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一声吼,如苍龙破云关。
那个心性顽劣,时又青涩如稚子的女子,如今一人一剑,浑然不顾及什么掌门之命,眼中、心中,只有一念,便是将那个白衣男子,那个层层布局、重重算计的恶贼,斩在长剑之下。
身随剑走,凌空虚踏间,如神女出尘。一剑送出,破风而去,毫无犹疑,更无踌躇,似在风中,吹奏一曲悲凉的箜篌之响。
“不可啊!”突然一声响,却见丘玄归长步跃出,朝裴静姿飞驰而去,伸手便要阻拦,已然不及,只得出言喝止。裴静姿怒恨交织,早已红了双眼,哪里还听得进分毫?一剑动风雷,已运十层功力。
听风辨位,杨羽清退步动身,长剑轻旋。却见灵台禅师更快,不见如何动作,已然移开三步。振臂挥袖,一袭长袖随真气鼓荡,直撄裴静姿剑上杀招。听得一声脆响,长剑难越雷池一步,一阵雄浑随至,长剑砰然折断,掉落尘埃。以凡袍之柔,断长剑之利,甫一出手,已露不世根基。
“好生深厚的内力,此人究竟是何身份?”聂临喃喃说道,转向太子清又道:“杨羽清与南宫侄女均识得此人,看起来非僧非俗,怕是未曾入世的高人,只是不知,今日之事,有何缘由。”
来不及多想,只觉弥天一阵压力催来,直击心头。随即,便是一阵孤傲峰峦的笑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是将众人尽数笼罩其中:“老和尚何等身份,竟也做起欺负小辈之事,有失身份啊!”
一声“有失身份”,一道飒飒人影,如同天降。见那人,顶无发髻,就那般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偏偏一身粗布长衫,洗涤得极为干净。一身肌肤,如同古铜之色,剑眉斜飞,目似流星,端得非比一般。嘴角上,似笑非笑,挂着一缕嘲弄。临近时,张口吐纳,道尽朗朗诗号:“观剑十载忘人间,参剑二十不知年。浮生能有几回笑,千秋问道千秋剑。”
丘玄归本是一把拉住裴静姿,便要朝后拽去,蓦得听着这段诗号,一时神色大变,惊愕之间,早已忘了裴静姿之事,口中似喜似悲:“师兄,是师兄!”
裴静姿一番心思,尽在杨羽清身上,浑然不觉场中已有他人前来。趁着丘玄归呆滞之时,手持断剑,再朝杨羽清胸口急刺而去。哪想,一步走出,那条粗布长衫的男子已如鬼魅一般出现眼前,轻轻伸出两指,便将断剑牢牢夹住,一分一毫也进不得亦退不得。听他冷然说道:“点苍剑派的弟子,何时如此不堪,竟然需要偷袭伤人?裴风战这小子,越活越回去了。”说话之间,手臂一挥,裴静姿顿觉虎口生疼,撒手之际,断剑已被那男子夺取,而自己,也不由吃力退步。此刻看来,只觉眼前男子眼中精光逼人,宛如一柄长剑,让人不敢直视。看起来似是极为年轻,可能称呼“裴风战”为“小子”之人,又哪里能是年轻之辈?
“师兄,竟然真的是你!”丘玄归快步连连,直在那男子面前停下。心海翻覆,一时间,老泪纵横,英挺的身子,在这一刻,颤抖不已。不必说,此间情义,只在二人眼中流转。
“原来是‘参摩剑客’任玄隐任居士。”灵台禅师微微一笑:“数年不见,任居士功力精进如斯,一手‘参摩剑法’,更是炉火纯青。”
任玄隐冷哼一声,扭头道:“数年不见,你这秃驴不但长了头发,还学会了欺负小辈。堂堂一眼春秋,如此行径,怕不是让同门耻笑!”一句“一眼春秋”,惊得在场众人诧异万分。“灵台禅师”之名,知之者甚少,但“一眼春秋”四字,却是如雷贯耳。
“想不到禅师竟是铸兵一脉后人,无怪一身内家功法,浑厚无论,足堪造化。”杨羽清神色微动,朝一眼春秋拱了拱手。
听得“同门”二字,一眼春秋脸色一动,却也转瞬即逝,不着痕迹:“当年令堂已然猜出,不想从未与杨居士说起。”又向任玄隐说道:“非是欺负小辈。只是今日,遵循先人之命,前来向杨居士讨取一物。”
“哦?”任玄隐声音一转,奇道:“依我所知,铸兵一脉与南杨一脉似乎素无交集。不知‘讨取’二字从何而来?”任玄隐虽是不知,但杨羽清却已明白三分。幼年身在云府,其父杨普明之言,复又回荡脑海。
一眼春秋笑道:“当年隐城城主古流承三战倚鹤楼楼主梁山听,一者败于招式,二者败于功法,三者败于兵刃。败于招,隐城之中领悟剑道,败于功,蓬莱岛上参悟通天功,败于器,三请先人白衣居士铸宝剑。未想古流承取得宝剑之时,正是辽国入侵中原之际。古流承奉命南下,因感怀身世,自刎于军前,手中宝剑,便也流入杨家。”说话间,朝杨羽清看了一眼,复道:“此剑本属古流承所有,但我朝之初,南杨先人一人一剑,护得武林一方安宁。为感其恩,先人北归人与杨前辈定下盟约,若是得遇古流承后人,宝剑当予以奉还,若是未曾遇到,有朝一日,参透云破月剑中奥秘,便是云破月归还铸兵一脉之时。”
“笑话!”任玄隐气急而笑:“不论云破月中是否有什么奥秘,仅凭其剑本身,已然是上上之品。你这秃驴上唇一碰下唇,便要杨家小子乖乖奉上,还说不是欺负小辈!”
“这……”杨羽清心内踌躇,只觉任玄隐此人,颇有意思,处事之中,随心而行,似是不曾受世俗影响,对他这一番话,多有赞同。只是一眼春秋此人名声赫赫,享誉武林数年,便是义母魑魅在此,也断然不敢造次。心思转动,说道:“此间之事,家父亦曾告之一二。家父曾吩咐在下,若是有朝一日,古前辈后人,前来讨取,当双手奉上。于其他之事,却是未曾交代。非是在下有意私吞,只是家父之命,不敢违逆。”
“什么非是有意私吞,分明是想将宝物据为己有。”裴静姿冷哼一声,提掌便要朝杨羽清纠缠了去,却是被任玄隐一个森冷冷的眼神,吓得退了数步。
“出了这么个大事,姓裴的小子怎么还没有出来,这掌门当得像什么样子!”说罢,之间任玄隐长吸一口气,张口一喝:“姓裴的,还不快快出来!”
“休得放肆!”听得任玄隐口中一句“姓裴的”,裴静姿悲从中来,哀喝怒道,随即“哇”得一声,痛声哭泣。任玄隐心中一沉,转眼再看向丘玄归、任黄玲、裴秋泽三人,只见三人面色同悲,却是强自忍耐,不教泪水滚落,似是已然明了三分,又是不愿相信,问道:“黄玲,此间究竟发生何事!”
心有悲戚,任黄玲已悲痛难言。丘玄归哀怨一叹,道:“裴师兄于黄龙口身负重伤,今日与杨羽清一晤后,告诉我等,他心中尘事已了,无所挂念。当年听信谗言,害了云府二百三十壮士,害得云老前辈客死异乡,早该赔罪。其后吩咐了掌门人员,便一掌自击天灵。他出招好快,我竟来不及阻止,来不及阻止……”说道此处,再是情难自禁,泪水夺眶而出。
“啊?”任玄隐大惊之下,只觉浑身一片冰冷,忍不住连退数步,方才稳定身形。低头沉默良久,喃喃说道:“我就知道,你终究忘不了云家的大小姐。”数语呢喃,一个动身,已向院房跃去。却见身前一条蓝白互叠的身影,更快一步。任玄隐识出那人正是南宫欣舞,一时惊愕,却不做停留。于此同时,一眼春秋、裴秋泽、任黄玲、聂临、太子清数人,不做迟疑,纷纷而去。
乍闻噩耗,杨羽清亦是始料不及,再动身,已慢了一步。裴静姿单锋当关,点苍剑派众弟子拔剑再握,一阻进退之路。杨羽清眉峰微蹙:“既然不愿在下前往,在下停留在此便是。不过区区断剑,当真以为能拦得住在下不成。”幼年之时,与裴静姿本有嫌隙,如今既然撕破脸来,自然不需佯装作态。
说话之间,一袭素衣长衫飞跃而来,立于二人之间。紧随其后,正式任玄隐。
对于任玄隐,杨羽清视如不见,径直朝一眼春秋一拱手,问道:“敢问前辈,裴盟主现在如何?”一眼春秋摇了摇头:“天灵尽碎。”
“杨家的小子,你这手布局好深。”任玄隐强压心头交织的悲怒火气,咬牙切齿道:“今日,我便要好好领教一番‘剑神’能为。”话音一落,身影快得不及眨眼。宛如风吹杨柳,水波荡漾之际,裴静姿掌中一空,断剑已被任玄隐捏在手中。再定睛时,剑走偏锋,正是青松剑法中“龙游乾坤”一招。
龙游乾坤分两仪。任玄隐起手第一招,非是点苍剑派高妙之式,但在其手上施展,端得如龙翔凤驰,威不可挡。较之之前裴静姿手法,已然不知高深了多少。
杨羽清眼神一凛,天光云影出鞘,飒飒之气铿然而作。剑光近时,素衣长衫之人横刺一步,一掌如抓如拿,绕着断剑似抱似环,霎时罡风四起,竟将断剑上的力道卸去。
“嗯?”任玄隐稍作迟疑,大喝一声:“好!”脚步一变,顺着断剑偏移之势,旋身纳气,一挥之间,剑花纷纷坠落,交织一张弥天花海,虚实相错间,出落杀招重重。
“老秃驴,今日你是非要保得此子不成!”任玄隐目眦欲裂,手下剑招章法不乱,浑然剑意如同天成。明明是一柄寻常长剑,明明是一柄断了半截的残剑,在他手上,堪比神兵利器。一句话间,已不是多少剑招洒落,不知多少生死徘徊。
“先人之命,故人之托,今日,杨羽清死不得!”一眼春秋斩钉截铁道。行招为圆,一身雄浑无匹的真气,沛然而出。手中无寸铁,指尖锐如刀,身形稳似岳,兵戈难逾越。
连斗十招,难越一步。任玄隐已知眼前之人,功力精进如斯,更胜以往。一时争胜心起:“人言《铸兵神录》举世无双,当年一败,记忆犹新。今日以此子为注,再行讨教!”陡然剑势一改,身转剑动,步乱风散,长剑断口之上,隐隐约约,有着一道看不分明的气息流转,宛如一柄超逸绝品的利刃。
“是剑炁!”南宫欣舞众人甫至此间,便见此绝伦之招,不由骇然失色,齐声惊呼。以如今南宫欣舞的功力,凝结剑炁并非不可,却是从未见过如此能为。
反观一眼春秋,面露赞许之间,身形微侧,避开剑锋极端之力。再出招,只在断剑剑身一夹,顿时剑身一阵尖锐刺耳。二人同执一剑,人不动,一身衣袍无风自舞,鼓荡如圆。二人面色逐渐变红,继而由红转白,由白入青,已是以剑为介,拼得内家功力。
内力比拼,最为凶险。一时四野静谧,周遭众人,屏息凝气,生怕一丝一毫之音,便要坏了二人性命。杨羽清持剑在手,也是不敢将天光云影送还鞘内,只是目不转睛,静待着一场生死较量。
赫然,残剑难承雄浑,应声而断。残剑一分为二,一眼春秋双指夹剑身,任玄隐单掌握剑柄。不待众人惊呼喝彩,又是一番生死来回。
残剑无剑,任玄隐凝炁为剑,旋身快攻。断剑无柄,一眼春秋捻零为整,立如山岳。霎时间,剑炁纵横,四野倾覆。杨羽清身在近处,只觉劲风扑面,犹如实质。听得“滋啦”一声,衣袍裂开一道平整缺口,一时心惊胆寒,连忙退步而去。另一侧,裴秋泽身影瞬动,将裴静姿拉至十步之外。
“铸兵后人,果然名不虚传。”聂临赞叹一声,眼中精光内敛,思绪转动,不知思索着什么。
太子清痴于剑道,本是看得痴了,听得聂临这般一声,不由感慨万千:“一者是铸兵后人,一者是点苍高人,此一战,着实令观者受益匪浅。”目不转睛,说话之间,以指为剑,暗自比划。愈是深入,愈发觉得那战团中的二人何其了得,其中之高妙,便是以他的资质,亦是难以领会。
再看战团之中,一眼春秋双足似是扎根地上,一步不移。半截剑身在指间,化作一道道无俦光幢,攻守之间,不露丝毫破绽。
任玄隐快剑连环,剑炁似灵蛇飞跃,择人而噬。剑势肆意挥洒,已然分不清是人驭剑,亦或剑驭人。剑意流转,身形百变,自下而上,强攻一眼春秋指尖残剑。剑炁划空,气势恢宏,似是盘龙昂首,赫然便是早前任黄玲所施展的绝学“矫如群帝骖龙翔”。杨羽清一时惊愕,明明是同一剑招,由二人使出,一者轻灵,一者浑厚,竟是截然不同的剑境。
剑招未至,任玄隐骤然变招,左手骈指为剑,斜刺而去。这一指,快得不及眨眼,快得风声难追。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已然径直刺向残剑。
残剑残剑,原本不足一尺的残剑,脆弱得如同一根腐朽的筷子,瞬间断成五片。
一招得势,任玄隐非但不喜,反是脸色巨变。来不及退步,眼前人影一重,一眼春秋首度移步,贴身而来。任玄隐只觉胸前一紧,已被一眼春秋一拿一送,推出五步之外。
“小心!”任黄玲大惊呼喝,已然不及。
但见一眼春秋单掌托天,行云流水一般,在身前尚未落下的残剑碎片拂过。轻轻一拂,却是劲弓送利箭,五块碎片同时向任玄隐周身大穴射去。五点星芒划过,或轻或重,或急或缓,或直或曲,全然如同五名绝代高手所发。
心知此招凶险,任玄隐眼神一凝,撒手抛开剑柄。右掌凝虚抱实,搅动风云,有如漩涡纳劲。左掌骈指之势不改,拨圆划方,造化乾坤。双手各运一武,似柔似韧。只在星芒气势稍弱之际,衣袖挥舞,如同一张滔天布罩,将五块碎片包裹其中。
正自得意,任玄隐神色再变,挥袖便要将衣袖中的碎片撤去,哪想,一块碎片去势不改,从衣袖中穿透而出。
“叮!”得一响,碎片从任玄隐耳畔劲射而过,在任玄隐身后三尺处,骤失力道,稳稳落在地上。
静。静得偌大的场地,一声一声的呼吸,清晰可闻,静得一缕松散的长发落地,也是那般得震撼人心。
看着脚下的长发,仅仅是一缕,心中,却是被一根一根钢针扎过。任玄隐的脸色,蜡白得看不出一点的血色。
“任居士手段高明,双掌分使‘五十年间似反掌’与‘化元留影掌’,同时运以衣罩之法。三招并使,奥妙非常。”一眼春秋拱手赞叹道。
“哈哈哈!”任玄隐非是拘泥之人,一时间的苦涩,转瞬已抛诸脑后,笑道:“终究还是败于你的‘拂云手’。不过能让铸兵后人得此一句‘奥妙非常’,不错不错。”双手一挥,将衣袖中的碎片抖落,转身看向身后的那片,“啧啧”称赞:“老秃驴终究是老秃驴,此等力道把握的刚刚好。只是可惜了,‘拂云手’本是你们铸兵一脉的绝学,可你这一手,若是萧无忧施展来,只怕我是一片也接不住。”
一眼春秋款款一笑,本是波澜不惊的脸上,反是多了一缕和煦春风。眼波流转,打趣道:“任居士何必试探。裴盟主身上之伤,虽是‘拂云手’所致,但若以萧家主的能为,想要隐藏手法并不困难。何况萧家一直以来,从不与武林之人结怨,此番行径,只怕是有心人祸水东引。”
“哦?”任玄隐轻笑一声,眉间禁不住微微上挑:“敢问普天之下,除了你们铸兵一脉与萧家,难道还有第三者精于此手法?”
杨羽清闻言心头一动,暗自思量。对坡山前,萧京所施展的,正是萧家绝技“燕子三返”。此招既能外泄,“拂云手”亦能。
不及细思,一眼春秋已然说道:“天下武功,有招便可学。但‘拂云手’并非如此简单。此法脱胎于萧家莳花之艺,由先祖加以改良。若非精于莳花技艺者,绝难深入。时至今日,便是我铸兵一脉之人,也从未有人得窥全豹,更是遑论偷学技艺者。”
任玄隐心知一眼春秋并非妄言之辈,心念电转,已生计较:“如此说来,施招者,不是萧家之人,便是当今精于莳花技艺之人,更有可能,曾经在萧家习过莳花技艺。”向一眼春秋拱手敬道:“多谢。”身形微转,双目紧盯杨羽清说道:“杨剑神,当年你父亲从武林众人眼下,抢走裴风战的未婚妻,也就是云家的大小姐。虽是有驳常理,但两情相悦之事,何来对错?其后之事,黄龙兵变、云府蒙劫,并非裴风战所为,至今裴风战自碎天灵,与你之间,并非全无关联。今日我既败于老秃驴之手,愿赌服输,此事今日我不与你计较。现下只问你一句,从前与点苍剑派的恩怨情仇,算是了了,你,可答应?”
“不行!”裴静姿怒叱一声,正要向前,裴秋泽、任黄玲一左一右,已将她按下。且听裴秋泽冷然说道:“一切但听任前辈的便是。”
任玄隐眉头微蹙,身后之事并未看见,仅凭只言片语,已可揣测二三。暗自对裴静姿底看三分。
杨羽清只对前方琐事如同不见,还剑入鞘,恭恭敬敬一拜,道:“在下目光短浅,如同井底之蛙。如今得窥前辈剑道,又岂敢以‘剑神’二字自居。”念及裴风战如今状况,身死魂消,却是并无大仇得报的喜悦。每每想起“自碎天灵”四字,不由心生怅惋,暗中戚戚:“与裴掌门交谈之前,在下的确容不得他。但此间之事,另有玄机,裴掌门不过受人欺瞒。裴掌门重伤之事,虽非在下所为,却也因在下而起。在下本无意推诿。如今前事尽了,往后,真凶何人,在下若能查出,也必将还点苍剑派一个公道。”
“杨居士既有此心,自是最好。”一眼春秋幽幽一叹。
任玄隐却道:“不必了,点苍剑派自有点苍剑派的风骨。即便是掌门西去,仍有丘玄归、裴秋泽、南宫欣舞、任黄玲等一干热血之辈,自会讨一个黑白公道。”眼神一转,续道:“老秃驴,你今日现身,名为讨剑,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这小子讨保。我既败于你手,你尽管带这杨家的小子离开。若日后再生纠缠,我断然不会坐视不理。”说道到最后,眼色一厉,口气也凝重了起来。
“任居士能给老夫这三分薄面,老夫感激不尽。此番人情,他日自当奉还。至于任居士所言之事,便由老夫亲口应下。”环顾众人,一眼春秋抱拳一喝:“告辞。”便领着杨羽清朝外走去。不过数步,但见一干点苍剑派弟子持剑围困之势不改,一眼春秋稍稍缓下脚步,静静等候。
任玄隐压了压眼,正欲开口,已有一人当先吩咐道:“放行!”冷冷森森的一句话方一出口,那群点苍剑派弟子,纵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造次,各自后退,让出一条道来。一眼春秋、杨羽清二人,一前一后,渐渐走出。
不必回头,下令者何人,任玄隐有谱在心。转身看向南宫欣舞,稍稍凝视片刻,此番气度能为,令人赞叹,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点苍剑派大厅之中,高位空悬。任玄隐、丘玄归二位长辈居于左,南宫欣舞、任黄玲等一干弟子居于右,聂临、太子清二人终究并非点苍剑派之人,未曾露面。众人落座,神情肃穆凄凉。明亮的大厅中,一团阴霾,始终难以消散。
任玄隐一直以来,不以点苍剑派弟子身份自居,但终究是前辈,更与裴风战、丘玄归曾为师兄弟,裴风战后事,尽由任玄隐安排。一番交代,安排得井井有条,丘玄归这才将裴风战吩咐之事道出。见他从怀中取来一封信笺,轻叹一声,道:“裴师兄怕是早料到今日,我看此信模样,恐怕早已写好。”当着众人之面,拆下漆封,抽出信纸,交于任玄隐。
任玄隐却是不接:“我早非点苍剑派之人,掌门之物交于我手,成何体统?”说道此处,叫上任黄玲,便离开大厅。任玄隐此番性情,丘玄归早已领教,苦叹一声,将信中所书看个分明,随后交于南宫欣舞等人一一传阅。待得众人尽览,这才说道:“依照裴师兄之意,往后点苍剑派之职,且由欣舞代掌,待日后夺回掌门佩剑明玥剑,再另行决议掌门人选。裴师兄既有此意,我自然是赞成的。何况欣舞无论武功心性,也是上上之选。诸位皆是我点苍剑派精锐之辈,可有异议?”
武林诸派,多有能者居之,而非一脉世袭。裴风战留有二女,裴静姿少女心性,担任掌门之位,本非众人首选。裴秋泽虽有稳重,又得“参摩剑客”任玄隐传授技艺,但较之南宫欣舞,终究差了几分。一时之间,倒也无人反对。
掌门之位既定,丘玄归心有他事,交代一番,夺步出门。好一番找寻,这才在问剑楼前,寻得任氏父女踪迹。任玄隐似是知晓丘玄归定将寻来,有意停步,让任黄玲先行回返,只身会晤。
“师兄,”丘玄归心中百感交集,语气不由颤抖起来,哪里还似个不惑之人:“师兄,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当年掌门之位当由你担任,便是裴师兄在时,他也是如此认为。”
任玄隐伸指掏了掏耳朵,颇有些不耐烦道:“早知道你要说这些废话,我便该早早离去。”也不等丘玄归回应,又道:“我无意掌门之位,天天被这被那束缚着,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个谨言慎行。哪有浪迹天涯来得逍遥自在。你看看那姓裴的小子,老婆被人抢了,最终还不是为了门派的颜面,娶了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丘玄归也是知晓任玄隐生性自由,苦笑摇头,遂将裴风战之意转达,接道:“此事本不该劳烦于师兄,但是如今点苍剑派不比从前。还是希望师兄能可镇守些时日,好度过这段波澜。”
“啧啧啧,”任玄隐摇头笑道:“当年师父的眼光可是一点都不差,就这份定力,便不及姓裴的小子。虽然只与南宫欣舞一面之缘,但她的能为,恐怕非是你我所能想到的。这一场安排,何尝不是一番布局,便是要考验她,便是要让她大展拳脚。若是我在这里,只会让她踌躇受制。更何况……”话音稍顿,笑道:“依我看来,南宫欣舞并非贪图权力之人,终究还是回将这掌门之位,交给秋泽的。姓裴的小子怕也是看中此点,好以南宫欣舞之能,为秋泽铺平道路。”边说边走,已经穿过水榭长廊,点苍剑派大门近在咫尺:“何况我已让黄玲留下相助。”一脚踏出点苍剑派大门,任玄隐陡然扭头,盯紧丘玄归道:“另有一事,你要好生注意了。”
任玄隐这一双眸子,就这么直勾勾得盯着丘玄归,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丘玄归心头“咯噔”一响,从未见过这个生性漂泊的师兄,有过如此严肃郑重的时刻,一时竟屏息凝气,不敢出声。
“早前我识得一人,性情洒脱,我很是欢喜。你且告诉黄玲,一年后,我便将那人带来与她认识。这段时间,你可要管好门派内的弟子,别打黄玲的注意。”说到此处,任玄隐神色一变,飒然大笑,快步出门,也不回头,反手和丘玄归摇了一摇:“走了走了,你可千万别送了。”他走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分明,却又很快,只是几个提足,便看不见人影。
丘玄归心中一阵无奈。二十多年来,这位师兄的性情,当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只是那份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背后,又默默承受了多少,丘玄归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一走,掩藏了多少不能为人看到的泪水,这一走,定然不仅仅是浪迹天涯这般简单。
另一端,杨羽清跟随一眼春秋离开点苍剑派,在太原城中漫步而行,一路向东。这条路,杨羽清并不陌生,正是去往云府的路径。沿路买了酒水祭品,全都交由杨羽清拎着。
沉默不语,直到云府的断壁残垣映入眼帘,一眼春秋这才停下了脚步。曾经的高朋满座,而今的荒凉不堪,大厦倾颓,只在旦夕之间。厚厚的灰尘,积压了不知几许高,已将那残破的牌匾盖了厚实,看不见匾上究竟写了什么。
越过一眼春秋,杨羽清径直走到牌匾前,顾不得灰尘,将牌匾提了起来。深吸一口,猛得吹了过去,吹起尘埃漫天,迷了二人的眼。小心翼翼,擦拭着牌匾,见匾上露出褪了金漆的一个大字,“云”。
“十年了,终于是可以在阳光下走进云府。”杨羽清哀叹一声,却是不知多少讽刺。转向一眼春秋道:“听前辈所言,此来点苍剑派,乃是受故人之托,不知这位故人是何人?”
一眼春秋笑道:“以杨居士的才智,不难猜出。”
“在下熟悉之人,又能与铸兵一脉有所关联者,一者在下的义母,一者诸葛一脉。”杨羽清心念电转,已有三分头绪:“能知悉在下近期将有所动作之人,唯有诸葛松。若是所料不差,当为其父诸葛柏叔叔的嘱托。”但见一眼春秋笑而不语,心知猜得不差。浅浅一笑,又道:“若是所料不差,当日告诉义母葬火教三年之内定将入侵中原的高人,以及安排天辞府司徒洛于洞庭湖外为明心解围之人,也是前辈了。除了前辈之外,能有此庙算者,在下不做第二人想。”
一眼春秋神色幽然,素来淡然的脸色逐渐散去,说不清的深沉:“上一次葬火教入侵,已是三十多年前了。那时各大门派,一意围剿洞庭。若非云老先生和清封道长及时奔赴唐古拉山,只怕如今的中原武林早是生灵涂炭。”虽未直接回答杨羽清的疑问,却也让杨羽清愈发笃定。
“此事在下亦知晓一二。”杨羽清说道:“据说当年葬火老祖伤而未死,败退之后,便领着葬火教一干人马离去,并放言,在位之时,绝不踏入中原一步。却不想,不过数年,便死了个干净。”他对葬火教之人素有怨怼,若是其他,自然不敢对故者如此不敬。
一眼春秋却是摇头:“葬火老祖何等惊才艳艳之辈,当年凭一己之力,横扫西域,名镇关内外,又有几人敢与之一战?云老先生与清封道长可是抱着必死决心,奋力一战。饶是二人联手,也不过重创葬火老祖。而二人重伤难愈,即便数年疗愈,仍毁了半数根基。”黯然神伤,快步走入云府。
杨羽清面露惊愕,未想当今清封道人的能为,已是被毁去半数根基,如此全盛时期,又是何等通天彻地?便是如此二人联手,仍是未能击杀葬火老祖,其人又是何等高深莫测?不敢细思,紧随一眼春秋身后。不刻已来到废墟之前。
一时间,满目所见,皆为焦土,好似烈火熊熊,犹在燃烧。倒是周遭杂草已不知被谁清理干净。废墟前,乱石残木,也已被整理得井井有序,堆砌得,宛如一座石墓。石墓前,摆放着些许祭品,早被鼠蚁啃食,落下些许残迹。
“看来此处仍有有心人。”一眼春秋淡淡一笑,从杨羽清包裹中,取来祭品,一一摆上。再取三根香,待以火折点燃后,挥手扇灭火焰,双手抱香,拜了三拜,插入墓前:“一直以来,武林传言,葬火老祖身故后,其膝下二子,为夺教主之位大打出手,最终一死一伤。伤者,便是如今的葬火教主昀思。但西方星盛,时弱时明,却是始终未曾暗淡。老夫坚信,葬火老祖仍活于世间,只是一直以来,未曾寻得。”拿过酒坛,揭开泥封,在墓前倒了一圈:“当年若非老夫被旧事纠缠,来不及赶往唐古拉山,或许云老先生和清封道长便不至于重伤如此,或许也就没有后来的黄龙口之劫,云府众侠与令尊令堂,也不至于遭受劫难。”一番悔痛,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就地而坐,一口酒灌入口中,任由腥辣之气,在体内冲撞。
杨羽清持香拜了三拜,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是云府众人的侠肝义胆。在下以为,外公也好,爹亲也好,娘亲也好,便是这二百三十位云府弟子,大义在前,也只有义无反顾。何况诸事难测,何人又能算得分明?”
“呵,”一眼春秋蓦然一身而立,挥手将衣上尘土拍了干净:“今日保你,或有故友之托,或有昔日之愧,但祖训之事却是当真。如今古家之人不再,云破月合盖讨回。他日葬火教举兵中原之日,便是老夫取回云破月之时。剑中奥秘,还望你好生思量。”不顾杨羽清作何反应,一口烈酒,一步红尘,朝着云府外徐徐走去:“世人不识生死哀,生或欢愉多情栽。死亦敷腴存非我,何时当然得自在。”
杨羽清只身长立,双眸微阖,静静听着一眼春秋口中之诗。许久许久,耳中、脑中,再无这二十八字,双眸猛然一张,冷哼一声:“阁下可曾听够看够了。”话音未落,手掌翻覆,双指捏住一根金针便朝一处隐秘所在射去。
却见一道人影忽得刺出,头也不回向外跑去。但见那人身形矫健,起步一跃,已将翻出院墙。左袖中空空荡荡,一并被束在腰间。杨羽清眉峰一动,已猜出来人身份。快步跃出,手中不停,又是三根金针飞刺而去。他手法精纯,并无害人之意,三根金针位置稍偏,恰恰钉在那人翻越墙头上,呈“一”字排开。
眼见手扶之位上,多出三根金针,那人身形顿时一止。只此喘息之间,杨羽清欺身而上,一把拿住那人背颈,朝后摔去,冷冷一哼:“在下与点苍剑派已无瓜葛,姓孔的,你如此行径,未免太过大胆。”
任玄隐有言在前,孔生晋有恃无恐,破口骂道:“小杂种,还当这里是云府么,不过一片无主的废墟。我便来此走走又当如何?你这般毒手,好得很,我这便和任前辈说道说道。”正要起身,杨羽清却是快步压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拽起衣领,咬牙切齿道:“一共四根金针,没有伤你已是给足任前辈的面子。”说着,扬手便是一掌扇了过去。这一掌含了真怒,纵然没有运上丝毫内劲,也将孔生晋打得头晕目眩,脸上火辣辣得五道指印,如火一般烧着。冷哼一声,反手又是一掌,只将孔生晋打翻过去:“一掌是还你当年给我的,一掌是惩戒你对我娘亲的欺辱。你若是再敢多说一句废话,任是你点苍剑派有什么底牌,今天你也走不出去。”
见杨羽清目眦欲裂的模样,孔生晋一时泄了气势,被杨羽清拽着脚踝,一路拖到云府大门外。孔生晋强忍疼痛,不敢呼叫出来,只得扭曲着身子,好让同感稍稍减弱。杨羽清讥讽道:“想想洞庭湖上战死的点苍剑派弟子,哪个不是视死如归的壮士。你这狗仗人势怂包,当真辱没了点苍剑派之名。”头也不回,便大步离开。
本是疑惑,一眼春秋为何走得如此着急。现在思量,怕也是知晓有此一着,又是不便在场,这才离去。心念一转,此行耽搁许久,杨羽清出得太原城门,寻了间驿站,买来马匹,一路南下。
点苍剑派中,一片静肃凄凄。南宫欣舞安排着裴风战后事,丘玄归书着丧贴,心如刀绞,口似嚼蜡。
突然一阵闹动,惊动众人。饶是素来心思沉稳、和善待人的丘玄归,亦是不由心火怒烧。“啪”得一声,竟将手中毛笔拍断,浑似不觉满手的黑墨,喝道:“如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这时,一名弟子唯唯诺诺而来,满面慌张:“是西师兄。他本是外出采买物料,却是在云府门外,看见孔师兄尸体,这才惹得众师兄弟义愤填膺。”
“嗯?”乍听“西师兄”三字,丘玄归本有几分不悦。西风烈乃是他领入点苍剑派,的确是一个好苗子,只是平日里素来不服管教,这倒也罢了,未想在此时间,仍敢胡闹,着实让丘玄归怒意横生。但听完弟子所言,又是一惊:“孔生晋的尸体在云府门前!”一掌拍下,身前木桌顿时四分五裂,零乱一地:“杨羽清,你欺人太胜!”取下身侧墙上悬着的长剑,便朝外疾走。
弹指之间,丘玄归已来到问剑楼前。眼前点苍剑派弟子重重围困,义愤慨然之声不绝,楼前沸反盈天,声声如雷,偌大的问剑楼,似也要被这声声讨伐之音,撼得土崩瓦解。更有激昂之士,已是提剑在手,便要去讨个公道。
“肃静!”赫然一声冷叱,宛如天降腊月寒雪,将那汹汹怒焰浇灭。寻声而看,却见众人身后,南宫欣舞双手负背,一步一步而来。见她早已换了一身素缟,如瀑布般的长发,整齐得隐匿在素冠之内。身后,裴秋泽、裴静姿二女亦是如此。二女面容沉肃,眼中含悲,盈盈一汪清泪,悬在眼中,始终不曾落下。反观三人身后的任黄玲,虽是身披麻服,却未将青丝做如此修整,只是去了发上装饰,倒也无人置喙。南宫欣舞虽非裴风战嫡系子女,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此穿着已无大碍。而任黄玲不过点苍剑派的外人,与裴风战更无甚关联。
冷叱之间,南宫欣舞似缓还疾,不过眨眼,已近人群。点苍剑派弟子对南宫欣舞素有敬畏,不敢造次,尽数安静下来,让出一条路。毕竟南宫欣舞现已任点苍剑派掌门之位,丘玄归识得规矩,快步而上随四女走入人群中。
人群正中,赫然可见,一条脸色灰白之人,全身再无丝毫性命的迹象。空空的右臂,清灰粗布麻衣,一一述说着此人的身份。
眼见同门蒙劫,众人怒火汹涌。孔生晋在点苍剑派之中,本是寂寂无名之辈,无甚人缘,却是碍于裴风战之故,对裴静姿多有殷勤,也算得上百依百顺。眼见家严驾鹤、好伴西去,裴静姿一时悲痛交集,一个踉跄,险些昏厥过去。
“何人下得手?”南宫欣舞面色沉冷,短短一句间,霜寒满布,杀意升腾。紧握的双手,突出一节一节的苍白,“咯咯”作响。见她双眉低压,已是怒极恨极,却是碍于身份,不由强压,免得失态。
却见一名弟子走出人群,拱手一拜,说道:“孔师兄乃是西师兄在云府外所遇。”又指了指孔生晋三处要穴上的金针,道:“洞庭湖一役,我曾见过杨羽清用过一般无二的银针。材质虽有不同,形状却是一模一样。”
“定是那恶贼!”裴静姿跳将起来,大喝骂道:“当年那恶贼曾被孔师兄掌匡了去。爹亲曾为此惩戒,断了孔师兄一臂。但那恶贼定是记恨至今,是以狠辣下手。”
“未必然,”但见萧兮然双眉紧蹙,徐徐说道:“前有一眼春秋前辈的讨保,后有任前辈的警告。杨羽清纵有天大的胆子,当也不敢将二位前辈之言视若无物。说不得乃是借刀杀人、祸水东引之策,为引得我派与杨羽清的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
丘玄归本是怒焰烧心,听萧兮然一言,顿时清醒三分:“或有可能。此刻杨羽清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杨家云府,更是天玄教宗。一旦刀剑相向,无疑也是中原正统与天玄教宗有一番开战。”
“怕他做甚!”裴静姿从鼻息间“哼”了 一声:“即便两端开战,也未见得我们怕了去。”
“中原正统从来不曾畏惧天玄教宗,但点苍剑派也从来不曾代表了中原正统。”任黄玲双手环抱,将照溪剑抱于胸前,一侧眉峰轻挑,说不尽得不屑。
南宫欣舞本是清冷之人,心思沉稳,悲愤之色,不过转瞬即逝,又复平静:“只是一个天玄教宗,尚不足为惧。只是西有葬火,南有倭贼。一旦与天玄教宗拼个你死我活,两方乘虚而入,方为中原之害。此事我自有考量,诸位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花开花落二十日, 一城之人皆若狂。
洛阳城,千年古都,方外文明。前有醉翁,著以《洛阳牡丹记》,有言:“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幕,笙歌之声相闻。”今日虽非春时,然行者步行其中,隐隐约约的牡丹花香,犹似徘徊鼻息之侧。
“明早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行者口中呢喃,却是不知是讥是讽,是赞是誉:“相传昔年圣神皇帝醉后荒唐,催花夜发。一夜之间百花竞相盛开,唯有牡丹不违时令,而被贬至洛阳。不想身居洛阳,立即昂首怒放、锦绣成堆。圣神皇帝怒意更盛,火烧牡丹。火光参天,牡丹应和火光,红若烟云,蔚为壮观。”一步一言,徐徐而行,不急不躁,任由朔风吹动一蓬不修边幅的长发,显得格外浪荡。
“圣神皇帝之事,真假不知。但经此传闻,铸兵工与洛阳萧家,却是名声大噪。”言尽此处,行者驻足而立,仰头而视,一张描金大匾,横立面前。匾上,银钩铁画,书写“萧家”二字。短短二字,似斧切刀凿,锐利之气逼人不敢直视,又似素手绣笔,牡丹之香令人沉醉其中。明明两种极端,却又恰大好处融合一起,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牌匾下,并无即门卫把守护卫,亦无石狮镇宅辟邪,若非门漆如新,若非那熠熠生辉的“萧家”二字,当真冷寂得宛如荒宅一般。行者不为惊奇,口中真气流转,喝道:“观剑十载忘人间,参剑二十不知年。浮生能有几回笑,千秋问道千秋剑。”一声,不见多大气力,偏偏如利箭射入门口,凝聚不散。
门后,一人慵懒着打了个哈气,说着好似还没睡醒一般的梦呓:“自恨开迟还落早,纵横只是怨春风。未若碧水长晴时,飞花洛阳满萧堂。好友既来,何必客气。”说话之间,朱门大开。门内,两侧牡丹绕出一条小路,红粉黄白,千姿百态,雍容华贵。
任玄隐轻笑一声,快步迈进。延花而行,不过片刻,已至庭院。庭院中,赫见一身,身子卧入摇椅,双眸微闭,显得格外惬意。一双白玉也似的手,洁净无瑕,便是未粘阳春水的闺秀,也是难及。见他一手轻敲摇椅扶手,一手从摇椅旁的茶台上,提起一尊茶壶,缓缓斟满一杯。眼不睁,手不移,信手一挥,茶杯稳稳当当朝任玄隐送去。任玄隐骈指如剑,一伸一抬,便将茶杯托于双指之上。这一送一托,满杯的茶水,竟是分毫未溅。
任玄隐一口饮尽,反手一甩,将那茶杯送还茶台:“人说酒满茶半,堂堂萧家家主,这份品位,倒是与日俱减。”
萧无忧长长舒了个懒腰,这才睁开双眸,却丝毫没有起身之意:“能将这一杯好茶牛饮之人,哪需要品位以待?”自顾自环起茶杯,慢条斯理品了一口,笑道:“好友此番前来,不似先前潇洒,倒有几分问责之意,不知为何?”
任玄隐一步逼近,无端气势斗升:“点苍剑派掌门,裴风战身死。身上致命之伤,乃是萧家‘拂云手’。姓萧的,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一声“交待”,怒目逼视。
萧无忧面色短暂一惊,转瞬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兀自品茗自得:“交待?好友要什么交待?”
风萧萧,马萧萧,前路千里遥。
回返途中,杨羽清心思沉重,面容忧愁。前尘翻覆,百般思量。不觉间,已近岳阳城。
蓦然周遭气氛骤变,无端寒气升腾、杀意弥漫。抬眼看去,但见绿荫之下,一人青衣白马,手持一杆雪银长枪。风动,来人衣袂翻鼓,长发猎猎而舞。一双恨眼,直勾勾盯着杨羽清来时之路。不等杨羽清开口,来人已抢先说道:“暗联中原正统,杀害赵宗主,嫁祸张凤兮。杨羽清,你好深的算计。”一声“算计”,难掩怒火,背叛、欺骗,恨火交织,烧出无边杀意。
未料到的来人,未料到的对话。杨羽清闻言一惊,勒马而立,双手抱拳:“许久不见,孟兄问罪而来,却是不知,罪从何来,还望孟兄指点一二。”
孟常轲冷笑一声,手臂一紧,白马枪抬高三分:“我为寻舍妹,一行太原大衍雅居,临行之际,却是见你与一老者从点苍剑派而出。你乃天玄教宗宗主,与点苍剑派本就是敌非友,此一行,你如何解释?其二,自有前辈指点,你杨家与赵宗主之间仇怨由来。你入天玄教宗并无多时,赵宗主身亡,你又当如何解释?其三,赵宗主为你而亡,顺推而下,自然再是合适不过。”
“呵,”杨羽清轻笑道:“孟兄此言,未免强词夺理。”眼见孟常轲眉峰一动,又道:“在下的确从点苍剑派而出,却非孟兄所思勾结中原正统。孟兄既在太原,当有听闻,裴风战因黄龙口一役,身负重伤而亡,下手者不知何人。南宫欣舞以为乃在下所为,于在下前往云府拜祭亡人途中埋伏。在下难敌众高手之能,被押至点苍剑派问罪。幸得家父母与铸兵后人一眼春秋有所交集,一眼春秋出面讨保,这才得以保全而出。孟兄既然见着在下,合该见到在下身侧的一眼春秋前辈才是。”款款一笑,复道:“至于赵宗主,依二长老所言,赵宗主背后有一道疤痕,而死者并无此特征,足见当日身亡之人,并非赵宗主。天玄教宗终非久居之所,赵宗主借此而退,颐养天年正是当然。以上所言,孟兄自有判断,嫁祸张兄一事,更是子虚乌有,还望孟兄好生思量。”
“你……”孟常轲心思平复,只觉杨羽清所言不无道理。一眼春秋也好、二长老也罢,均非杨羽清可信口开河的人物。正欲发闻,却是心中一紧,冷哼道:“难怪有恃无恐,原来尚有帮手在侧。你所言之事,我自会考证。杨羽清,望你好自为之。”一勒缰绳,策马而去。
“朋友,你也该现身一见了。”眼见孟常轲人影消失,杨羽清眉头紧蹙。身不动,星目横扫四野,手掌悄悄按在腰间。
“古来见峥嵘,十方陵台问罪愆。走马现神踪,飞钳谋决持转丸。捭阖凭道意,阴阳动冷锋,匣中紫气赫然。”
诗号尽,却见不远处,一道白影自树端徐徐而落。来人身披白麻丧服,手中,一柄冷月清辉也似的长剑,自剑鞘中缓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