来,还请杨公子、欣舞二人入内一叙。”
“丘长老久见了。”丘玄归虽是点苍剑派中人,但幼年大衍雅居一会,杨羽清对其倒有一份钦佩。当下将萧京头颅收拾一番,朝丘玄归一拱手,朝屋内走去。
见丘玄归所言中,并未提及自己,裴秋泽心中疑惑,转念一想,或是另有要事。反看南宫欣舞,并无太多心思,紧跟杨羽清,默运玄功,以防杨羽清徒然发难。
屋内摆设古雅,并无太多物件,单调得死气沉沉。二人来到裴风战榻前,裴风战已然起身,半坐的身子,穿着一身白里染红的里子,鲜血殷殷,尚未完全干涸。
南宫欣舞心内关切,快上一步,却被裴风战挥手拦了下来。这一动,引得体内伤势加剧,张口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裴风战却似浑不在意,目光转动,看向眼前散发着仇怨气息白衣男子,此刻,竟似逐渐模糊了起来,一道倩丽的黄衫少女愈发清晰,一颦一笑,如此亲切可人,亭亭玉立之间,好似风烟下一朵清新百合。武林风烈,来不及伸手,那一抹如真似幻的虚影,便吹散无踪。青念,青念,当年来不及说出的话,如今不知从何处说。咽下口中的苦涩,已然不知其味。
“原来堂堂中原正统的裴盟主,点苍剑派的裴掌门,竟也有此模样。”杨羽清出言讥讽道。裴风战这般模样,杨羽清如何不知缘由,心中却是没来由一阵烦躁。
南宫欣舞正欲喝止,却被裴风战摆了摆手。杨羽清冷哼一声,又道:“敢问裴盟主,可曾看清下手之人是谁,趁着南宫姑娘在此,也好还在下一个清白”
回想黄龙口一行,裴风战依旧不可置信,幽幽一叹,宛如天人交战,良久,方才吐出四个字:“昆仑萧京。”
“什么!”好似天中一道惊雷,打在杨羽清身上。饶是坚毅如他,仍是忍不住惊退一步,口中喃喃念叨着这四个字,四个不敢相信的字:“昆仑萧京,昆仑萧京……”南宫欣舞亦是一惊,眉峰挑了挑:“师父,当真是昆仑派掌门萧京萧掌门?”
若说萧京暗下毒手,裴风战虽有惊愕,但断不至于如杨羽清一般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更没想到,素来谨慎镇定的南宫欣舞,亦是如此失态:“不错,我与萧京相处近二十年,岂会连他也认不出来?”
杨羽清也不多言,身形一扭,取出包裹中的木囊,径直打了开。木囊一开,霎时一股血腥腐臭之味,在屋内弥漫。杨羽清手臂一倾,将囊中之物正对着裴风战,说道:“不可能!早在在下前往黄龙口前,萧京已经死于对坡山,是在下亲手砍下他的首级,更逼着楚闻自废武功。萧京断无能力,更无可能会在黄龙口出现。”
裴风战瞪着一双眼睛,似要将囊中之物看个透彻。杨羽清索性上前一步,一手拽住萧京的头发,摆到裴风战面前。在屋外看不真切,此刻出现眼前,方才明白。堂堂昆仑掌门萧京,如今血色尽失,满面浮肿,已隐隐有腐烂迹象,好似这颗头颅再重一些,便要掉下来似得。
南宫欣舞美目流转,颔首道:“有三四日之时,也无易容痕迹,当是萧掌门本人。”
裴风战再看三分,已知南宫欣舞判断无误,更是奇怪。心思一动,又问:“萧掌门亡,楚闻自废武功,那昆仑派的随行弟子呢?”只听得杨羽清冷哼一声,虽不言语,裴风战却心中明白,不必多做思量,想来已当是魂归九泉。此等手段,何其残忍,背心一时冷汗淋漓,气息一动,张口又是一口鲜血涌出,脸色更见煞白。
冷眼旁观,眼见裴风战气息紊乱,杨羽清却是浑不在意:“当年害我杨家、云府者有四。赵飒飞已死,萧京身亡,下一个,裴盟主可知是谁!”
“杨羽清!”南宫欣舞怒喝一声,留影浮沫已然滑落掌心,气氛骤然一凝。
“南宫姑娘,纵然你武艺绝伦,但三步之距,杨某自问,要取裴风战性命,你拦不住。”脚步未退,蓄势待发,手掌虚空一紧,已是极端。
“慢着,”裴风战似是用尽浑身气力,方才说出两个字来。犹如气空力尽,瘫倒在床栏上:“欣舞,去把青念……杨夫人的灵牌拿来。”一句话,断断续续,好似风中仅存的一点红烛,哪怕那风再是轻微,也将随时熄灭。
南宫欣舞不敢违逆,狠狠瞪了一眼杨羽清,颇有警告的意味,便朝外走去。
仇人在前,杨羽清却没有下杀手的打算,眼见昔日那高高在上的盟主,如今宛如废人的模样,心中说不尽的痛快。徐徐将萧京的头颅收回囊中,再将包裹一层一层系好,那钻入鼻中阵阵腐烂腥臭的气味,竟显得格外芳香。这一刻,报复的味道,掩盖了仇恨的血腥。
不消片刻,南宫欣舞推门而入,手中紧紧攥着一张陈旧的灵牌。看到裴风战与杨羽清未生变故,这才安心。敬上灵牌,只身横立二人之间,不言语,冷飒飒的双眼,已然表明心中坚定的立场。
裴风战捧着云青念的灵牌,那细细的裂纹上,刷着一层又一层的漆,如今看来,崭新如昔。手指在那描金的名姓上,顺着笔锋滑动,勾勒着心中人的模样。不知何时,一滴浊泪打在金字上,仿佛曾经的痴念,终将一去不返,终是再也抓不住。幽幽一叹,满腔的苦涩,满面的苦笑,随着灵牌断裂,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表情,心,也终于断裂了。
灵牌并非实心,中间留着一层空隙。裴风战从空隙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看也不看,便压在床沿。整个人,如同衰老了数十年一般,虚弱得好似一阵风,也能将他性命的火吹熄。
杨羽清绕过南宫欣舞,一手夺过纸张,放在眼前看来。
“当年在云老前辈书函送来之前,我便收到了萧京的书信。”裴风战苦笑着摇头,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缕缕的皱纹。空洞的眼睛,无神得看向头顶:“信中所言,杨普明之所以重出武林,乃是收到了赵飒飞的指派,挑起葬火教与中原正统的纷争,好让天玄教宗从中坐收渔翁之利。一来,我不敢用中原正统去冒险,二来,我对杨普明本有嫉恨,这才让我未曾明察,便草草下了决定。那云府之人哪里是被葬火教之人所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他们。”一时间,老泪纵横,那隐藏在心中的悔与恨,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所以,当你提出黄龙口一事,我虽觉有疑,却仍是答应,以为能够为当年的错,补上一分。”
杨羽清目光一遍一遍在信中划过,将每一个字看得明明白白。那裴风战的喃喃自责,已然听不到,眼中只有那一行行的小字。
“哈哈哈!”杨羽清猛得一动,惊得南宫欣舞愈发警惕,留影浮沫横在胸前,以备变数。却见杨羽清连退数步,一头撞在身后的窗户上,直将原本关闭的窗户撞开。窗外,等待结果的众人端得吓了一跳,纷纷朝屋内望去。
“萧京!”杨羽清怒喝一声:“你欠下血债,以你一条贱命偿还,太过便宜了!”一时间,怒发冲冠,一身浑厚内劲汹涌,掌中信纸,难承雄浑,一瞬之间便被搅为齑粉。一时间,双目猩红,已然似如癫狂。
“不好!”众人惊呼一声,南宫欣舞当先出招,提手纳劲,一招直逼杨羽清面门,意欲逼得杨羽清离开屋内。屋外,黄衫女子快上一步,一个“鹞子翻身”,自窗口跃入屋内,双掌交错,再袭杨羽清背心。
心动意狂,体内真气乱窜。杨羽清仰天一喝,一掌运化无俦罡劲,一掌巧托变幻奇妙。一人双掌,硬是接下南宫欣舞、黄衫女子前后夹击。霎时间,一寒一暖两股内劲自掌心传入体内,引动丹田真气澎湃,所修“七十二煞”之力,如大江缺堤,滔滔而出。二女同时一惊,只觉所施之力,竟似泥牛入海不见踪迹。惊愕之间,灵思巧变,同时撤招而退。
眼见二女退步,屋外众人兵刃在手,一意擒下祸源。
南宫欣舞挥剑一划,正色道:“你这不是‘长空破元气’!”
“也并非倚鹤楼的内功!”黄衫女子奇道。说罢,朝南宫欣舞移去一步,双掌纳劲,以防突生变数。
原本狂躁的内息,在南宫欣舞与黄杉女子功力压制之下,终得宣泄。气息渐稳,狂态收敛,杨羽清眸中猩红褪去。冷眸扫过,南宫欣舞一身功力,杨羽清早有领教,若非出其不意,断难令其吃亏,倒是那黄衫女子,承受一掌,犹未见丝毫异样,神色如常,不由一惊,暗道:“此女究竟是何身份,运得虽是点苍剑派的功法,却从未听过点苍剑派还有这般人物。”只是点苍剑派历史悠久,仍有潜在势力,不足为奇,但依其年龄,仍能一口报出“倚鹤楼”三字,足见不凡。一念闪过,不复多加猜测:“成就杨某的,可不仅仅是杨家与建宫的武学。”
“好得很,”黄衫女子淡淡一笑,双手再度负背,那一柄长剑倒持,贴在背后,之露出一个蛇皮包裹的剑鞘。裴风战虚弱的躺在二女身后,却将这柄剑看得通透:“照溪剑,原来你就是‘参摩剑客’的传人。”
“‘参摩剑客’?”杨羽清心念转动,却是一时寻不得此人的身份。正自奇怪,那黄衫女子却又开口说道:“早闻杨羽清手段非凡,论剑台上留招试剑石,更自封‘剑神’。今日一见,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不过……”话音一转:“想在点苍剑派放肆,怕也要好生掂量一二。”照溪剑一旋,顺着左臂划出一个半圆,便稳稳当当搭在左掌之中。右手半曲,按上剑柄。话中意,不言而喻。那芊芊玉手,按在剑柄的瞬间,一股凌然之气四散,令人心生怯意。
“慢着!”眼见三人剑拔弩张之势,稍有不甚,便将刀剑相向,裴风战紧握灵牌,出言阻止:“杨羽清,我欠你杨家和云府的,与中原正统无关,与点苍剑派亦无关,我会一一偿还。此后中原正统与点苍剑派,和你杨云二家再无恩怨,不拖不欠。”身是残烛,音如断絮,字字却是铿锵。
“自然如此。”杨羽清道:“裴盟主若能如此想,再好不过。”脚步未动,双目紧盯南宫欣舞,又道:“南宫姑娘,在下与宋二公子相识数年。如今宋家满门喋血,敢问凶手是何人。”
“宋家灭门?”南宫欣舞尚未回应,裴风战却以惊坐而起,一时体内气息乱动,张口便是大蓬的鲜血呕出,洒得满床殷红。伤势加剧,浑然不顾,伸手便要抓住南宫欣舞的衣角,已是浑身乏力,方才伸出的手,复又垂落,砸在床沿。南宫欣舞顾不得说话,在裴静姿尖叫声中,一手按住裴风战手腕“腕骨穴”,以至纯之力,为裴风战调理。真气流转,只觉裴风战脉象艰涩,衰弱至极。
裴风战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的伤势,苦笑摇头,强行推开南宫欣舞。霎时间,脉中阴柔之力顿失源头,直逼心肺。喉头生甜,却是强自忍耐,嘴角鲜血,如箸留下。半晌,方才说道:“说,凶手是谁!”
“我……”眼见裴风战这般模样,着实难以承受噩耗,不由一眼狠狠刮向杨羽清:“凶手手段残忍,手法奇特,难以揣测。”
“呵,”杨羽清冷冷一笑:“堂堂‘白梅落雪’,竟然连死者身受何等招式也看不出来,未免将他人当三岁孩童戏耍了去。”不移不动,眼神愈发冰冷,凝视着南宫欣舞雪白得毫无温度的脸,似要将这个人看个通透。
“我师姊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杨家小贼,这里是点苍剑派,你还敢逞凶!”窗外,裴静姿怒喝一声,一手拔出长剑,脚尖一点,如长虹贯日,扑向杨羽清。
森寒逼人,杨羽清却不回身,向左平移一步。一步之距,裴静姿长剑恰好刺中杨羽清背后云破月剑鞘。攻势停滞一瞬,杨羽清转身,出掌,快得不及眨眼,已拍在裴静姿右肩“肩井穴”上。裴静姿一时手臂酸麻,长剑坠地,同时肩承雄浑,竟被一掌扫出窗外。窗外,裴秋泽更快,长身一跃,左掌托住裴静姿腰间,旋身卸力,稳稳落地。且见裴秋泽冷眉高挑,右掌挥动间,长剑展露锋芒,一提气,剑尖处伸出一道一寸来长的剑炁。此等手段一出,已是不知比裴静姿高明了多少。
杨羽清眼角一撇,已猜得此女身份。收回目光,朝南宫欣舞逼近一步:“南宫姑娘,凶手究竟何人!”这一步,落得坚定。
为给裴风战疗伤,南宫欣舞半蹲着身子,此刻自下而上,对上杨羽清冰冷的双眼,不由心中一颤。黄杉女子横跨一步,照溪剑未见出鞘,便横在杨羽清、南宫欣舞之间。不多言,此中意却已明显。
“不敢肯定,但手法与当年灭南宫、北堂一脉如出一辙。”不知为何,看向与自己一般命运的人,南宫欣舞终究不愿隐瞒。若是自己与他一般的经历,是否也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否也会变成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是否也是一路机关算尽,在兵灾中,打开地狱之门?南宫欣舞不知,也不愿想。
“匿剑宗!”杨羽清咬牙切齿,一拂长袖,朝屋外走去。
屋外,众人如临大敌,长剑出鞘,纷纷指向杨羽清。杨羽清冷眼扫过,全无惧意,凌然一立,如渊渟岳峙。
“欣舞,传令下去,点苍剑派之人,不得为难杨羽清。”裴风战未曾往外看去一眼,却已然知悉。强提气力,将这番话说来,几乎气空力尽,瘫倒在床榻之上。
南宫欣舞不敢有违,跃出屋门,真元饱提,凝音成线,一张口,穿越墙围。这一手功夫,其中内力之淳厚,可见一斑。
一时间,点苍剑派内,持剑之人,不由迟疑三分,碍于裴风战之命、南宫欣舞之言,不得已,又将长剑还入鞘中,唯有怒目相对,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
目光千般仇怨,杨羽清坦然受之,一步一步,向点苍剑派外走去。眼前点苍剑派、雪山剑派、青城派弟子重重叠叠,挨山塞海一般。杨羽清每走一步,他们便退一步,不愿退,却不知阻拦下又能如何。
不多时,眼前一座高楼耸立。杨羽清脚步顿止,望向楼阁参天,眼中飘忽间,不由念起曾经的岁月。问剑楼,问剑楼,武林风波几时休,问剑看今朝。
“慢着!”身后忽来一声黄鹂清脆。寻声而望,但见一条黄杉身影,如踏凌波微步,在茫茫人海中,走出一条清绝之路。黄杉女子身侧,裴秋泽在左,南宫欣舞在右,太子清、聂临二人居于后。五人同行,顿扫阴霾。
行走之间,黄衫女子手臂一动,照溪剑旋舞之际,搭在左臂之上。再一步,照溪剑出鞘,闪出一条白练如雪。剑雪白得看不见一丝纤尘,随阳光流转,似一弯溪水汇聚,清澈、绵柔、冷冽。长剑斜指,随着黄衫女子一步一步走近,在地面划出长长的一道剑痕。剑痕轻轻浅浅,随着清风扬起,薄薄的灰尘,便将剑痕盖住,一如淙淙的溪水,从未掀起任何的波涛,只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冰冷,深入人心。
“参剑问道二十年,月影独照似人间。鱼龙僭越烟波路,万丈巅毫策江山。”清亮一声诗号,照溪剑上提三分,气态万千。再近身,黄衫女子浅浅说道:“小女任黄玲,向杨剑神讨教一二。”手腕轻转,剑器洒脱。
“论及辈分,我等皆需称其一声师姊,但确实非是点苍剑派中人。”裴秋泽补充一句,慢下一步。
“好!”一声“好”,杨羽清退步、弓腿,手臂轻抬,手掌已按在云破月剑柄之上。
天,清冷,风,清冷。天风舞荡,吹起一道清冷的剑光,划出一条雪白的弧线。
甫出手,如电如光,快得不及眨眼,如泉如溪,照应一泓晴柔。一招,看似极尽机巧所能,却不着痕迹,如云淡风轻。
“好精妙的剑法。”南宫欣舞负手而立,目光划过,不由一声惊赞。虽是匆匆一面,但仅凭任黄玲曾经出手阻止杨羽清之招,已能判定其人能为。如今再见任黄玲出招,更是看得分明。此等剑招,足堪上乘,倒也与任黄玲心性颇有相合。孤傲平漠,淡洁素雅,真乃随心随意之招。
“是任前辈所创的‘参摩剑法’,自然非同一般。”想到那位“任前辈”,裴秋泽一时心神往之、敬慕不已。
说话之间,照溪剑已然近身。杨羽清心思一动,竟是闻所未闻的剑招。心思把定,侧身之间,云破月锵然出鞘,一抹红月挥洒,造化群山出岫。
“镪!”双剑短暂一触,火星迸溅,寒光四射。
再交锋,任黄玲剑锋九转,似溪水潺潺,照溪剑随之若曲若折,竟是顺着云破月剑身荡了开去,直扫杨羽清双眸。
杨羽清气定神闲,“碧澜烟手”瞬出,五指拈花,拿住剑身,劈空一划,指尖竟有一道剑炁凝聚,似虚还实。
“有来历!”任黄玲称赞一声,双足交替,尽展玄妙步伐。身动人动剑动,左手一翻,剑柄翻转,如持剑器。再踏步,纵身而跃,剑鞘拨圆,照溪剑纳方,一者为刺,一者转削,一招合双式,分打杨羽清左右双肩“肩贞穴”,正是“绛唇珠袖两寂寞”。
一招试探已过,杨羽清再无留手。脚踏“行云步”,出归妹,入大有,走家人。旋剑如风,一剑挥扫,便是“风乱千秋”。一时间,红霞弥天,剑炁震荡。三器交锋,铿然作响,锋芒挥洒,恣意畅快。一红一白,两道绝世剑影,在兵戈声中,舞动风声飒飒,徒添一曲刀剑铮鏦。
愈斗,愈是心惊,愈斗,愈是心切。眼前人,蒙骗点苍剑派,害得裴风战虚弱至此,任黄玲面色不改,手下再添三分力。横鞘一挡,借云破月一剑之力回退。凌空之间,娇躯一折,竟是回返扑来。
杨羽清如行风湍,剑转流云。背身驾剑,避开照溪剑锋锐之处,一掌做爪挥出。只见那五指根根转为黑紫,似金似铁,端得凌厉无比。尚未及身,任黄玲只觉五道刀剑也似的风劲袭身,无端背心一寒,隐隐生疼。不敢托大,快步疾退。
此一番,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观者看来,二人一触即分,却是不知其中几般生死来回,哪里还是切磋,更胜生死交锋。
一步退快,任黄玲提剑反攻,自下而上,如矫龙参天。照溪剑在内劲催动下,盘曲蜿蜒,“矫如群帝骖龙翔”之招,应势而出。剑锋一颤,顿做九道虚影,分刺杨羽清身上九大要穴。双招并一式,矫矫若龙腾凤翔,煌煌似羿射九日。一袭黄衫乍舞,真比仙子霓裳、洛神出水,衬得姿态婀娜。
虚实交错,满目剑光霍霍。杨羽清心知,任黄玲已然极端上手。不愿直撄其锋,云破月挥扫变幻,挽出剑花如落英,辗转腾挪,脚踩八卦归九宫,层层卸劲。蓦然,背心一实,贴在问剑楼下木柱前,已是退无可退。不假思索,纵身而起,双足勾住木柱,踩踏变幻,顺势而上。动身旋舞,剑随身动,自上而下,洒落剑影纷繁,交织一张弥天剑网。
任黄玲暗自“呸”了一声,手下无奈收劲,生怕坏了问剑楼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杨羽清却已看出其中关窍,轻声一笑,一踏木柱,鹞子翻身一般,一跃三丈,跃入人群。也不着地,一脚踏在一名点苍剑派弟子肩头,便折射而返,倒是那名弟子,只觉肩头一沉,顿时身影矮了半截。
再看问剑楼前,杨羽清借力飞驰,一剑直刺任黄玲面门。一剑并无丝毫花巧,却是运以“长空破元气”的内劲,隐隐风雷炸响,龙吟虎啸,端得力达千钧。任黄玲闪避不得,剑与鞘交错身前抵挡。但听得一声巨响,任黄玲难承雄浑,仰身后翻。杨羽清却是去势不减,一剑劈向问剑楼大门。
“好卑鄙的手段,这是要任师姊不得躲避!”裴秋泽怒骂道。
问剑楼乃点苍剑派重地,门扉被毁,无疑便是下了点苍剑派的门面。任黄玲虽自诩并非点苍剑派中人,但师门溯源,总与点苍剑派多有干系,哪能如此轻放?纵知是计,却不得不入瓮。秀手一扬,剑鞘飞掷而去,再一动身,举剑朝杨羽清背心刺去。她身法极快,兼之生怕杨羽清躲避,让剑鞘坏了大门,飞掷之力仅用三分。如此一削一增,剑与鞘竟是同时逼近。
“来得好!”杨羽清高声一喝,身形骤然一转,云破月斜刺而出。与此同时,左掌中,不知何时,天光云影在握。振臂出招,天光云影划出剑影重重,挽风云,运龙虎,策江山。内劲吐纳间,一股吸力,生生黏住照溪剑,运转之间,竟将照溪剑上力道尽数化去。
一时间,任黄玲惊得背心一片冷汗。照溪剑虽在手中,却已然不听使唤,眼见云破月攻势凶猛,下意识抬起剑鞘便要抵挡。云破月何等锋利,金石尚且可断,只是一瞬之间,那剑鞘便被斩为两段。
“不好!”裴秋泽等四等同时惊呼,救援已然不及。
“镪”得一声巨响,眼见云破月距离任黄玲脖颈不足一寸,猛然一震,竟从杨羽清手中震落。
“谁!”杨羽清反手一掌,逼退任黄玲,目光四扫,暗暗生疑。此一变故,虽然来得不足弹指之间,但他却看得分明。不知是何人,竟是以弹指之法,仅凭一块石子,便可震开云破月,此等能为,何其可怖。目光划过南宫欣舞四人,暗暗摇头。此四人中,武艺卓绝,但断无此等内家修为。猛然又是一惊,裴风战曾言,此任黄玲乃是“参摩剑客”的传人,莫不是“参摩剑客”便在左近?
犹疑未定,且听得一声熟悉的诗号,不惊不辱,不喜不悲,宛如看透人世苍凉,拔俗脱尘:“世人不识生死哀,生或欢愉多情栽,死亦敷腴存非我,何时当然得自在。”
“是你!”随着诗号响起,身前点苍剑派弟子不觉让出一条路来。路中,一条素衣长衫的男子,踏着质朴的脚步,徐徐而来。那人面容刚正,不着悲喜,眼眸深如渊泽,淡看世尘。明明身在眼前,却不知为何,又似在天际。旁人或许认不出来,杨羽清却是一眼便识出,此人,正是当年灵台寺中,那个装疯卖傻的灵台禅师,只是如今似已脱离佛门,重返红尘。
一步一踏,步步生莲,高深之态,又似春风拂面,和煦温雅。
“前辈,久见了。”一旁南宫欣舞一见来看,快上数步,直至灵台禅师身前,抱拳行礼,尊敬万分。
灵台禅师微微一笑,扶起南宫欣舞,说道:“论剑台一别,南宫居士修为又精进不少,可喜可贺。”短暂一接触,对南宫欣舞能为便已判断出来,此等修为,果真惊世骇俗。
杨羽清本知灵台禅师修为非凡,万料不到,竟已达造化之境。更是惊疑,以南宫欣舞之心性,虽不至于目空世人,但能让其如此尊崇者,始终未曾听闻。当下收回兵刃,朝灵台禅师一抱拳:“禅师久见了,不知禅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灵台禅师笑道:“自古恩仇难解。老夫曾与令尊、令堂有过一面之缘,二位皆是胸怀天下之辈。南武林第一剑客杨普明,云府千金云青念,虽有遗憾怨怼,却可抛却性命,成全大义。杨居士,如今天玄教宗赵飒飞失踪,昆仑掌门萧京已故,裴掌门重伤,当年涉世之人均以承受惩罚,如今一行,还望居士放下恩仇,不可执着。”
“嗯?”杨羽清眉峰一皱:“昔年之事,或可了结。但禅师所说,赵飒飞失踪是何道理?”
灵台禅师“哈哈”一笑:“老夫善于卜算,以星象推演,赵飒飞之星虽有暗淡,却未失色。居士乃是慧人,好生思量,当知老夫所言绝非信口开河。”
赵飒飞生死之事,杨羽清早从二长老口中,猜得端倪,如今听灵台禅师一言,更是笃定。
“想了结恩仇,白日做梦!”牟然一声厉喝,且见一道倩影,自裴风战厢房处飞跃而出。掌中,一抹雪亮,承着璀璨晴光,划出一道凌厉肃杀,来人,赫然便是裴静姿。见她双眸红肿,脸色却是罕见得怒恨交织,催得目眦欲裂。一剑破空,直指杨羽清,口中惊雷爆绽:“小贼坏我爹亲性命,今日谁也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