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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天机谶言(上)

一句惊呼,一声惊诧,杨普明再是难以遏制心中激动。曾经血案,历历在目,无从拂去。

“不对!”杨普明心思稍定,又有些疑问:“不对,那些人明明已经死去,此事是在下亲眼所见。”

魑魅早已平复心绪,好整以暇,一色淡然,如最初的古井无波。为自己斟满一杯凉茶,慢条斯理,细细品味。一杯饮尽,似是意犹未尽,然见杨普明疑问模样,淡淡道:“这个世上,亲眼所见,又有多少真切?”

“那也不该。”杨普明斩钉截铁,狠狠摇了摇头:“葬火五邪的功力在下已有领教,即便是五行阵,也亲身一闯。家父武功以窥臻境,即便未能堪比先祖能为,却也胜我许多,若说会丧命这五人之下,在下万万不可相信。”

“哈哈!”魑魅面带几分嘲弄,玉指敲打着桌案,一声声,扣人心弦:“杨堂主莫不是尚且不清楚,武林之中,一人武功通天又能如何?最是厉害的并非武功,而是机关罗网、阴谋诡计。若是借由毒物,废去你一身功体,怕是舞象孩童要取你性命,也只在举手之间。”

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杨普明怎会不知。只是此刻被人这般道来,心中已然有了些许沉重:“既便如此,宗主又为何将与葬火教人合谋,害我双亲性命?”

魑魅美眸流转,似有情,似无意,更似不惊不喜,不哀不怒。人淡,语更淡:“利之所趋,同袍尚且能反目,何况本非仇雠,如何又不能联手?十年不入西域一步,如此条件,足以让葬火教留有闲暇,空前壮大。若非当年葬火老祖自视甚高,侵犯中原,惹得正统人士义愤填膺,葬火老祖断不至于落得如今下落不明的境地,又何来这几年太平表象?”

杨普明浑身一震,颤抖不已。半晌,稳定身形,竟是仰天大笑,如凄霜苦雨。赵飒飞与葬火教人暗中盟约,利用葬火五邪下毒害死双亲,他假意除去五邪,收养自己,所求不过是自己家学武功。前仇恩怨,一目了然,而今一朝明晰,竟是这般痛心彻骨。

见他悲怆如此,魑魅心存怜悯,歉然道:“当年令尊令堂遇害之事,我们也是迟了。待得赶到,只有两位前辈尸骸。后经诊断,的确是中了葬火教的毒。此后倒是多番追查,方知凶手何人。葬火五邪身在西域,我等不便出手。可赵贼龟缩天玄教宗内部,外有洞庭湖水为险,着实难以攻入。好在此刻,葬火五邪已然惨死,也算天道循环,善恶有报。”

“好个善恶有报!”杨普明双拳紧握,绷得青筋突暴,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多谢姑娘告知,此事在下自当再做探查。若真如此,即便有养育之恩,杀亲之仇也不可不报。”平息心中波澜怒潮,恢复一派气定神闲:“姑娘……”

“你不必多言,我知晓。”魑魅沉声说道。她似有识心之能,一眼洞穿杨普明心中所想。幽幽一叹,颓然摇头。不知如何言语,唯有一杯凉茶,一解心愁。想到杨普明适才所言,知他心性,又是摇头:“若是当真与云姑娘不离不弃,还是退隐山林的好。正统容不下你,天玄教宗……呵,怕是从你进了九转生死巷,也容不得你了。”

杨普明绝非蠢笨之人,自是能听出一番情意。张了张双唇,什么也说不出口。

二人沉默片刻,忽而听闻魑魅黯然低唱:“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人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几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声音低婉娇柔,却满是愁肠百结,催人断魂,听者如悲,闻人似伤。“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人非草木,杨普明自然知晓魑魅心思,却不敢认,亦不忍认,故作不知,目向远方。

突得,魑魅一拍桌子,眼中虽有愁红,口中却是爽朗一笑:“好了,杨大哥,你且随我来,自然能救得云姑娘出去。”拂袖拭泪,当先快步出门。身后,杨普明一声叹息。

建宫之地,外合风水堪舆之布局,内谙九宫归一之排布。引水为渠,做石为岸,宏伟壮阔,非寻常比拟。

夜风透凉,摇曳宫灯,更添寂寥。时有护卫巡查,飒爽英姿,凌然不凡。昏暗灯光下,两条身影,一如蜻蜓点水,一如飞凤潜龙,神出鬼没,不可捉摸。守护虽严,奈何二人轻功身法绝佳,兼之当先一人熟悉地形,每每遇险,总能机智避过,潜藏在阴暗角落。

忽见眼前不远处,由岩石堆砌成一扇大门。大门后连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屋,前接两盏高大落地石灯。石灯左右各自站立两名持剑女子。以此景观而言,倒是与建宫中辉煌大相径庭。阴寒肃杀之气,催人不寒而栗。这四名持剑女子恍若不觉,笔直的身躯,淡然的容颜,警戒的神色,不见一丝放松。想来,此地便是关押之所。

魑魅知晓眼前四女武功深浅,向杨普明做了一个禁声手势,翻开杨普明手掌,比划着文字:“莫出声,等我。”得到杨普明肯定的眼神,双手背后,大大方方走了过去。杨普明尚未明白此女用意,已听四名齐声向魑魅请安,不由心念一动,思忖起来:“莫非是要暗中做手,制下这四人?”

四女躬身请安,魑魅也不作声,点头回礼。一脸波澜不惊,一派从容姿态,看着巨大石门,微微颔首:“此夜怕是不会安静,尚需小心才是。”说话之间,故作思量,莲步轻动,站立四女身后。不待四女回应,魑魅陡然一惊,双眼如电,刺向杨普明身处角落,低喝一声:“何人!”

四女闻言,皆是一惊,抽出长剑在手,相互交替眼神,动身便要过去。杨普明见状,心头蓦然一冷,身子紧贴墙角,一手却按在云破月剑柄之上。不知为何,念起魑魅吩咐,竟是十分信任,咬了咬牙,屏息凝气,不敢发作。

“什么人,出来!”四女愈走愈近,渐渐分散,欲成包罗合围之势。杨普明暗自苦笑,若是合围势成,必然免不了一番缠斗。倘若平常时间,杨普明自是无所畏惧,但是此刻救人为上,唯恐惊动其他守护,引来老宫主与八位老妇。不得已,只有朝魑魅投去一丝询问。

便在四女分散之刻,魑魅倏然身动,一影四化。四女乍闻背后风气,转身格剑,已被魑魅连锁四女身上“哑门”、“魂门”二穴。看着四女诧异眼色,魑魅稍一欠身,歉声道:“四位姐姐,得罪了。”

魑魅见四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长嘘一口气,挥手招来杨普明,悄声道:“一时三刻之间,四位姐姐不能言语,不得动弹,且需抓紧时间。”目光在四周一扫,又道:“想来婆婆已是知晓我们今夜将有行动,多有安排。水牢内,恐怕尚有人手,不可大意。”

眼见水牢在前,云青念势必关押其中,杨普明更难自禁,坚定的身形隐隐颤抖。转念又一想,魑魅这番行径,自己与云青念自可离去,但她却少不得老宫主的责罚,心有愧意,抱拳道:“姑娘之恩,不敢言谢。以后路途,在下一力承担即可,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以免被人发现。”

魑魅苦笑摇头:“既然出手了,此刻回与不回有何区别。”见杨普明脸色愧疚,也不多做讨论,当先走入石门,小声吩咐道:“你且稍等,待我先进去看看。若是不曾叫你,切莫擅自主张。”玉手按在石门一侧罗盘上,正反扭转,只听“咯哒”一声,似是打开机廓,紧闭石门带出嘶哑声响,缓缓张开一条口子。口子不大,仅仅能够一人进入。魑魅生怕杨普明难以抑制心绪,抢先步入。

杨普明见状,不敢燥进,却又对魑魅放心不下,靠近石门,贴上耳朵,哪知竟是听不见丝毫声响,不由心中焦急。想着云青念身在内中,与自己不过几步之隔,偏偏动不能动,言不能言,当真比就此死去还要难受。不知煎熬几时,心力也近乎憔悴,仍是不闻任何讯息。更是担忧。他长年作战在外,自有独特处事方略,在此等待,绝非他之性格,生怕就此拖延下去,身后被封穴的四名女子便要强行冲开穴道,如此势必引来其他人等。当下不做迟疑,将四女一一击晕,搬入石屋。自己拔剑在手,放轻脚步,缓缓走入。

方一进入石屋,眼前一片黑暗。不敢取出火折子,招惹事端,凝神汇聚双目,仅凭双目能力,勉强窥得轮廓。石屋内部,空无一人,前后不足十步。杨普明正自心疑,忽而一阵冷冽自下方传来,低头瞧去,竟是一条向下石梯。脚步再轻,一步一顿,丝毫不敢大意。

建宫立于水上,而这座水牢自上方开口,向下延伸,甫进入,便是寒气袭来,鼻息之间,尽是清水气味。来到石梯尽头,水声稀里,自上而下,连成一幕水帘,隐隐投来几许光线,穿越眼前水帘。

杨普明不顾一身潮湿,穿过水帘,眼前铺出一条石板道路,脚踏其上,传来阵阵湿意。

两侧牢房栏杆,非金非石,一眼之下,即可辨认均是深海巨木所制。栏杆内部,下有一汪池水,与石板道路平齐,上方自后墙探出五条精铁锁链。想来是将犯人关押在此,困入水中,影响其行动能力,唯独留出头来,保证呼吸之用。五条锁链,扣双脚以阻碍走动,悬双手限制行为,锁脖颈,以防犯人溺水自尽。如此设计,杨普明不由一愣,此等布局,竟与天玄教宗地牢一般无二。天玄教宗地牢建成,不过近年之间,起建时间,也是自己进入天玄教宗之后。如此算来,赵飒飞定是来过此地,更与建宫中人关系匪浅。紧了紧握剑的手,愈发担心云青念,这般牢房,岂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可堪承受?借着牢门上悬挂的昏黄灯光,识别道路,缓步而行。

绕过一道弯口,眼前豁然一亮,只见魑魅僵直站立在不远的牢门,脚下躺着一位粉衣少女。少女一动不动,想来也是被魑魅封了穴道。另有一蓝一白二位少女,在粉衣少女身侧蹲下,手指连翻,为其解开穴道。几经尝试,仍是不果。显然,魑魅是以独门手法制服粉衣少女,而她自己也在其余二女围攻之下,吃了亏。

四人身后牢房,关着一位雅黄薄衫的少女。见她垂首低眉,不言不语,似是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观其蜷缩墙角的模样,铁链下垂,倒是未曾被锁链缚紧,只是扣上手足,以防随意跑动。娇躯浸泡冰冷水中,如闪烁不定的灯火,瑟瑟发抖,好不教人怜惜。

杨普明心中一痛,怒从中来。摸出两枚铜钱,扬手一挥,分打蓝、白二女背后“灵台穴”。二女武功较之先前四位高出不少,听风辨位,各自展开“鹞子翻身”,五指反弹琵琶,一拨一挑,一推一送,便将铜钱依照原路打回。

杨普明见魑魅受制,已知这二女武功不凡,一出手,再夹两枚铜钱,变招而发。只听“叮叮”两声脆响,四枚铜钱凌空相撞,飞撞四散之间,恰巧将两侧悬挂灯盏打落。一时之间,众人眼前尽是一片黑幕。乍然生变,二女尚未适应,杨普明却是有谱在心,当先发难。二女只觉裂电一般雄浑力道自远而至,挥洒劈下,可比千钧。二女闻风而动,脚踏迷踪,巧妙避开。

杨普明重剑在握,犹如夭龙乍现,惊起飞虹万千,劲风飒飒。左手化掌,凝一身雄浑,持无俦功力,推砍拍劈,招招精妙。二名少女定神迎战,虽目不能视,但耳尤可闻,凭借衣袂舞动、厉风走势,辨位识置,步伐轻挪,身似幽魂,招行鬼魅,划开五五战势。

愈战愈是心焦,多拖一分,云青念便多一分痛苦,多一分危机。杨普明不敢恋战,再催功力,剑劲沉重,剑气纵横,破开猎猎风端,向二女急吐。二女配合默契,早在灯火熄灭一瞬,各自站位,以游斗身法,消减对手实力。此刻剑气沛然,心思均是一转,身形百变,手开千机。

杨普明本无伤人之意,奈何二女步步紧逼,不容喘息。一句“无奈”,掌开“震虎啸秋林”,沉风纳气,一击,逼退来人,剑行“潜龙越沧溟”,反重化巧,一招,破敌奥妙。只听“当”一声响,前招已老,新招未发之际,云破月剑身一颤,竟是被人弹中剑身。杨普明不急惊讶,对方娇咤喝道:“云破月!你是杨普明!”声音一响,杨普明快招连攻,转掌攻去。一声闷哼,那人已被杨普明掌椽扫中肩头,踩出零星水声,倒退开去。

被人窥得身份,杨普明倒是不惧,心知对方中掌负伤,便要立时追击制敌,却听身后一人惊呼:“是……是杨大哥么?”声虽微弱,却是铜钟阵阵,敲打杨普明内心。此人真是杨普明心心记挂着的云青念。分神之间,手下剑势稍缓,一女已从剑圈内若困而出。杨普明心叫“糟糕”,连绵剑势,如山河缺堤。哪知剑势起落,背后一股凌厉掌风袭来。杨普明顿足收步,回剑背后,却是一招“苏秦背剑”。铁掌战重剑,锵然巨响,杨普明借力旋身,挥手变爪,凭多年武觉,直扣对方脉门。

脉门受制,弹指之间足以废去对方一身功力。杨普明无心杀手,却有意要挟,正欲反手束缚,岂料对方玉掌之上,竟生出一股巨大吸力,自己猝不及防,浑厚功力,源源不断被对方吸纳。杨普明经验老道,凝气守元,蓄力一发,强行挣脱。

哪知此女难缠,手掌一分,复又合身扑来,芊芊玉指,尽化利刃鬼手,卷得冷风快愈刀剑。杨普明失算一时,几几险象环生,闪身腾挪,也被锐风割面,暗自生疼。

一招得手,那女子攻势愈发急促,引得风声唳唳,似万鬼哭泣。杨普明不见招式,却似有感应,诧异呼喝:“这是……”话未说完,掌风逼来,隐隐生出“嘶嘶”裂响,再不犹豫,杨家掌法更添风骨,“天光洗寰”,迎风破浪。

一者出招诡谲,一者开掌霸道。二掌相对,无声,无息,唯有劲风乱走,催得二人衣袂鼓动。杨普明有心退敌,再运功力,内劲如岩浆喷发,势不可挡,向少女肉掌涌去。那女子低沉一哼,竟不退不躲,五指紧收,扣住杨普明手掌,以一身修为相拼。

“好女子!”杨普明心生赞叹。明知不敌,却也寸土不让,如此巾帼,杨普明更是难下杀手。那女子行招虽奇,但论及内家修为,又怎是杨普明的敌手。不过片刻,已显内劲稀薄,再是勉强,恐怕不足一刻时间,便将油尽灯枯,此身修为,尽付东流。

杨普明暗叫“苦也”,不忍此女耗尽修为,再提功力,震开此女。杨普明也是心存仁慈,虽然退开女子,却也大耗功力,不由深感虚弱。此女也是武道高手,知晓杨普明用心良苦,心存感激。听她脆声叮呤:“多谢杨堂主手下留情,小女子无以为报。但职责所在,若要带走云姑娘,除非从小女尸体上踏过。”说道后面一句,语气坚毅,不容丝毫转圜余地。

杨普明暗自苦笑,取出火折子,将两侧灯盏点燃。见蓝衣少女已然不见踪迹,叹了口气,追赶已是不急。还剑入鞘,拱手说道:“姑娘言重了。”却见眼前白衣少女倚坐栏杆,芳颊一片惨白,已是精疲力竭模样。也不故作君子,道了声“得罪”,从白衣少女腰间取过钥匙。抬手间,赫然便见袖子出现多道裂口,笑道:“有幸一见失传已久的‘鬼影手’,果然凌厉肃杀。”转身打开牢门铁锁,跳入水中,顿时冰寒刺骨。再为云青念解开身上铁链束缚,观她脸色腊白如纸,愈发心疼,抱起云青念,一步跃出。

眼见杨普明关切神情,云青念不由芳心一颤。她被关押水牢,浸泡一日饱受寒冷,又无清水食物,莫说这般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即便高大壮汉怕也难以忍受。而她未曾抱怨,未曾落泪,何等坚韧。此刻被杨普明拥入怀中,情难自禁,泪水夺眶而出,涌在杨普明变得灰白的残破长衫袍子之上。杨普明美玉在怀,只觉怀中人瑟瑟发抖,更是怜之惜之,脱下长袍,披在云青念娇躯,口中安慰道:“莫怕。”

云青念破涕为笑,指着魑魅道:“这位姑娘是被封了‘璇玑’、‘廉泉’二穴。”杨普明点了点头,在魑魅手背“中渚穴”按去,以破元真气入穴位,进手太阴肺经,冲开封穴。魑魅见杨普明先身抱出云青念,其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苦叹一声,再是不往杨普明身上看一眼,俯身为躺在地上的粉衣少女解开穴道。粉衣少女穴道解开,立时退后三步,拜身说道:“奴婢得罪了。”

看着眼前可人安然模样,杨普明如释重负,紧握柔荑。四目相对,不言语,亦不知如何言语,却是心意了然。二人相视,款款而笑,尽付深情,只觉此刻似有地久天长,不顾尚且置身险地。杨普明总归非比常人,恢复往昔风采,拍了拍云青念肩头,以示安慰:“快些离开此地。”

正欲带着云青念离开水牢,忽得自前方传来一阵步伐声响,其中夹杂“吱吱”怪音。但见适才不见的蓝衣少女,此刻大步前来,身居右位。左边,紫檀轮椅,幽幽默默,缓缓前行,却是带来一阵压抑,逼得烛火再三摇曳。座上老者,似虚弱,似无力,瘫坐其上,半眯眼眸。可杨普明一点不敢小觑了去,此人赫然便是老宫主。老宫主身后,紧随八位老妇人,以二四排开,面无颜色。左侧,首位老妇,赤衣裹身,手推轮椅,如缓,如急。

十人站定,距杨普明尚有十步,可无形压力,以催得人难以呼吸。白、粉二女一见来人,躬身作揖:“拜见老宫主,拜见长老。”待老宫主微微点头,这才站在蓝衣女子身前。

老宫主一双睿智眼眸扫过眼前三人,厉声一喝,惊得烛火陡然一暗:“魅儿,还不过来。”魑魅娇躯一颤,朝杨普明渡了个眼神,战战兢兢走了过去。老宫主又是一声冷笑:“老身虽然早有所料,却是不想,杨堂主竟然如此浮躁。老身待你,也算不得失礼,这般行径,杨堂主,你何来的胆子!”右掌一拍轮椅扶手,只听“咔嚓”一声,那扶手应声而断,落下半截木块,掉落石板,几个辗转,滚进水池。

杨普明并未亲见老宫主出手,却也能猜得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此般一见,仍为之动容。紫檀木本就坚硬异常,而这张紫檀轮椅以浸油炼骨,更是刀剑难伤分毫。老宫主一掌之下,竟是生生震断,足见内力精纯,难以测度。

杨普明临危不惧,更见坦然,仰颈笑道:“老宫主过奖了。杨某纵然有着千万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在九转生死巷之内、建宫之中造次。只是事出紧急,不得已,唯有失礼。”他这一句,不卑不亢,九转生死巷虽奇,建宫虽陷,而他也非砧上鱼肉,任人刀俎。老宫主嗤之以鼻:“怎么,莫非杨堂主还是以为,能从这水牢之中安然走出不成?莫说此刻你已是疲惫之身,既便全盛时期,老身留你,亦非难事。”话中多有挑衅意味,更是威胁。

杨普明何等顽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直视老宫主狰狞目光,不退不避:“老宫主若是有意为难,杨某自是愿意讨教一二。”

老宫主闻言,脸色一沉,如冰河雪峰,面冷,话冷,意更冷:“好,不愧是当今武林道儿上顶尖的人物。如此看来,祖训之言,大可不必。”不见她手掌变化,又是一拍扶手,另一边完好的扶手,立时断下半个拳头大小木块。一抓,一握,紫檀木块碎成无数,化作木筷粗细,自指缝间隙爆射八根,如疾风骤雨,分打杨普明“丝竹空”、“天鼎”、“肩贞”、“小海”、“玉堂”、“环跳”、“气海”、“昆仑”八穴。这八处穴位,自眉心,至脚踝,分距极大。可老宫主恣意一发,认穴之准,招式之怪,不可谓不令人叹服,真真匪夷所思。

利风如刺,云青念尚在身后,杨普明不敢闪避。清喝一声,拦腰抱起云青念,身子顿时拔起一丈,避开攻向下盘三块檀木。右掌拔剑快转,电光火石之间,连刺带划,宛如突生一道光屏,硬生生击落其他五块檀木。前番交战,损耗心力,此刻已是吃了暗亏。一招落毕,虎口生疼,却是强忍痛楚,紧握云破月,换得一脸肃穆。

云青念见招一惊,叫道:“是‘八方绝’,倚鹤楼的独门手法!”此言一出,无人不惊。饶是杨普明强自镇定,也微微变容。

老宫主也是惊诧,并未想到这么一个年轻女娃,竟然能识得失传已久的武林秘招,不由高看一眼:“丫头不错,能识得道儿来,也没有没了云府的名望。”

虽有赞美,却无喜色。云青念秀眉紧蹙,担忧万分:“‘八方绝’、‘鬼影手’,若是小女猜测不错,建宫与倚鹤楼怕是一脉相承。”

“嗯?”老宫主眼中赞许:“不错,我建宫创建主人,的确是属于倚鹤楼弟子。”语气一变,冷哼一声:“先是南唐战祸,又见赵普设计,再有离间叛乱,赵氏帝王怕是以为倚鹤楼早已灭门。可是世事难料,倚鹤一脉传承,却是比赵氏更久。”

云青念抢先一步,站在杨普明身前,一躬身:“倚鹤楼先辈的确令人尊敬。想来宫主前辈也不会为难我等小辈了。”她虽未曾与老宫主交涉,但观察入微,也能猜得老宫主此人多有傲气,是以放低姿态,以辈分之差,迫使老宫主难以插手。若是同辈之间,杨普明压力大减,以其实力,倒也不难脱困。

老宫主终归老辣,又是行事乖僻之人,冷笑道:“想以语言激我,小丫头倒是机灵。可惜,老身偏偏最是按得下心神。”稍作思忖,又道:“不过,我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虽有冒犯,老身也懒得计较。莫说老身欺负晚辈,老身再出三招,若是丫头能识出招式,杨小子又能三招不死,老身自然不会再与你二人为难……”“难”字方一出口,也不等杨、云二人是否答允,左掌虚空一划,轻柔无力,却是从掌心飞出一粒小檀木。

杨普明先前见识过老宫主手法精湛,此刻不敢大意。只见老宫主抬手,已抢身站在云青念身前。见这块檀木去势极缓,来势如电,稍一分神,檀木离胸口“檀中穴”不足三尺距离。魑魅惊喝一声,才要冲去,却被老宫主一把按下,冷冽眼神,直盯魑魅湿润瞳子,竟教魑魅心虚不已,退后不前。

罡风逼命,杨普明心中暗苦,双腿如松,屹立不动,上身后翻,便是一招“铁板桥”。云破月顺势上撩,当先护住面门、胸口要害。檀木攻势似清风拂山,似明月照江,却是含巧而发,借力急旋,引动流风汇聚。然,檀木终归非金非铁,云破月更是名匠之作,杨普明剑行巧妙,似挡非挡,似守非守,檀木竟顺着剑身引导,直穿灯盏,钉入深海巨木所制的栏杆之中,没入三分,足见老宫主功力浑厚。随着“啪”得一声轻响,灯盏坠落,牢中立时暗了一分,更见森森诡异。

杨普明心叫侥幸。一招交手,险险避过。鼻尖一阵火辣,心知此招虽然借巧,但劲风所及,终归划伤鼻尖。

不待杨普明起身,老宫主右掌轻探,又是一块檀木自掌心激射而出,打向杨普明左腿。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杨普明尚未立身,下盘虚空,左闪右避,已是不能,若是抬腿护足,檀木势必直穿左肩,说不得连琵琶骨也要断去。琵琶骨一破,半身功体也算付之东流。反之,以檀木之力,左腿必废,残废之躯,又如何能接得下一手杀招!

杨普明终非常人,重喝一声,运足功力,气灌右臂,倒插宝剑,整个身子倒立而起,欲以云破月之坚,强抗檀木之威。那檀木当真古怪得紧,蓦得来势一沉,竟是落在杨普明先前落足之处,却是未将石板击伤分毫,反借势一转,如有眼睛也似,划了一弯,自后打向杨普明面门。

招行诡异,杨普明再无可躲避,一旦动身,所伤之人,便是他身后的柔弱女子云青念。无所避,亦不可避。杨普明银牙狠咬,掌纳玄劲,竟是伸出左掌,以血肉之躯抵挡虎狼之势。刹时,左掌钻心疼痛,一股庞然巨力袭来,灌彻整条左臂,自掌心一点,痛感遍布手臂,夹杂断骨之声。随着沉闷一哼,鲜血如注,从握紧的拳中汹涌而出。饶是这般撕心裂肺,杨普明仍不曾叫喊,铁骨铮铮,可见一斑。

云青念知其用意,一时泪如雨下。自己,还是连累了他。

魑魅脸色苍白,仿佛这一击并非打在杨普明手上,而是锤击自己心房。泪眼婆娑,不禁潸然。仰头看向昏暗牢房,不忍直视杨普明痛苦如斯。

白、蓝、粉三女惊魂未定,八位老妇眼中透露赞许,却是不言语,难言语。

老宫主虽有赞赏,但攻势不减,掌化云深重影,飘忽若仙,难窥其究,只有惊雷一鸣,攻势如天雷骤开,力可劈山裂石。

杨普明忍痛不发一声,右臂奋力一挥,形如风轮逆旋,天河倒悬。檀木来势极剧,加之一灯已灭,灯火昏暗,实难看清究竟。他拼死一搏,毕身功力注于一剑。云破月龙吟乍响,剑身天引针逆转乾坤,带出清脆铃铛声响。剑格凝气,八风汇聚,清光流转,散出一片清明。

“嗯?”老宫主心中一沉:“云破月有古怪。莫非传言如真!”双眼凝视天引针,恍如神思。周身女子、老妇也是眼前清华惊现,为之愕然。

但听“铛”一声巨响。天引针旋转之间,竟复又停止,清光消散须弥。云破月剑身颤抖,握剑之手,虎口欲裂。檀木飞驰而出,岂料又是一块檀木自后而至,斜打杨普明左颈“天鼎穴”。杨普明凌空而旋,无可借力。全不顾左掌掌骨碎裂,化气凝神,以擒拿手法接下。又是“咯咯”断骨嘶哑,檀木竟是生生自杨普明掌心钻入手臂,冲力不减,似要将整条手臂削成两片。十指连心,况呼手臂,杨普明痛难自禁,真气一泄,重重摔倒在地上。刹时,手掌、臂弯如潮水涌出的鲜血,已将石板上的清水染成一片腥红。

云青念泪水沾襟,情难自已,泣不成声,合身扑到杨普明身前,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牢中,水声轻微,愈发寂静。

杨普明忍住巨痛,朝云青念挤出一个笑容,示意安心。放下手中云破月,从靴子中拔出一病明晃晃的匕首,刺入臂弯,将檀木挖了出来。鲜血喷涌,惹得一身灰白,尽是血红。“噗通”一声,檀木沉入水中,又漂浮了起来。杨普明臂弯鲜血难以抑制,云青念自衣角撕下两条长布,颤抖着双手,为杨普明细心包扎。

在场建宫中人,哪一个不是武功高强、见识不凡之人,却又何曾见过这般场景?尤其年轻一辈,为之动容,目不忍视。魑魅悲泣一声,奔出水牢。那白、蓝、粉三女眼存苦涩,紧随而出。

包扎完毕,云青念拭干眼泪,傲然站立,面无神色,唯有肃穆。一步一步,坚定,不屈:“前辈所施展的三招,依次是‘黑蜂针’、‘毒刺牙’、‘赤雷锥’。这三招也是倚鹤楼不传之秘。第二招‘毒刺牙’,暗合紫皇岛‘鬼影手’,第三招‘赤雷锥’,运用的是倚鹤楼‘碧澜烟手’。一法双招,前辈好机心。”她娓娓道来,对于老宫主手法招中含招,亦有讽刺意味。

老宫主不以为意,兵行诡道,自古便有。倒是云青念报出招名,着实令她心惊。睁开双眼,好生打量云青念一番,这才缓缓说道:“不错,不错。”杨普明一听“不错”二字,也为云青念暗中叫好。不知从何来了气力,站却起身子,朗声道:“晚辈也未死绝。”声音清朗,却是重伤在声,已然沙哑。

老宫主不知思索为何,“哈哈”笑道:“不错,老身素来说话算话,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说着自行推动轮椅,似要让出道儿来。

老宫主笑容古怪,杨普明心存疑虑。但转念想到此难平息,无需多费心神,倒也未放心上。一手拉起云青念,向外走去。

二人一路不语,眼神交会,心意相通。缓步出了水牢,顿觉清风如缕,皓月如洗,眼界随之豁然开阔,纵然身患尚在,却也心得自在。

冷风拂身,却是不及享受这片刻的美好,霎时间,劲风又至。杨普明只觉锐利袭身,好似将要穿透身躯。转首之间,八道丝带狂龙卷尘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杨普明神色一凛,奋力推开云青念。着手处,牵带左掌伤势,痛不可当,咧开嘴来,倒抽一口凉气,额头豆大的汗珠一齐冒了出来。性命交关,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拔剑。

八道丝带转攻为困,再开罗网大阵,交织成网,围住杨普明。几乎同时,八位老妇如乳燕出林般跃出石门,脚踏八卦,气灌丝带,上开天罡,下行地煞,化阴阳流转,成江海万川。杨普明重伤在身,又哪能一抗阵势威严?又听得一阵尖锐笑声,老宫主推动轮椅,徐徐行来,在石门停下,看着阵中剑者,眼中露出几分戏谑。

饶是云青念素来温文尔雅,面对希望摧毁,也不由盛怒:“前辈为何出尔反尔!”

老宫主冷笑道:“老身何曾拦阻二位?又何来出尔反尔之言?老身可是说过你若报出招名,他若接招不死,老身便不与你们为难,可对?”

云青念点头道:“正是如此,那么……”不待云青念说完,老宫主摇了摇手:“老身说话,落地有坑。你们过了试练,老身可是当先让出道儿来。如今拦下杨家小子,为难杨家小子的,可是老身的八位妹妹,而非老身。”这般无理行径,云青念更是气极,才要发作,阵中杨普明冷冷说道:“前辈千机百巧,计谋过人,晚辈自问远远不及。如此看来,建宫决计放我不过。杨某也非贪图性命之人。”

老宫主“哼”了一声,道:“我建宫怎会为难杨家子嗣?倒是我的八位妹妹气愤不过,要为魅儿讨个公道。”

杨普明身在阵中,虽行动不便,但阵势所图,为困不为杀,倒无性命之忧。只是听闻老宫主所言,心有疑惑:“什么公道?杨某自问未曾欺辱了魑魅姑娘。”

老宫主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取出一块糖糕来,说道:“这糖糕杨堂主可是吃了?”杨普明识得,白日里曾将此物作为暗器接下,后来发觉这分明是一块香甜糖糕。虽不明其意,却不否认。老宫主点了点头,道:“那便是了。这块糖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食得。食下此物,便要娶魑魅为妻。你却带着其他女子逍遥快活,我的妹妹们自然看不过去。”

“嗯?”杨普明剑眉一皱,解释道:“此事杨某事先并不知情,还望前辈见谅。”老宫主所言,真假难辨,不过,此刻云青念尚在一侧,自己重伤,着实不宜再生冲突。是以杨普明唯有放低姿态。而他心中计较,依老宫主心性,断不会以此事发难,恐怕另有玄机。

果不其然,老宫主闻言说道:“所谓‘不知者无罪’,你既然如此说,此事暂且按下。倒是此次离开建宫,他日相见,当称你一声‘杨堂主’还是‘杨普明’?”她言外之意,今日过后,杨普明是否还会返回天玄教宗,为赵飒飞谋取天下。

语中试探,杨普明一目了然。眼前八色丝带绚烂,满目流光,心中却是愈发深沉。

“杨大哥,”云青念缓步走去,亭亭玉立,风姿绰约,虽有狼狈,却愈发柔美,眼中透出一丝苦痛,一丝坚决:“杨大哥,你曾经答应过青念,若是有朝一日,青念报答与你,你切不可反对。如今杨大哥舍身相救,这番情意,青念并非草木,心有所知。”转身面对老宫主,清秀的脸上,只有不容质疑的绝决:“前辈,青念愿以自身代替杨大哥。望请老宫主放过杨大哥才好。”

前因后果,实则皆因杨普明一人而起,论及根本,云青念不过是局外之人,被迫牵引而入。她心有所知,此刻却是不能顾及。若是凭借一己之身,解救杨普明,换得他不再回返天玄教宗,也算此生无悔。杨普明心中万千苦水,可罗网大阵压迫在身,口难言语,动气之间,臂弯处鲜血渗出,白衣再添腥红。

“嗯?”一字三转,老宫主颇有思量:“虽说云震东不认你这个女儿了,可他爱女心切,若是握住你,无疑掌握了云府,比起杨普明,倒是不亏。”脸色骤然一变,阴森笑道:“可惜了,拿下你,不过探囊取物,杨小子也是强弩之末,老身何必答应你?”

杨普明闻言惊愕,既气且恼,心血翻涌,一口鲜血喷出,染红面前丝带。然而傲骨不屈,仍不退一步,凝气喝道:“杨某答允便是,此番离去,再不回天玄教宗。”

老宫主“哈哈”大笑:“此话当真!”杨普明已然气急攻心,银牙狠咬:“驷马难追。”

“如此便好。想来以杨堂主……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杨贤士。以杨贤士的名声,定然不是失信小人,老身自然信得过你,老身的几位妹妹,自然也是信得过你。”老宫主满意点头,双眼也罕见得睁开,炯炯有神的眸子,露出一丝得意,一丝惋惜。

一句“信得过”,罗网大阵随之消散,八位老妇再次站在老宫主身后。站立,不动,好似从未出手。

罗网大阵一散,云青念快步扶起杨普明,见她臂弯、手掌血流不止,整条手臂尽是鲜血,心疼不已,泪水又涌了出来。杨普明顾不得伤势,持剑的手,紧紧搂住云青念,柔声安慰道:“并无大碍,即便只剩一条手臂,也能护得你周全,也能将你搂在怀中。”复又对老宫主说道:“我等二人可能离去了么?”眼中精光闪烁。

老宫主不置可否:“你可知云破月剑中秘密?又可知晓适才在水牢中,云破月何以散发清光?”见杨普明摇头不语,老宫主又道:“建宫自然不会和真正的杨家子孙为难,若不做休息,自行离去即可。老身自然会吩咐人,撤去九转生死巷的阵法。倒是你,杨小子,若是他日,你能领悟云破月剑中奥妙,老身倒是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若真有这一日,杨某定当再入建宫,请前辈指教。”说罢,杨普明气力抽干了也似,半倒向云青念。朝云青念点头示意,二人联袂离去。

相偎相依,一路无语。天长地阔,却是近在咫尺。早知漂浪的人生或许总有归途,那是否还有放下恩仇的一刻?杨普明不知道,只是伴随云青念轻浅的呼吸,自知,此事,此生,不悔。

老宫主吩咐已下,一路无阻。穿过浮水小桥,桥头赫然玉立着一位粉衣少女。春寒料峭,伊人薄衫,冷夜中,瑟瑟发抖。

眼见杨普明垂在身侧的左臂,魑魅原先一丝丝的喜悦尽数消散,只剩下悲悯:“你的手臂……”杨普明艰难一笑,摇头不语,示意魑魅莫要再说下去。

虽有泪,却是强颜欢笑。魑魅作揖行礼:“今日一别,怕再见无期,特来相送。”

云青念独自沉默,可玲珑七窍心的她,怎能猜不出魑魅话中含义?既然不愿点破,她何必纠缠?

杨普明只道魑魅是关心自己此去动向,当下说道:“已答应老宫主,此番离去,不再返回天玄教宗。赵宗主之于我,有杀亲之仇,虽有利用,却也有养育知恩。浊世滔滔,恩仇几许。在下只愿与青念退隐山林。若是有幸参悟‘长空剑气’,领悟云破月剑中奥秘,自当再来叨扰。”

“唉。”一声叹息,幽怨无奈。魑魅看着二人离去身影,脸上是不舍,是无奈,仰望黑暗夜空,无星无月,也是无可奈何:“真有这一日,或许你也真能放下恩怨。曾经想以《星魔阵》引你前来,不料却是因情而归隐。天造之物,终究难以惊寰人世。”

九转生死巷,撤去了阵法机关,以杨普明如今能耐,倒也并非困难。不过多时,二人通过幽暗老巷。再临世俗,恍如隔世。

眼前,一条黑色人影,不知站了多久,不知等待多久。孤独而寂寞。在黑暗中,似是融为一体。看见杨普明的出现,黑衣人缓缓走去。帽檐下,俊朗的面孔,交织着苦涩与悲哀。

“张兄,想不到再世为人,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你。”杨普明笑容有些许僵硬,似乎猜出了什么。

这黑衣人并非他人,正是天玄教宗朱雀堂堂主,张铁。也是杨普明在教中,情同手足的兄弟。

张铁看着杨普明,那伤痕累累的身躯,那条垂落腰间一动不动的手臂,已然告诉他,杨普明重伤,眼中透露几许怪异。又看向云青念,堂堂云府大小姐,如今狼狈模样,足以说明,这二人是遭遇了何等劫难。张了张口,却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这才发出声音:“宗主派我来此等你。”语言冰冷得不见丝毫生气,可阵阵苦楚,杨普明却是听得分明。

张铁长叹一声:“你知道为何?”

杨普明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现在等我的,是我的兄弟。”

一声“兄弟”,似是经历千山万水,依旧坚定,不容置疑。张铁侧过身子,难以开口。张铁张铁,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杨普明报以歉意,在云青念扶持下,一步一步,走过张铁。

“以后如何?”擦肩而过,张铁还是忍耐不住,脱口问道。一问之下,又是几分后悔。

“醉饮山林,恩仇不问。”头未回,足不留。

“宗主是派我来杀你。”长舒一口气,千难万难,张铁勉强说出一句。

前行的脚步,顿时一滞,发出阵阵讽刺笑声。杨普明挺直了脊梁:“若是兄弟缘尽,杨某甘受一剑。”说罢,再不回头,走向茫茫前路。

站立的孤独身影,依旧站立,看着故人远去,藏在袖中的剑,始终不愿取出。虽然眼前的兄弟,再无一战之能。直到人已远去。张铁仰天苦笑,任由凄凉寒风,吹拂面容。

风清云散,幽幽天际,月露出一角。清辉散落,寂静无声,天地之间,似乎干净得不惹半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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