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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天机谶言(下)

寒山古刹,梵音绕梁。夜色昏浓,无远弗界。虫鸣阵阵,宛如天籁。

古寺禅房,檀香已尽,独留香气弥漫,轻烟袅袅,勾勒奇妙景象。禅钟一响,亥时如水而逝,子时悄然踏来。禅师轻叹一声,又过了一个时辰。转身,捏了根拇指粗细的沉水香,点上火头,朝香炉背后悬挂着佛祖的画像一拜,口中默颂:“尘气倏灭,妙香庄严。我从香严,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香严为上。”声止,禅师转身,入座。座上,尚有三名不世大家,一佛二道,正襟危坐,不露神色。

香气淡雅,最是提人精神。饶是万人成眠时刻,这三人,仍不见疲惫。眼前禅师,名号不见经传,可熟悉之人,皆知此人,绝非泛泛。眼中,唯有恭敬。纵然,寻常时分嬉笑不羁的清封道人,此刻,也不敢再有丝毫玩笑。这三人,赫然正是少林渡圆方丈、武当清封道人、峨嵋玄灯师太。三派之掌,此事,此地,汇聚一堂,这般表情模样,绝非偶然。

“深夜讨饶,深感抱歉。”半晌,灵台禅师幽幽一叹,如轻烟,飘忽,若即若离:“三位,千里而来,并未休息,却被贫僧打搅,贫僧心中有愧。”

“以前的你,多有狂傲,如今的你,更见定力。”清封道人神色肃穆:“然而,你所行所为,并非无理。不知有何要事,我等三人绝不推脱。”清封道人罕见的正经,却是让渡圆方丈、玄灯师太稍稍吃惊,念及灵台禅师真实身份,随之释然。

灵台禅师又是一叹,眼中无限怅然:“明星黯,清光现,百年隐秘,终究是要惊现尘寰。”

玄灯师太听闻,急切道:“什么隐秘?”

灵台禅师摇头不答:“不日前,寺门口被人丢弃了三个刚出生的孩童。贫僧观其面骨,恐非常人,为善可定一方乱,为恶可祸一方静。”长叹一声,望向无边暗夜,似乎难有清明,眼中,忡忡忧心,似无奈,似悲悯:“灵台寺大数已尽,恐怕劫难将临。这三个孩童却不敢有失。三位掌门,皆是修佛力,参道宗之人,浩然之气,可避奸佞邪惘。希望三位掌门收容孩童,以本派正宗,感固正心。”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禅师所托。”渡圆方丈起身行佛礼,白须一抖,神色一厉:“除魔卫道,本就我辈之事。禅师既有困难,何妨告之。”

“正是如此。”玄灯师太柳眉一挑:“贫尼就不信,这佛门清静所在,还有奸佞宵小胆敢造次。”玄灯师太性同烈火,却也是嫉恶如仇之人。一听灵台寺将有劫难,怎能不管不顾。芊长手指握成拳头,目中吐出一丝怒火。

灵台禅师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双手合十,眼眉低垂:“劫数不可避。多年前,贫僧已猜得此事。三位掌门,贫僧所愿,唯有一事,好生照顾孩童,莫要让他们迷了心神。”

晚风骤冷,天际,小雨淅淅沥沥,冲洗过往尘埃。

诸葛八卦村。

村正中,太极湖,平静如沉璧的湖面,被雨点打出一圈圈的涟漪。一如历经变迁的人心,清寒入骨,徒留恍惚。

雨水敲打瓦片,滴答,滴答。屋角坠落的雨点,打在一袭白色粗麻衣上,迅速沉淀。

来人,披麻戴孝,哭红的双眸,如明珠蒙尘。三千青丝,似飞瀑泻下,沾染雨水,紧紧贴在背上。几多转,几多绕,红色灯笼照在她窈窕的身形上,泛出哀恸的红。

灵堂前,苍茫的白,跪着愁惨的人。面前,一个大大的“祭”字,似是述说着不舍和痛楚。诸葛柏,曾经嬉笑、意气的人,在面对至亲离别的时刻,唯有不甘。原来,笑谈的,只有他人生死。

“柏哥。”窈窕少女移步入堂,面对已逝亲人的牌位点了三炷香,三拜。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交到垂首不语的诸葛柏手中:“一眼春秋前辈命人送来的。”

诸葛柏乍闻“一眼春秋”四字,身形微颤,拿捏信笺的手紧了紧,终究松开。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出门。未拆蜡封,已知信笺内容,多是红尘之事。先人已去,俗事岂能相扰?

站在屋檐下,雨淅沥,人淅沥。拆开蜡封,信笺中文字,在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刻画出震慑人心的话语:

“天星悬,清光现,风羽洗尘寰;

四剑争,七绝定,鏖兵启祸乱;

红尘端,葬狼烟,血途世事迁;

九龙转,千般算,板荡破劫关。”

“柏哥,一眼春秋前辈有什么吩咐?”窈窕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诸葛柏身后。拿出一件长袍,披在诸葛柏身上,柔声说道:“外面风寒,怎么又不记得披件衣服。”语中有责怪,更多是关切。

诸葛柏收回信笺,望着错落凌乱的雨点,好似看着即将拉开风波的滔滔浪潮,幽幽叹道:“一个沉寂百年的秘密,怕是要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了。”

窈窕女子自背后轻轻抱着诸葛柏,她的话,和她眉一样,淡淡的:“难道你还要入世?”

“不。”诸葛柏紧紧握住那双环抱腰间的柔荑:“惊世九龙将要现世。这个乱世,你我只是局外观棋之人。”目中空洞,再次投降北方幽暗之处,顿生一股坚决。

杨普明、云青念二人自离开九转生死巷后,从此,如同人间蒸发,再难寻觅踪迹。

未婚妻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婚事,跟随魔教妖人离去,裴风战心伤之中,更添怒火,率中原正统八派之力,与天玄教宗展开空前惨烈的正面交锋。

天玄教宗因杨普明的失踪,实力大损,连连受挫。陕西、河南、安徽三省十五座分舵,在裴风战分化围剿的策略下,尽数被歼。赵飒飞撒下悬赏令,若有能取裴风战首级之人,破格拜为白虎堂主,如有寻得杨普明之人,可提拔舵主。同时,他亲率精锐,挥兵鄱阳湖,镇守华阳、鸦滩、下仓、龙坪四地。麾下欧阳苍、沙布封二人领兵北上,攻占南阳,凭借快炮,几番挡下中原正统攻势。

武林战乱,朝野惊骇。杨盛上书平靖,却遇敬帝修玄,不问朝政,天玄教宗祸乱,一时无人问津。前有强敌,后无奥援,中原正统疲惫之躯,难撼天玄教宗之威,持续三年的争斗,暂时以平局落幕,正统八派撤离战场。

中原武道战乱之际,西域葬火教在教主昀思领导下,平定内乱,声势日益壮大。与鞑靼阿剌可汗博迈达成盟约。阿剌可汗以小股兵力外围骚扰,昀思派遣座下竺二生、毗光离、竹青、蓝药、莫璁五大高手,各领奇兵,蓄势进军中原。

随着帝朝官宦航海,开通海上运作,解开多年海禁政策。时至今日,徒生战乱,倭寇愈发猖獗。内忧外患,可见一斑。

这一日,秋风冷峻,乌云密布,天空沉闷。显是大雨之状。

苍苍古柏道路,一骑铁马飞驰,卷起滚滚尘烟,宛如黄沙龙浪。马上大汉,浑身浴血,趴伏马背。见他俊朗面容,伤疤遍布,紫气弥漫,一身长袍,尽是污浊。长袍千疮百孔,露出掩在衣衫下隐隐发黑的肌肤。青筋暴起,牵动无数道伤痕,似要将他撕裂一般。双臂无力下垂,仅凭一口坚毅,狠咬马背鬃毛。满口鲜血,不知是马背的,还是自己口中的。

铁骑绝尘而去,不待尘埃落定,又有两匹快马紧追而来。马,是西域宝马,四蹄坚韧有力,马身如龙。人,是异服怪人,乌衣包裹全身,凌厉肃杀。快马动处,怪人腰间漆黑如墨的巫刀,闪烁幽芒毒瘴。

古柏道路,愈行愈深,猛然眼界一窄,入眼处,屋舍俨然。

马上大汉心念电转,后有追兵,来势汹汹,唯恐连累无辜,忙勒马改道。岂料,宝马行千里,终有疲倦时。坐下马儿虽好,却撑不住数日以来的奔波,前膝一屈,马身骤然一矮,连马带人栽了下去。

眼见即将跌倒在地,大汉心叫“苦也”,顿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单掌托起。那人一身书生模样,看似文文弱弱,却是英气勃发,眉宇凌然浩气。见他又是一掌,自下而上,托住冲地马头,免去宝马丧命之险。书生男子再使巧劲,抽身而退,扶住大汉,道:“兄台如何?”他一身之力,承受一人一马落地之重,举时泰山,放如鸿毛,这等功力,的确令人叹服。

书生男子身侧,跟随两位不足舞勺之年的孩童。左侧孩童白衣如雪,片尘不然,粉嫩的脸上,有着同年人罕见的镇定。右侧孩童着一身黑色小袄,眼中纯净,煞是可爱。两名孩童一左一右,躲在书生男子的背后,探出小脑袋来,看着身负重伤的大汉,很是好奇。

大汉忍不住体内蚀骨巨痛,翻下马背,顾不得自身伤势,口中一个劲叫唤道:“快……快走……葬火……火教……”话未说完,马蹄阵阵,那两匹快马自远而至。马上怪人,瞧见大汉身侧的书生男子、舞勺孩童,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笑容,眼中尽是嗜血光芒,狂笑一声,抽出腰间巫刀,借奔马之力,快刀斩下。

一劈之力,千钧之重,携飞奔之能,可开山石。眼见书生男子头肩分离,书生男子气定神闲,脚开迷踪,如轻描淡写,旋身后退。左掌一拨,将大汉移开数步,右掌一划,柔劲暗生,护下身后孩童。

马上怪人见此人功夫了得,惊愕之间,愈发兴奋,眼中一片赤红,好似沙漠狼群,见猎心喜。尖尖的鞋顶,狠踢马腹。烈马惨啸一声,四蹄发力,奔越风雷。巫刀舞动,噬人索命。

书生男子不再移动分毫,冷眼如冰,傲视苍生。马蹄扬,刀锋近。书生男子突喝一声:“起!”也不见如何高妙手法,双掌电闪,按住两位怪人手腕“腕骨穴”上。两位怪人手腕一麻,掌中巫刀脱手掉落。书生男子冷哼一声,掌中发力,竟将两位怪人举了起来。

两匹快马背部陡然一轻,一跃数丈,这才定下身来。扭头,向书生男子撞来。书生男子大喝:“着!”双手一托一卸,已将两位怪人甩出。两位怪人重重摔落在地,便听“咯咯”碎骨声响。书生男子这一手,着实巧妙狠辣,恰恰将两位怪人摔在马蹄之下。西域宝马,本就较之寻常马匹高大,碗口大小的马蹄一踏之力,何等厉害,压在胸口,深深陷下。两位怪人尚来不及惨呼,眼中翻白,口中喷出血莲,再是动弹不得,显然不能活了。

眼见主人惨死,两匹大马人立而起,仰天哀嘶,悲声直冲云霄,动荡山河。

书生男子轻叹一声:“好匹忠义烈马。”蓦得发现身后孩童一左一右,朝那两匹烈马跑去,急忙呼喊:“胡闹,胡闹,快快回来!”那两名孩童只觉这烈马有趣得紧,哪里还顾及这书生男子叫喊什么,大起胆子,径直跑去。

那白衣孩童脚上功夫胜上一筹,足下生风,快步一跃,跳上右侧白马背上。白马正是悲恸,背上一沉,惊惧之间,又是一声长嘶,疯了也似,奔跳开来,欲将背上孩童甩下马背。

书生男子快上一步,一手拦下黑衣孩童,眼见此景,心头一怕,若是被甩下马背,说不得又要步两位葬火教徒后尘。便要提气上前,救下白衣孩童,肩头却被人一按,转首间,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素衣男子。

且见这素衣男子,衣着朴实无华,却挡不住他一身风骨。坚毅的脸庞上,如刀剑削成的俊眉,散发着凌然,一派宗师气度。吐息采纳,如雨打青萍,行云流水,内家劲道,已堪臻境。一条无力的左臂垂落,被系在腰间,蜡白如枯槁般瘦弱的五指,纹丝不动。此刻,千光百转的双眸,看向马背上的白衣孩童,吐露心中担忧,却佯装笑意:“羽清定是看中此马了。”书生男子好生打量一番,道:“龙兰胫骨,胸廓深长,气威值悍,的确是马中上品。”转瞬,又是一番焦急:“此马刚烈,羽清怕是不能驾驭。还是救下紧要,免得徒生变数。”说话间,白马前蹄一刹,后臀上扬,竟要生生将这白衣孩童摔下。

白衣孩童眼透韧性,丝毫不惧。俯下身子,死死抱紧马脖,一张小嘴狠咬马脖上雪白鬃毛,一双小腿也勾住马脖,任白马如何施力,也不松懈一分。

书生男子眉头微皱,道:“此马似是要发难了,快些抱回羽清。”哪想,黑衣孩童不以为意,甚觉有趣,手舞足蹈,大声叫好:“哥哥加油,再抱紧些!”白衣孩童闻言,果然收紧了双臂。白马一跃一落,倒是颠得白衣孩童五脏六腑也似移了位置,小脸涨的通红。书生男子勃然色变,怒道:“住口!”这一生大喝,惊得流风乱窜。黑衣孩童果然不敢言语,低垂双眉,满腹委屈。

喝声未止,枣红大马飞起双蹄,便向白马脖上踹去。白马如有感应,低下身子。若是这一蹄踹实了,白衣孩童也难存活。

两位男子大叫不好。书生模样的身化飞虹,伸手勒住枣红马缰绳。素衣男子动身欲抱下孩童。哪知,白马猛然人立,已是发怒,前蹄凌空一踏,竟将素衣男子逼退数步。白衣孩童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双臂不松反紧,一张稚嫩小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枣红大马怎堪被人骑上马背,怒嘶一声,便要狂奔。书生男子早有所料,一手按住马首,凝气大喝:“休得放肆!”一声饱提真元,惊得树木摧折,落叶纷乱。枣红大马在这一声大喝之中,再是不敢妄动,乖乖站立。

书生男子不敢就此下马,免得再生变故,向素衣男子笑道:“羽清果然不凡,真是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一句,可比你这个做父亲的强上不少。”世间父母,谁不欢喜这等夸奖?素衣男子闻言露出笑容,却不言语,走向倒地大汉。这一走近,心神俱变,连忙将他扶起,看着愈发漆黑的双臂,显然中毒已深,惊道:“张兄,你怎得如此?”却见大汉昏迷不醒,身侧铁骑趴倒在地,口吐白沫,已然尽忠而逝,救活不得。素衣男子长叹一片,满是惋惜。扶正大汉,凝气为针,为大汉推宫过血。

突然,白马撕心裂肺般长立鸣叫,一扭马脖,向后狂奔而去。素衣男子神色一变,枣红大马随之复又暴跳。马上书生男子猝不及防,险些被摔落。素衣男子一指大汉,动如游龙出海,纵身疾追。然而,此白马乃是西域纯种名驹,虽只是幼马,但烈性极强。此刻发起飚来,哪里是人力所可赶上。方追出一里,已不见了马与孩童的踪迹。

黑衣孩童见无人管制,得意之下,又朝枣红大马跑去。枣红大马正是撒野时候,看着来人,也不顾及大小,扬踢欲踩。书生男子见白马消失无踪,孩童随之无迹,既悔切急,又见这般情景,怒由中来,脚踩马镫,直立身子,猛扯缰绳。挥手拍打马脖,大骂道:“孽畜,还不受降!”声如洪钟大吕,阵阵灌人心魂,震得人头脑欲裂。两侧古柏,为之颤抖。枣红大马惊惧之间,跪下双膝,老实起来。

黑衣孩童眼见马蹄踏来,早就吓得呆若木鸡,僵直站立。书生男子气恼之下,便要一掌扇去,却又是不忍,伸在半空的手掌停滞一番,还是打了下来,只是力道减去不少。饶是如此,也把黑衣孩童打的一个踉跄,险险跌坐下来。看着黑衣孩童脸上通红的手印,又是心疼。却是颜色不改,哼了一声:“松儿,你先背这位叔叔进村,要是再敢出来玩耍,徒生事端,看我回来不收拾你。”说罢,脚踢马肚,箭步飞出。

黑衣孩童倒是乖巧,见父亲一脸严肃,泪水也不敢落下。莫看他孱弱的小身子,深吸一口气,竟真将这百来斤的大汉背了起来。步伐蹒跚,行动并不缓慢。

书生男子策马而驰,不见生疏。片刻之间,已追上素衣男子,急忙问道:“杨兄,羽清现下如何?”素衣男子露得满面焦急:“那马太快,我追赶不上。”这素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一代剑豪,被誉为“南武林第一剑客”的杨普明。而这书生男子,却是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先生诸葛柏。

诸葛柏本是儒雅之人,性情之中更添几分玩世不恭。只是母亲病逝,又逢其妻身孕,这嬉笑人间的态度多少收敛几分。这些年来,对于一眼千秋的谶言,心心念念,人也随之严肃起来。

且说当年杨普明、云青念二人离开九转生死巷,一别张铁,本欲退隐武林,不过问武林情仇,游览名山大川。可乱世生变,加之云青念身体微恙,一番检查,竟是怀有身孕。念及,曾经灵台寺诸葛柏之言,当下二人拜访而来。诸葛柏见来人,已然猜得七八,自是欢迎。数月后,云青念与诸葛夫人同日里诞下一子。居住诸葛八卦村的一段时间中,杨普明倒是悟出云破月剑中奥秘,以“羽清”二字,为爱子取名,是要他不可遗忘杨家秘密。而诸葛柏之子取一“松”字,是有松柏精神之意。因杨羽清早上一刻出生,诸葛松一直称呼其为“哥哥”。

杨普明、诸葛柏二人一见如故,又于同日喜获一子,诸葛柏心悦之余,提议将两家孩童结为异姓兄弟。两家孩童自幼跟随云青念学习文法韬略,随杨普明、诸葛柏两位武学大家修习武技,倒是同龄孩童难以匹及。杨羽清少年机智,对于五行易数,悟性极强,深得诸葛柏欢喜。诸葛松为人坦诚实在,偶有顽皮,却多良善,不失规矩,杨普明倒是视如己出。此刻,杨羽清被烈马带走,生死不知,杨普明固然焦急,诸葛柏亦是忧心忡忡。

诸葛柏心念电转之间,若有所思:“杨兄,你且随我来。”掌击马臀,枣红大马吃疼,扬蹄之间,疯了也似,拔腿飞驰。诸葛柏艺高人胆大,松下缰绳,双腿夹紧马肚,身子伏在马背,任由大马奔跑。杨普明爱子心切,虽然劳累,却强提真元,紧随而去。这两匹马儿来时本就一路,又似有默契,白马狂奔,所行正是来路,是以诸葛柏擅自一堵,以盼枣红大马能返路而行,觅得白马踪迹。

一行足有半个时辰。杨普明甚觉疲惫,大口喘着粗气,脚下仍不见丝毫缓慢。听得天空几声沉雷闷响,萧瑟秋风卷起枯黄落叶,已是大雨将临。

突然,诸葛柏起身勒马,但见漫天黄沙之下,一匹白马徐徐行来。马上之人,颤颤巍巍,却紧握缰绳,不至于摔下马背。此人,赫然便是杨羽清。

见着杨羽清小脸苍白,身形微弱模样,杨普明纵然不喜他平日里的自作聪明,也难忍心中关切,脱口叫道:“羽清!”足下发力,身比音快,纵身一闪,窜上马背,摸着杨羽清的小脑袋,满是说不尽的疼爱。

杨羽清已是气力皆空,全凭一股意念支撑如此。现在父亲在侧,诸葛叔叔在前,心头一松,身子滑落马背。杨普明眼疾手快,一手抄起。杨羽清倒是毫不在意,趴在马背,似要有意炫耀什么,小手圈在口中,吹了一个口哨。白马闻声,嘶叫起来,抬了抬前蹄,抖了抖马首。

诸葛柏跳下马背,抱起杨羽清,笑道:“真是个好孩子,这些许时间,驯了这么一匹好马。你爹爹都没这般气运。”忽见杨羽清额头破了一块,鲜血顺着幼小粉嫩的脸颊流淌,直至下额。连忙抱着杨羽清跳上马背,叫道:“杨兄,羽清受伤了,快些赶回村内。”也不等杨普明回话,策马而行,卷起道上滚滚沙尘。

马形如龙,比来时更是迅速。杨羽清终究孩童,伤势生疼,晃神之间,竟是在马颈上昏厥过去。诸葛柏单手持绳,一手按在杨羽清背心,以精纯功力为他调理。一番试探,知其并无大碍,仍是不敢轻心。一路上,功力源源不断输入杨羽清体内,疏通经脉。饶是他根基沉厚,也渐感不支。

复行片刻,乍见一方楼牌,其上石匾,以黑墨提有“诸葛八卦村”五字。显然有些年代,部分墨色淡去,但凿痕明晰,字形均称,可见刻字之人,刀工不凡。石匾下,站立两位娇媚妇人。二女翘首以盼,望着诸葛柏来时方向,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身形较为瘦弱的妇人身侧,黑衣孩童诸葛松不断跳动,瞭望远方。想来这稍微瘦弱的妇人便是诸葛妇人了,另一人,自然是曾经云府的大小姐,云青念。

见诸葛柏策马飞驰,诸葛松先是一喜,叫道:“爹爹回来了。”又见怀中孩儿脸上血迹,大叫不好:“哥哥受伤了。”“哥哥”之称,自然是指的杨羽清。两位妇人闻言一惊,却见诸葛柏快马而来,不见丝毫减速,立即会意,连忙让开道路。诸葛柏也不停留,径直冲入村中。

诸葛八卦村,白墙黑瓦,屋舍排布,依八卦图形,通路行走,有顺逆之别。不熟悉此间阵法,难以进出。

诸葛柏自幼生长此地,又是诸葛后人,马一入村,跃身下马,提气运功,身似飞絮,不足片刻,来到一舍房屋。抱着杨羽清,一脚踢开屋门,纵身而入,将杨羽清放置床铺,寻来珍贵丹药,也不多做动作去解蜡封,单手捏碎瓷瓶,取出药丸,喂杨羽清服下。又以创药,涂抹额头伤口。快指捏脉,确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杨普明紧随而至,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道:“只是皮外之伤,加之精力耗损,无需大费功力,多做休息即可。”诸葛柏倒是一阵自嘲:“平日里也算得冷静,不想今日如此。”

说话间,云青念等三人快步赶至。诸葛柏心知杨羽清并无性命之忧,急需修养,也不便久留打扰,带着妻儿先行退去,留下杨家双亲,照料杨羽清。待得确认杨羽清伤口已被创药止血,杨普明、云青念二人这才安心。云青念轻抚杨羽清的脑袋,一脸责怪看着杨普明,嗔道:“你呀你,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杨普明正是自责,听闻外面一声惨叫,杨普明如梦方醒,这才想起那受伤中毒的大汉,急忙冲了出去。转步而入诸葛柏房间,却见黑衣大汉双臂已被截断,断臂处,鲜血染红了被褥床单。两条落在地上的双臂,自截口处,涌出血液尽是乌黑,散发阵阵腥臭,令人作呕。

黑衣大汉咬紧牙关,再也不发一声。额头淋漓大汗直冒,满脸痛苦扭曲一张俊朗脸颊。这般坚强,诸葛柏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快指连发,封穴止血。转头,将手中匕首丢到桌上,面对杨普明,长舒了一口气,道:“此人中毒非轻,若不锯掉双臂,性命难保。”

诸葛柏心性柔善,断不会无缘无故,下这等重手。他既然如此行为,想来也是为求保下大汉性命的无奈之举。

杨普明点了点头,看向黑衣大汉,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默良久,缓步走向大汉,一脸苦涩:“张兄……”

那大汉一听声音,只道自己尚在迷蒙,又听杨普明叫唤一声,这才惊醒过来。看着故人在前,激动之情,超越身心苦痛,欲起身,却使不出丝毫力道。张了张口,一字未发,却是满口鲜血流出,。杨普明忙道:“你先行休息,毋须多想。”取来湿布,将黑衣大汉脸上、脖上鲜血擦拭干净。

脸上污泥、鲜血一一擦去,露出一张白皙的皮肤,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疤痕交错遍布,甚至几条疤痕自眉头划下,直指下额,再是深上分毫,怕是伤及眼珠。想来,这黑衣大汉原先何等俊容,却被折磨至此,究竟是谁人能这般残忍?杨普明这几年来,涵养功夫极好,见此,仍是不由一怒,却又想到黑衣大汉此刻不便言语,强压心头火气,几个吐息,平复胸膛,说道:“张兄,此地安全,你好生休息便是。”

诸葛柏见这大汉与杨普明熟悉,多半是天玄教宗的兄弟,不便多言。拍了拍杨普明肩膀。杨普明知其疑惑,给了黑衣大汉一个安心的眼神,随诸葛柏走出房间。

待杨普明关上房门,诸葛柏方才问道:“杨兄可是认识?适才死于马下的两人是葬火教教徒,此间必有蹊跷。”诸葛柏倒非怕事之人。出手惩戒两位教徒,一来,是对于昔日灵台寺葬火五邪行事手段厌恶,而迁怒其他葬火教徒,二来,则是这二人连幼童尚不放过,有心教训。只是当时情况非常,才造成二人丧命马蹄。

杨普明自然知晓诸葛柏所以一问,并非不悦,当下交待:“此人名为张铁,原本身处天玄教宗朱雀堂堂主。与在下倒是多年生死兄弟。至于为何与葬火教牵连关系,这却是不得而知。”沉思片刻,又道:“葬火教怕是恢复元气,又有侵犯中原之举,不然为何两次三番,在中原内部行凶。”

诸葛柏点头道:“此事待张兄弟伤势好转,需得问个分明。若是葬火教狼子野心,我们也不能束手不理,有悖武林道义。”

这时,房门打开,诸葛夫人面露疲惫,道:“奴家已为他上好创药。此人倒是真男儿,一声不吭。”向杨普明点了点头,道:“他现在叫着要见你呢。”

杨普明估摸着,张铁定是有要事相告,抱拳一谢,走入房中。却见张铁双臂断口,已被人以纱布包裹。鼻息间,最是熟悉不过的金创药味道袭来,也知诸葛夫人为张铁包扎,耗费不少心神。诸葛一脉,藏有上等金创药,诸如杨羽清额头伤口,药粉涂抹,便已止血生肌,可作用在张铁断臂伤口,仍有血迹透出纱布,可见伤势厉害,绝非寻常。

张铁目光游弋,最终落在杨普明系在腰间的左臂,裂嘴询问,却是带动伤口,倒抽一口凉气,直疼得他剑眉斜插,满是疤痕的脸上愈发狰狞起来:“左臂废了?”杨普明点头不语。张铁又道:“你废了一条手臂,我断了两条,算起来,真是兄弟。”见杨普明张口欲语,出言打断:“比起丢了小命,还是划算。你且坐下。”

杨普明闻言坐下,张铁连喘几口气,说道:“当日九转生死巷一别,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不想今日相会,这般狼狈。”微叹一声,只做苦笑。

杨普明问道:“张兄,你怎会如此?”张铁眼中满是愤恨:“当日分别,我告之赵飒飞并未与你相见,他已对我心存芥蒂,对你行为,更是怨怼。而后中原正统几番进攻,连连失利,便张开贴榜,欲寻你下落。以我之见,多半是记恨与你,有意亲手将你铲除。”随即“呵呵”冷笑:“我原本有些好奇,曾有调查,原来赵飒飞与九转生死巷之人,关系古怪。你能从其中出来,必然有所协议,也是对他过往有所了解。怕是为了杀人灭口,这才要寻你下落。说不得也是以为你手中掌握了某种转败为胜的东西。”他对于一宗之主,直呼其名,可见恨意已深。

杨普明自是知晓张铁口中“转败为胜的东西”究竟为何,也不说明,只是对于赵飒飞,愈发心寒。张铁却是生怒:“再是后来,我无意撞见他与葬火教暗中密谋,被他察觉,这才激起他除我之心。却不想他手段之狠辣,比之蛇蝎尚有过之。暗中控制我妻儿,逼我就范。内子拼死不从,一头撞死,我虽逃了出来,却是又逢葬火教徒一路追杀。可怜我家黄口孩儿,尚在此等恶贼手中。”说道悲伤处,泪水倾下,一生衷心,如今凄凉,竟是心奉为主之人所为。

“张兄,”杨普明右拳紧握,“咯咯”骨磨声响,清晰可闻,按下怒气,平定心绪:“你也有孩子了?”

张铁闻言,浊泪纵横:“七岁了。取名凤兮。”

“凤兮,张凤兮,好名字。”杨普明默默念叨。

张铁道:“那个白衣娃儿是你的孩子?”杨普明面无表情,点头道:“正是,草名上羽下清。”张铁道:“杨羽清,名字倒是有几分古怪。唉,不简单,这个娃儿不简单。”似是想起自己尚在水深火热的孩子,不由又是泪水如潮,怕是此生再难见面。

杨普明起身,不忍看着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凄凉模样,道:“张兄,你好生休息,总有一日,你们会父子相聚的。”说罢,便要离去。张铁却似下了决心,一口叫住他:“大哥,我再叫你一声大哥,此事无论如何,你也要好生思量。”

“嗯?”一声”大哥“,触及杨普明心绪,感慨之余,暗自生奇:“何事?”

“葬火教狼子野心,欲进犯中原。此刻,已与赵飒飞达成盟约,越过昆仑,驻兵青海黄龙口。如此布局,可成合围之势,西取昆仑。南下巴蜀,可破青城、峨嵋。向东,与天玄教宗连成一线。中原正统正是乏战之年,朝廷更是昏君当权。若是谋利背信,中原天下怕是落入异族之手。你虽隐居在此,然危楼之下无完巢,这等道理,你岂会不懂。”

张铁之意,最是明显不过。杨普明听言在耳,更是在心。一时屋内沉默,唯有二人低浅呼吸声响。杨普明正是壮年,本当立功于沙场,而非退居江湖之远。只是隐退武林,本就应允爱妻之事,此刻膝下有子,怎堪再过着马革裹尸的日子?沉吟片刻,长吐一声无奈,身子倚靠桌案,道:“张兄,我早已不过问世事,此事恕难答应。不过,倒是有一条线索。这几年来,内人曾说起过,点苍剑派有着一个打不开的铁盒,恐怕便是传世之书。”

张铁见他一脸疲惫,显是厌倦武林争斗,他自然不好强人所难。只是念及现今处境,脸露酸苦:“取得又能如何。朝廷容不下,中原正统亦视我为眼中钉,天玄教宗也定我叛教,茫茫天下,又有何处容身?”

“若是纷争扰扰,又岂能以一家安宁,而误苍生百世?不过徒自欺人。”一番言语,非是出自杨普明之口。款款软语,似乎下定决心,随着房门打开一瞬,传入二人耳中。门口,素雅黄衫,螓首蛾眉,亭亭玉立,风姿如浴。赫然,便是那个与世无争的云青念。

夜风狂作,秋日里第一场雨,淅淅落下,为这一夜疾风,再添寒凉。

太极湖,涟漪荡漾,倒映的灯火,被打成碎片。湖波泛光滟,叠叠宕宕,宛如白昼。一侧深沉,一侧耀眼,幽幽明明,好似混沌扭转,终归虚妄。

张铁伤势少许好转。杨普明本是吩咐他多做休息,可他不愿错过这等光景,看着眼前奇妙景象,心慨万千。

诸葛柏站其身侧,同样的景,却是别样思绪。手,不由探入怀中,握着收藏衣内的信笺,望天,茫茫,看地,茫茫。灯火如幽冥,辗转三生梦。松开信笺,手在杨羽清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摸,眼中闪出一丝不舍,无奈风波,如这秋雨,不期而至。挤出一丝勉强笑容,道:“杨兄得子如此,羡煞人也。”看着对于白日事情并不熟悉的二位妇人,诸葛柏自是乐得款款而谈,其中不乏对杨羽清褒奖之意。诸葛松听得也是得意,摇晃着小脑袋,道:“我就是知道哥哥厉害,拿下一匹马不在话下。”迎着诸葛柏瞪来的眼神,立时埋头吃饭,不敢多言。

张铁被一路追杀,自然知晓那两匹名驹厉害,尚在幼马,已见威风凌凌,若是成年,更是可谓神驹。听闻杨羽清这般年幼,竟能驯服其中之一,错愕之间,对于杨羽清愈发青睐,不由张口称赞:“想不到贤侄这般厉害。那两匹马驹,可是葬火教从鞑靼手中,索要的纯种大宛名驹,在鞑靼一脉中,也算得上万里挑一。寻常马夫,连接近也是不敢。杨兄之子,果然英雄少年。”

杨普明欢喜之余,也是生怕杨羽清因此骄傲,丧失初心,不时出言提点:“名马也好,英雄也罢,我都无所要求。只是所行所为,不失本心,无愧天地即可。另则,做人坦诚为要,少耍些小聪明。”

杨羽清在几人夸奖之中,似飞上了天一般,心猿意马,面对杨普明一头冷水,虽有扫兴,却无怨怼。少年心性,转瞬即忘,跳上云青念怀中,吸了吸鼻子,道:“不是自古便有,不爱名马非英雄,不饮名酒非好汉么。”说着,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转向杨普明面前一碗纯酿。他这小孩模样,说着武林豪客的话,不伦不类,却是逗得大家一阵莞尔。杨普明闻言皱眉,脸色一沉,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杨羽清做了个鬼脸,又窜到诸葛夫人身后,调皮道:“我哪里小小年纪。有道是‘朝为牛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又跑到张铁身后,道:“人小心不小。我可是知道爹亲的威名,总有一日,我也要成为跃门之龙。”他年纪虽小,却是懂得审时度势。知晓这位张铁叔叔可是与爹亲交情匪浅,势必不会当面教训自己,这才壮了胆子。

“跃门之龙?”诸葛柏心中一紧,不做神色,拦腰抱起杨羽清,笑道:“杨兄,我九岁之时便偷酒喝了。”给诸葛夫人使了个颜色,诸葛夫人苦笑摇头,取了两只碗来,倒上酒水。诸葛柏对着杨羽清、诸葛松二人道:“只此一杯,若是多了,自然惩罚。”说话间,推送酒碗,给杨羽清、诸葛松一人送去一碗。

二位孩童乐得咧嘴欢笑。诸葛松最先按耐不住,起初小抿一口,不觉味道如何,随即大口入喉,立时涨得小脸通红,将口中酒水喷了一半,连连咳嗽,还不忘使劲吸着凉气。比较之下,杨羽清慢条斯理,细细品味,其模样,似极了此中老手。

杨普明见状,一拍桌案,质问道:“羽清,你可是时常偷喝!”诸葛柏打趣道:“我可是时常发现酒窖中少酒,这一条命的两兄弟,怕是都好这口。”杨普明一想不错,哑然失笑,举起酒碗,朝着张铁面前摆放的大碗一碰,说道:“张兄,昔日一别,已有十年未曾见面。为兄先干为敬。”一口饮罢,便要为张铁举杯。哪想,张铁双臂虽失,亦非娇气,张口,咬住碗椽,仰颈喝了个干净。一甩头,那碗稳稳落在桌上。

杨羽清、诸葛松自幼习武,倒是第一次看见他人出手,这般技艺,煞是厉害,连忙拍手叫好。诸葛柏颇有担忧:“张兄,还是少饮为好。”杨普明为自己与张铁斟满一碗,道:“诸葛兄,这你可有所不知了。我这位兄弟,不论伤势大小,这酒可是不能少。”

张铁大笑一声,又是先前方法,饮干碗中酒水。看着杨羽清、诸葛松二人,心头一酸,自己的孩儿也是这般大小,却是不知要受何等折磨。看向杨普明,深沉一叹,道:“大哥,先前所言,可是算数?”先前二人交心,杨普明本有意答应,却碍于现下家中妻儿,不得不拒绝。而后云青念一言,倒是让他下定决定,答应下来。此刻听张铁提出来,自然点头:“这个自然,非但如此,便是你的孩儿,大哥也要拼力保全。”

张铁点了点头,浊泪滑下,不是难过,而是为这位多年好友承诺,心生感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待杨普明为其又满上一碗,强忍口中哽咽,道:“大哥,小弟这里先敬你一碗。”咬住碗椽,又是一碗,喝的干净,道:“再满上一碗。”

他这突来反常,在座众人均有几分奇怪,隐隐生出不祥。杨普明甚是了解张铁心性,心中疑惑,也不多言,先干了碗中酒水,这才为二人一一斟满,口中劝道:“最后一杯。虽然你酒好酒,但是不利伤口。”

张铁不置可否,猛然起身,对着众人一拜,也不管将扶起自己的杨普明,抽了口冷气,又是一滴泪水落下,说道:“今日多谢诸位救命之恩。如今,张某已是残废之躯,大哥肯为张某完成心愿,感激不说,只有一声‘兄弟’。”转身,对着杨普明问道:“从前,你为我挡过一剑,而负重伤。我背着你,返回天玄教宗。那时,后有强敌,你说过什么可曾记得。”

杨普明只觉他口中语气乍变,心觉有异。张铁见他并不开口,郑重道:“你要我放下你,独自离开。你说‘既然是兄弟,便不该以残废之身,连累兄弟’。我至今记忆犹新。为你这句话,我敬你。”咬起大碗,不顾酒水浇到脸上,不顾体内疼痛,硬是喝了下去。

众人无不动容。杨普明也是百炼之钢,依旧感慨。举杯,喝酒,一切不需言语。却听“呯”一声,酒未入口,张铁竟将大碗摔在地上。众人惊愕之间,张铁抢步跃出房门,朝雨中奔去。

“爹,快抓住他!”杨羽清并未体验过这般兄弟情谊,又擅于捕捉细末,倒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呼喊。

杨普明大步追赶。他轻功虽好,但张铁既为以收集情报为主的朱雀堂主,其轻功之法,冠绝当世。杨普明伸手抓去,竟补了个空,“嘶啦”一声,仅仅扯下一片衣角布料。

且见张铁身如流星,稍一错过,他人已化点水蜻蜓,纵身扑向太极湖畔一座点灯石台。不及众人开口喝止,一头撞去,刹时鲜血喷薄,红白之物,弥漫在雨水之中,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眼见交心交命的兄弟,惨死面前,伸出的手,僵硬,颤抖。煞白的脸,任凭雨打风吹。天色又黯了几分,似也悲悯人世。秋雨加急,满脸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二位妇人撇开脸去,不忍看着凄凉一幕。伸手,掩住身前孩童双眼。

良久,诸葛柏问道:“羽清,你适才大叫,可是猜出此景?”杨羽清挣脱娘亲双手,道:“刚刚张叔说‘既然是兄弟,便不该以残废之身,连累兄弟’,而且他眼色好像……总觉得不太正常。所以看见他跑出去,我才叫的。”他平日顽皮,也曾捉些飞鸟、野禽,与诸葛松烤了食用,可是真人惨死,还是这般手段,他幼小心灵怎能不惧。

诸葛柏看着张铁浑身被雨水打湿,幽幽一叹。转而看向杨羽清,心中一股怪异却是愈发浓厚。不自觉,按住怀中藏匿信笺位置,暗自思索:“莫非,羽清就是其中之一。”想到亲眼看着长大的孩童,将入滔滔浊浪,恨不能扼腕叹息。

雨水愈下愈大,众人衣衫均已湿透,却是无人离开一步。看着如石雕般站立的杨普明,竟不知道如何安慰。生离死别,早有所感。云青念莲步轻移,缓缓抱住杨普明坚实的腰,不发一语,只盼稍稍减缓杨普明心中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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