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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残尸留痕(上)

夜沉沉,月朦朦,星希希,风啸啸,人,愁愁。

苍白月色下,形单影只,幼小的身影愈发沉重。一步一踏,皆是苦闷,一踏一步,尽是怨怼。寒风刮过,大汗淋漓的身躯禁不住一阵颤抖。一心恩怨分明,却是落人算计,百念丛生,付以苦恨。

刹然月华泻地,铺将一条水银大道,映着昏暗灯影,眼前骤然一紧,出现两条傲然而立的身影。左侧为首之人披散长发,在风中猎猎而舞。右手提着一柄三尺长剑,剑柄处,银光灿然,如宝气珠光,夺人眼目。左手负背,俨然一派宗师模样。右侧之人,亦是一身武者劲装,行踪踏步,尽显不世根基。见他忽得身形一顿,对左侧之人说道:“萧掌门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左侧之人收下脚步,露出一丝诡异笑容,转瞬而逝:“自然是听见了,贤弟大可猜猜是何声响。”凝神静听,片刻,右侧之人道:“打更之声,再无其他。”话锋陡然一转:“既然另有他人,不若此事就此作罢。”似是询问,口中却是多了一丝不容否决。话音说罢,果然铜锣三响,伴着蹒跚脚步,徐徐行来一条苍老人影。

杨羽清心念一动:“此时已然三更天,这两人为何停留在我家门口?”二人立足之处,正是云府大门。云府早已遣散佣人丫鬟,所余身负武学者,此刻算来,当身处黄龙口才是。偌大一个云府,此时所剩,也唯有云青念与杨羽清二人。深夜忽逢武林人士,不免令人心头生疑。

再看来,左侧之人扬手一挥,对那打更老者笑道:“老人家,来此一下。”那打更老者裹着满是补丁的棉布大衣,乍见一位衣衫华丽,吐字不凡之人对着自己打起招呼,虽有疑惑,却也心存侥幸,拐着左腿,一步一挪,来到左侧男子身前,客气道:“公子有什么事。”听他沙哑的声音,想来身体孱弱。左侧男子倒是不失礼数,略一抱拳,道:“这里有份差事,老人家若是愿意帮忙,自然不会亏待与你。”说着,从袖中取来一锭碎银,交于老者手中。一夜打更,不过寥寥二三文钱,哪里见过这般钱财?老者一时喜不自禁,在破旧衣衫上狠狠擦拭,见银气浓重,绝非劣品,赶忙收纳衣中,道:“这……这可如何使得,公子说便是,老朽定然照办……”话未说完,便听左侧男子古怪笑声。虽然压抑,却无不透露心中嗜血。不待老者品出其中滋味,左掌骤然一发,正正劈在老者咽喉。老者来不及一声惨叫,如烂泥一般,瘫死在地,口吐白沫,混着殷虹鲜血,沾满衣襟。

不远处,杨羽清猛然心惊,踮脚贴在巷子口,不敢吐出一口气来。背心一片冰冷,竟是被这狠辣手段,吓出一身冷汗。握紧的双拳,仍止不住颤栗的身躯,恐惧,占满心间。

只听一人口中含怒,喝道:“萧掌门,你我所行,本就有失正统,为何还要残害一条无辜性命?”他口中含怒,却无丝毫惊慌,可见腥风血雨,已然经历久矣。他口中所言“萧掌门”,正是应当身处点苍剑派西院中,挑灯赏剑的昆仑掌门,萧京。

萧京何等心机之人,听出此人口中责问,仍是心平气和:“景明贤弟着实对萧某误会颇深。你可是不知,此举固然残忍,却是为了保全贵派名声。贤弟心慈,定然不会出此下策,萧某却是甘负骂名。”景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作势便要离开。萧京也不做拦阻,幽幽一叹:“景明贤弟一身浩然正气,萧某着实佩服。只是想来,整个太原,识得‘无眉剑’之人,虽然不多,却非没有。”说道此处,脚尖在老者尸体上,重重点了点。

“无眉剑”,乃早年成名于点苍剑派的用剑好手,为云镇东口中,点苍剑派十七名名剑手之一。十七名名剑手,早在中原正统与天玄教宗战祸之中,死伤泰半,如今所剩,寥寥无几。萧京此刻说来,倒是有几分挑衅味道,令景明不由止住脚步。转头看去,神色愈发凝重。

萧京好整以暇,淡然道:“比较起我萧某人,太原之地,人们识得你,却未必使得我。若是留下活口,单单这残害孤儿寡母、欺凌妇孺之罪名,你当如何交代,贵掌门如何交待,贵派又如何交代?”“欺凌妇孺”,本就武林大忌,为正道所不能容。此行虽有铲除余孽之名,却是臆测颇多。一旦东窗事发,纵然自己一死谢罪,怕也是连累了十七名名剑手名声,损了点苍剑派威望,又何以号令整个中原正道?景明思忖之间,目光流转,落在地上老者喉间,语气再是一沉:“那萧掌门为何要以我派‘化元留影掌’杀害此人?岂非陷我派于不义!萧掌门当真好心机,便是舌灿莲花,在下也断然不信。”口中不信,却是不再离去。

萧京“呵呵”一笑:“贵派掌法,博大精深,又岂是萧某所能窥得全豹?不过我派‘劈空掌’与贵派‘化元留影掌’略有几分相似罢了。明眼之人,自然可分辨清楚。”他话中之意,自是两派掌法看似有所雷同,却非同路。话外之音,暗指景明若是所有见识,自是不能将两派掌法混为一谈。

杨羽清匿身黑暗之中,闻言,心中震惊。萧京手段,骇然眼前,口中“孤儿寡母”所指,可不正是自己与娘亲?不敢徒作停留,屏气凝神,悄然绕道,自后门翻入云府。

云府大厅,尚是一片灯火通明。云青念跪坐一方草蒲之上,双眸微闭,双手合十,口诵佛经。字字真言,佛理斐然,似有静人心,醒人魂之效用,似是每每念出一字,便可为远去的人,保得一寸平安。

杨羽清快步跑入,扯起云青念衣衫,急道:“外面有人要来杀我们。”云青念微微一怔,转瞬,脸色一片惨然,将杨羽清拉入大厅后厢,在角落几块墙砖上敲了数下,便听“咯咯”脆响,地板自内向外翻出一寸见方的暗门。云青念一把将杨羽清推了下去,正欲跳下,却听脚步声渐近,已然不及,抬脚一踏,踩上暗门,转身,坐在一侧书桌前,云鬓微理,看着来人出现。

杨羽清猝不及防,跌落密道,疼得眦目咧嘴,待发觉娘亲不在身侧,心知不妙。抬手找寻,触手光滑一片,不见机关所在。心急之下,不由慌神,却见拐角处,透来隐约微光,凑过身去,大厅景象,尽可一窥全貌。想来此地,多半是云府所修暗道,以备不时之需。如此想来,其中必有机关,正欲找寻,却见先前巷口所见的两名剑者大步迈进,那个被称为“萧掌门”之人,一步踏入,冷喝一声:“云、杨二家的余孽,快些出来。”厅中灯火明朗,杨羽清这才将萧京、景明二人瞧得仔细。对话之中,已知这“萧掌门”乃身负“劈空掌”的一派之掌,依他认识,多半便是昆仑派。而另一称为景明之人,正是他心怀怨恨的点苍剑派。愤恨之间,对娘亲又是担忧万分。

听得“哈哈”一阵嘲笑,云青念莲步轻移,徐徐向前,冷眸一扫,天地渺小:“云府之地,岂敢夜闯?不请自入,规矩何在!”最后一声,如同娇咤,惊得萧京、景明二人一时哑口。云青念目光落在景明身上,见他装扮,也是猜得一二,道:“便是贵派裴掌门,若是登我云府之门,也需得敬以帖子,以表礼数。尔等此番行径,宵小何异?”她先发制人,以裴风战压住景明。这番话来,景明如何不知其中用意。云、裴二家,关系千丝万缕,闻言心颤,不由后退一步,垂首不语。

萧京心有决断,此刻不容犹豫,生怕景明碍于云府之名,临阵倒戈,心生计谋,冷笑道:“如若是云老前辈的云府,我等必先敬上礼道,怎敢逾越?可若是一群邪教恶徒霸占的云府,又有何礼数可言?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一番话来,正气凌然。剑交左手,右手背后,长身挺立。

杨羽清接着缝隙缺口,但见萧京背后右手,微微虚握,正是剑者拔剑动作。心思一沉,娘亲定是知晓劫难将至,如今所为不过保全自己一命,鼻尖一阵酸楚,泪眼婆娑。恨不能破墙而出,却不得其法。银牙狠咬,“吱吱”作响。

云青念听闻萧京所言,一时气火攻心,勃然而怒:“你……你说什么!什么邪教恶徒!”她自幼熟悉礼数,便是在此大难将临之时,仍是不敢言辞放肆,此中规矩,又岂是市井悍妇、草莽无赖所可明了。

萧京闻言狂笑,扫过整个大厅,眼中唯有轻蔑:“你可是云府的大小姐,难道不知正邪不两立么?十年前,你与魔教恶徒私通,哼哼,背弃正道,可不比邪魔外道更为可恶!令尊云镇东,自知其情,却是管教无方,非但没有大义灭情、为民除害,反而听信奸佞教唆,岂不与费仲同类!”费仲此人,乃商末臣子,为人诡辩歪曲,善谀好利,得以骂名。萧京以此人与云镇东相并,正是暗骂云镇东是非不分、为虎作伥之意。

杨羽清早知眼前之人,绝非良善,听此言语,仍是心头火起。想来,裴风战所行,虽有违侠义,却也言辞客气,话语之中,不失宗师气度。同为一派之掌,此人却是语出伤人,多有强词夺理。不觉,对整个中原正道,也是看轻了几分。云青念更是怒不可遏,有意反驳,却是急火攻心,胸口一痛,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踉跄一退,跌坐在身后椅子上。一时娇躯微颤,酥胸起伏。

景明对于云镇东素来多有钦佩,若非杨普明插足其中,断然不会听从萧京教唆,趁黑夜而来,欲行杀棋。如今听闻萧京这般毒骂,不免心头不悦,又见云青念脸色惨白如蜡,娇躯战抖,宛如风中百合,生下几许不忍,挥手便要阻止萧京,摇首低语道:“罢了罢了,萧掌门,贤荫之后,何必侮辱?”

萧京却是妒火、怒火横生,已然烧红了双眼。口中放肆一声狂笑,反手退开景明,一双阴毒的双眼,透出缕缕精光,上下打量着云青念婀娜的身躯。云青念被他这般扫视,当真怯了三分。若是就此死去,她早有准备,何曾惧怕?冷冷大笑,从怀中拔出匕首。一时,寒芒映烛火,清辉凝冷锋,逼人尖锐,迫使萧京、景明这般身经百战之辈,禁不住后退一步。见她银牙狠咬,面露绝决:“萧京,天道循环,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纵然一死,他日,你也难逃因果报应。”

曾经温婉儒雅,曾经绝代芳华,一代武林才女子,而今却是凌厉如刀,冷眸似剑,寒语逾枪,可比各般利器,更是可怖。景明心中,不由又是一颤。见她匕首尖端,反刺自身胸口,不禁勃然色变,早先害她之心,消散须弥,大步跨上,一手拦下萧京,一手欲夺云青念手中匕首,口中厉声一喝:“休得放肆……”话音未落,萧京化掌为刀,拔开景明臂弯,右手长剑在握,顺势一挑,银光含血芒,径直穿透景明胸口。景明万料不及萧京竟在此刻背弃同盟之谊,下此重手。虎目瞪紧,满是不可思议,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此难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暗房中,杨羽清浑身寒颤,他终究年幼,虽然聪敏,但对于人心险恶,却知之甚少。原先见萧京、景明二人联袂而来,只道为一丘之貉,不想变故倏生,竟是这般背信弃义之举。这般人物,其手段阴毒,可见一斑。不免对尚在虎口之中的娘亲,多了几许担忧。思忖之间,却见眼前人影一动,云青念竟是滚落地上。定睛一看,云青念胸口不知何时,赫然多出一柄匕首来。鲜红的血液,自后背涌出,在地板上,愈发鲜红。那一抹淡雅的衣着,好似血中怒放的白莲,纵然凋零,亦是纤尘不然,纯净白洁。

一时之间,杨羽清六神无主,险险哭出声来。先是爹亲杨普明远去黄龙口,生死未卜,如今相依为命的娘亲,为保一世清白,自陨眼前。昨日尚是疼爱有加,而今一步黄泉,永世难见,独留一抹鲜活的记忆,与眼前撒手尘寰的人,渐渐重叠。

迷茫之间,萧京却是怒极狂笑,好似发了疯一般:“好啊,生时,我尚且得你不到,如今你死了,我也一样要得到你!”方欲伸手,眼中顿显一丝诡谲,立时转身跑出大厅。

杨羽清心神俱寒,正欲找寻出口,只觉十指痛如刀割,竟是悲伤至极,紧扣石墙,生生折断了指甲。又听“嘶嘶”几声,萧京已拖着一人缓缓行来。却见地上之人,正是适才在门口为萧京一掌毙命的打更老者。

萧京也不停顿,从云府内寻了些许珠宝,一股脑儿塞入老者打满补丁的衣中。随后,将老者一翻,使其面地而卧。随即,一把抽出景明背后佩剑,手下一狠,穿过胸膛,将老者定在地上。冷笑一声,便要再施手段,上前拔下云清念胸口匕首,眼中锐光一扫,竟见暗处露出小指粗细的孔来,不由一惊。凑身上前,恰是与杨羽清对了正着。

杨羽清纵是千机百巧,仍旧不免年少胆小。顿时双脚生软,如踏棉花,瘫倒在地。额角渗出一颗颗冷汗,伴着起伏的喉咙,徐徐滑落。萧京更是料所未及,这大厅之中,另有密室。而自己今日所行所言,皆已被人瞧得清楚。心中又是狠辣,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为人吐露真相,不若赶尽杀绝,永绝后患。念到此处,手在腰间摸出两根蚊须钉,扬手便打。他手段何其高明,蚊须钉不偏不倚,径直射入孔内。好在杨羽清早已俯下身子,蚊须钉直射而入,只有“叮叮”两记轻响,分明打在墙壁之上。

萧京暗骂一声,出言恐吓:“小兔崽子,老子知道你龟缩里面。好得很,这便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若不出来,老子这便进去宰了你。”他狂性毕露,言语之间,哪里还有一派宗师风范。怒叱罢,当真数了起来。

杨羽清侥幸逃过一劫,已然镇定。知他杀心已生,万万不会放过自己。此刻出去,无疑自投罗网,全无生还可能。转念一想,他既然已有杀我之心,此刻尚且不进来,必是并不知晓密室机关所在。当下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果然,十声响尽,仍不见密室开启,萧京暴跳如雷,厉声大骂,向四周找寻机关。过了半晌,仍是不见动静。萧京担忧之间,更是怒火中烧,对着小孔,重重踹上几脚,骂道:“好,好。你不出来,老子便不信治不了你!”心生一计,自觉万无一失,得意之间,阴毒神色,遍布整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杨羽清亲眼目睹他毒杀打更老者,暗算景明,逼死自己娘亲,又瞧见他布下一手栽赃陷害之计,其手段,着实令人发指,生怕他再有毒计。蓦得鼻尖一嗅,阵阵焦灼气味,刺入鼻中,催得眼泪忍不住接连落下。猛然一惊,心头惊骇,竟是欲火烧云府,即便大火不能烧进此处密室,但浓烟滚滚,也足以将自己熏死,当真是心狠手辣之徒。

浓烟滚滚,依凭不足拇指粗细的小孔钻入,化作洪水猛兽,似要吞没内中幼小孩童。初始,杨羽清尚能凭借自身功体,抵抗一时。越是后来,双眼渐生疼痛之感,稍一呼吸,便是一阵干涩焦灼,涌入肺中。心跳愈发激烈,忍不住,呛得泪水直流,大口咳嗽起来。只此心神一动,功体瞬时一泄,双眼恍惚,酸疼之中,竟是难辨事物,唯有耳中传来萧京阵阵狂笑之语:“小兔崽子,你就等着变成干尸吧!”说道最后,放声狂笑,却是愈来愈轻,想来,人已走远。

烟雾愈烈,杨羽清体力不支,翻倒在地。浑身滚烫,浊气蒸腾,催得心神迷失,唯有心怀仇怨,一口心念支持,方不至于就此昏死。不知几时,隐约可闻外面有救火声响,想要呼喊,却已无气力。忽而听得一人大声叫唤:“掌门危险!”自己随即昏厥。

天际吐白,照得漫天沙尘,分毫毕现。古道羊肠,幽幽叠叠,仅可三人并肩而行。凄风冷冽,两侧枯木“吱吱”怪响,如魔音鬼魅,惹人心头惊惧。

此时,十数条浑身浴血的身影急急奔来,踏得一地碎乱。愈行愈急,眼见小路尽头,竟是一处狭口,众人身形骤然一顿,为首老者举目四望,再无其他出口,不由放声苦笑:“好,好啊,想我云府二百三十一人,如今竟是落得这般狼狈,当真苍天不仁!”这老者,赫然便是曾经名声显赫的云府主人,云镇东。转身再看,身后十一人,均已身负重创,神情疲惫,却咬紧牙关,不愿屈服,稍许欣慰,更是凄然。

杨普明执剑上前,好生宽慰:“岳丈,此地不宜久留。但可留得生机,日后自有东山再起的时机。”

话音方落,狭口处却是传来一声嘲笑:“杨堂主说得极是。可若是连性命都保不得,怨天尤人又有何用?”刻意嘶哑的声音,低沉得不见一丝感情。见他身形颀长,周身裹着一张漆黑似墨般的长袍,脸上也被半张面具遮掩,唯独露出一双鹰隼般锋锐的眸子,盯得人,不由心生怯意。他身后,跟随三十名高大壮汉,各个手持兵刃,寒气森然,不可逼视。

只是一眼相触,杨普明却是心念百转,愈发觉得眼前黑衣男子,甚是熟悉。云镇东亦是如此,出口问道:“你……”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紧促脚步,回首望去,却见二男一女比肩而行,身后手下,皆是手持巫刀,身着异服。

杨普明持剑转身,势做戒备,心中暗叫:“来的好快!”。余下十人,也举剑联阵,不叫敌人逾越雷池。

这二男一女中,二位男子均是一身乌色苗服,脚上长靴,顶出鹰钩。左侧一人较为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宛如铜铁。右侧之人,却是苍白如蜡,不见血色,手中一柄细长薄刃,在行走之间,隐隐生出虫鸣。那女子身着彩色服饰,悬挂几窜银铃,随莲步移挪,发出阵阵蛊惑心神的奇妙声响。

杨普明“哈哈”大笑:“想不到,三位来得不慢。葬火教为除去我等,竟是出动了五大高手其三。”转念之间,已然明了前因后果:“几位当真布下一手好计。先是请君入瓮,引诱我等前来。又是反用走为上,逼得我等逃至此地。如今截断后路,便要我等束手就缚么?”

“哼哼。”黑衣人阴笑数声,声音又似沙哑几分:“为了今日一局,当真煞费苦心。当年杨堂主不辞而别,可是让人好找。然而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人知晓杨堂主下落,怕是唯有朱雀堂主张铁了。”杨普明浑身一震,坚毅不屈的身子,在一瞬之间,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张铁浴血修罗也似的模样,赫然在目,勃然怒道:“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你们撒下的网,今日只是收网的时刻。”得知一切皆是引出自己的局,杨普明脸色惨淡,染满鲜血的脸庞,愈发苍白。张铁,竟是这般遭受自己连累,骨肉分离,自刎八卦村,当真可笑。仰首,朝阳生机勃勃,竟是这般刺眼,令自己不能直视。眼中,浊泪纵横,是歉意,是无奈。

黝黑大汉虎目贲张,看着眼前残兵败将,得意一笑:“杨堂主、云前辈,教主对二位多有赏识,若是投靠我葬火教,定能助教主打下一片江山。届时自有一番荣华富贵,何必轻易妄送性命。”

再是豪迈狂笑,云镇东放声一喝,恢宏气势,竟是震得百树摇曳,万叶婆娑。听他怒叱一声:“竺二生,可敢一战!”退无路,无路退。一生修为,尽化双掌,誓要为中原正道,再除奸雄。大步向前,走出十人阵仗,铁骨铮铮,似山岳雄立,不可撼。黝黑大汉再不多言,运劲于拳,合身扑上。

眼前情形,已是九死之局。杨普明仰天凝视,眼中漂浮一跳倩丽佳人的身影,佳人身侧,跟随着顽皮的孩童。不由眼眶又是湿润:“青念,但愿来世,再为夫妻。羽清,多年苛刻,只望你能正心明性,愿你安平此生。”泪水划落,换得一身决绝。振剑欲助,眼前人影闪烁,脸色苍白如蜡的男子,枯槁般的手指轻抚血色薄刃,眼中嗜血光芒大盛,细长的舌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咯咯”冷笑:“便让毗光离手中血虫刃,领教杨堂主高招。”不及回应,血虫刃已化杀招,招招直逼杨普明命门所在。一时锋刃带劲,“嗡嗡”作响,宛如万虫齐鸣,端得令人不寒而栗。

一条古道,两处战场,斗得不可开交。一侧黑衣人暗自冷笑,面具下的双眼,一动不动,盯住杨普明手中琉风,朝着彩色服饰的女子高喝:“竹青护法,还不动作么!”

竹青秀眉微皱,凝神喝道:“我葬火教行事,何容他人置喙!”说罢,退后一步,玉指芊芊,凝杀带肃,悬于半空。蓦得,一挥,身后葬火教徒巫刀卷浪,杀向云府弟子。

杀声震天响,刀刀在肉,剑剑刺骨,却是无人退,不可退。遭受算计,云府弟子三战三围,早已疲惫不堪,全凭心中信念,支撑至今。如今前路埋伏,后路拦截,唯有奋力一战,方有生机。十人剑阵一开,引风雷之势,勾地火之变,竟也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葬火教徒纵然全盛之躯,以多压少,尚且不能轻易拿下这班重创弟子,竹青心赞之余,眼露杀机。扬手一挥,手中已多了一片墨绿树叶,放置唇口,吐息之间,声音靡靡,竟是牵动周遭毒虫汇聚,向云府弟子涌去。

毒虫为怪音控制,形似黑色雾潮,钻入云府弟子衣中。不出片刻,十名弟子接连哀嚎,扭曲的身子,滚在地上,不过几个翻身,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尽是毒虫撕咬的痕迹。血色透绿,渗入泥土。怪音嘎然而止,毒虫散尽,十具尸骸,已然不见皮肉,化作白骨,任由冷风吹散。

人间惨剧,闻者动容。竺二生却似是早已有谱在心,趁着云镇东稍有分心,愈见手下凌厉。招招沉,式式猛,一拳扫过,劲风如刀似剑。云镇东掌纳八荒,拳开六合,交手之间,竟愈发心惊。竺二生一身横练武功,虽不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却也是寻常拳掌难以伤及。反观云镇东,纵然内劲浑厚,却是身心疲惫,吃亏在前,亦不敢直缨其锋,腾挪闪避间,衣角已被拳风撕出数道裂口。

另一处战场,杨普明剑走轻盈,一化三,三化三三,身法变幻莫测,剑如云龙踪影,百变千回。毗光离血虫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刃锋舞动间,虫鸣阵阵,扰人心神。

杨普明本见竹青手段,心有骇然,原先五五之波的战势,此刻落于一线下风。攻守之间,再定心神。眼见血虫刃劈面攻来,足下化太极,身转剑走,宛如光幢护身,层层卸开刃上阴狠力道,顺势抽身一退。

毗光离冷哼一声,招行极端,一顿足,一纳气,血虫刃刃锋指天,无风自颤。身侧树木,万叶摇曳,化作虫声蜂拥,惊觉众人。蓦然,口中冷冽一喝,刃化一线,直取杨普明命门。

杨普明暗叫古怪,却是不敢托大。琉风剑,剑化流风,铮然脆响,层层沓沓,竟是柔若柳枝绕指,缠住血虫刃刃身。身形一退,再退,逐渐化开刃上雄劲。毗光离似有明悟,想欲抽刃,已然不及。琉风剑紧锁刃身,一拉一扯,刃身扣死,再也难以拔动分毫。

“嘿嘿,‘南杨北萧’,果然名不虚传。”毗光离眼中更见精彩,一如看见猎物的猎者,忍不住,细长如蛇信般的舌头,微微舔舐着嘴唇:“可惜,还不够。”说话间,手上加力,生生将杨普明拉近一尺。

“南杨北萧”,乃对中原武林两大顶尖剑者之称。以长江为界,长江以南,为杨氏一脉,长江以北,属洛阳萧家。此称呼虽是百年以前,尊称杨萧两家先辈,但沿用至今,仍不为过。毗光离此刻称呼杨普明,不言“南武林第一剑客”,却说“南杨北萧”,多有讽刺意味。杨普明心如明镜,怎能不知?只移一寸,一身“长空破元气”灌入周身百骸,沉哼一声,双足便似扎根地上,纹丝不动。

势成胶着,一时高下难分。一侧黑衣人负手而立,心思不明。阴隼般的双眸,盯着杨普明手中琉风剑,竟生有几分贪婪,暗自忖道:“此剑不简单。虽是不及云破月,却也非是凡品。六气聚一,刚柔并济,绝代佳作。”

不及多想,且听铮锵一响,琉风剑脱手而出,剑影重重,如雾如电。杨普明身影倏然再变,快逾惊雷,腾挪之中,暗藏六合,一影三化,不及眨眼,握剑,夺命!

冷剑勾命,毗光离心中一寒,来不及抽刃格挡,撒手急退。却是冷风过耳,脸上一片灼热。待得锋芒消退,竟是钻心疼痛,不由惨呼出口。脚畔,一只鲜血淋漓的左耳,浴着腥红,不住颤抖。杨普明素来剑中留情,罕有逼人性命。如今云府弟子惨死之状,历历在目,又是身陷四面楚歌之局,剑行无忌,便是杀招。若非毗光离躲避及时,此刻落地的,怕是他项上人头。

杨普明剑无停留,翩若惊鸿,相助云镇东。十年悟剑,一改往日大开大阖之势,更见细致雕琢。剑气沛然吞吐,巧妙无伦。

竺二生听得毗光离惨叫之声,已知眼前剑者,剑技非凡。自己一声横练功法,尚不能刀枪不入,不敢逞能,旋身后退。杨普明一剑刺空,剑气却是透体而出。竺二生右颊生疼,拂手抹去,一片赤红。

“哼。”一侧黑衣人冷笑一声:“原先以为葬火教五大高手,有着通天彻地的能耐,想不到,仍是伤于杨普明剑下。”眉峰一耸,眼中更添谨慎:“想不到杨普明竟修出剑气。好在有着两个马前卒,不然着实难分胜负。”另一侧,竹青面露惊异,仍无动手之意,暗自算计。

二人思忖之间,云镇东、杨普明二人,拳风并剑芒,快招连攻,便要先取下竺二生性命。竺二生吃亏在先,手中又无兵刃,不敢接下杨普明手中琉风剑器,拼得生生承受云镇东拳上力道,也要躲避开去。云镇东拳中合阴阳并流,外打皮肉,内伤五脏。竺二生接连受下三拳,饶是肉骨坚实,堪比铁石,腑中仍是血气翻腾,一口腥涩,涌上喉头。却是碍于身份,不愿出口求助。如此以来,竹青自是好整以暇,嘴角勾勒一抹轻蔑笑意,黑衣人却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竺二生一招受挫,步步险象环生。正是危机之间,乍听怒叱一声:“纳命来!”毗光离再持血虫刃,邪风扫四野,寒芒摄八荒。天地一片虫声呜咽,惹人心中怵惧。

杨普明闻声转剑,银练含芒,两兵猛然相击,激得沙石飞扬,流风乱窜。真气鼓涌,再添新红,各自震撼。一退之间,竺二生但得喘气之机,反守为攻,更是毒辣。一进步,是杀,一出拳,是杀,招招式式皆是杀。云镇东身为困兽,犹见凶勇,一时退无可退,两拳撞击,各退一步。竺二生心神一定,不见迟疑,揉身扑上。云镇东却感右臂酸麻,不敢接招,只得以腾挪之法,避其锋芒。

毗光离此刻已然浑身浴血,苍白如蜡的脸上,布满鲜血,何其狰狞?受创在前,重伤在后,不见怯战,反是愈发残狠骁勇。扭头吐出一口血水,咬牙切齿,却是一阵惊心大笑:“好,好!这应当不是你杨家的‘长风三叠剑’,有趣得紧啊。”足下生风,血虫刃接连快劈,快得不及眨眼,唯留残影一瞬。

杨普明振剑御风,再展多年领悟剑诀。凝气化元,琉风剑剑身吐纳精光,一息之间,人比风快,抢身一跃,剑影千回。兵刃交接,火光溅射,不过电光火石,二人位置已然交换。人,不动,唯有剑身颤颤。蓦得,毗光离再吐一口鲜血,高低立判。

毗光离败而不退,一口鲜血吐在掌心,朝血虫刃身涂去。血气牵引,血虫刃愈发腥红,竟将毗光离掌中鲜血吸纳。刹时如万鬼哭城,刃身在功力催动下,虫鸣嘶哑。

杨普明不明就里,但杀心已生,断不容情。想到自己双亲之死,乃葬火教所为,恩怨情仇,尽付一剑。沉身,纳气,琉风剑一改云柔之态,竟被杨普明一身浑厚功力逼得笔直。一声剑鸣,似冰轮逆转,水银泻地,剑开三千光景,催得草木凋零。

蓦得,变数再生,人影闪动,一条无声黑影,冲入战团。不及众人有所反应,毗光离先身后退,随即而来,竟是一声凄厉哀嚎。杨普明仰天一吐,一口血水化作雨点,浇打在他早已惹满红尘的白衫之上。锋利的短剑,穿透衣衫,带出一蓬血来。

不远处,尚在游斗之中的云镇东,乍闻杨普明惨遭毒手的悲嚎,脚下一滞。倏忽寒气袭来,转身之间,竺二生一掌击打天灵,顿时脑中红白之物四溅,鲜血如狂奔涌,淋得竺二生浑身浴血。滚烫的鲜血,顺着褶皱的乌衣滑下,滴在脚边,落成血滩。竺二生放声狂笑,晴天之中,陡然惊雷闪过,映着他一张脸,更似修罗厉鬼。笑声未止,看着眼前被击碎天灵的尸骸,竟站立不倒,寒风中,衣袂飞舞,好似刑天再生,不由心中惊惧,又是一拳,直穿云镇东尸骸胸膛。

一拳拔出,云镇东尸骸一颤,仍是屹立巍峨。竺二生更见狂态,正欲再运强拳,功力偶骤然一阻,已被竹青拦下:“够了。”

凄风送悲愁,吹打一身铁骨铮铮,千里送哀。

一生荣耀与武勇,一身铁血与傲骨,停息刹那,尽数埋葬凄风。壮志未酬,却已身魂离索,不堪风中一段哀愁。幽幽沓沓,朝阳独照,生死谁问。

寒风似刀,刮割人心。杨普明身受致命暗算,再添云镇东身死悲怆,禁不住身如风中烛影,颤抖不已。惊天凄然,震得周遭万叶凋落。眼中所见,伟岸身躯,如山石,不容他人折腰。脚下,鲜血成河,血腥气息,一如地狱。万千凄凉,化作声声惨笑,在风中飘散。

笑声未绝,一剑破空!

黑衣人只觉劲风流斩,撒手急退。饶是身似轻雁,胸口亦是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脸上,面具随即脱落,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杨普明怒气攻心,又是一口血箭喷出:“是你,姓萧的!为什么……”

黑衣人面露狰狞,冷笑道:“你若不死,我如何才能抢到云破月。”说道此时,眼光停留在杨普明掌中琉风剑:“却是没有想到,你并未将云破月带在身上。不过,这柄剑,我也不会放过!”说话间,人影骤然闪动。

杨普明胸口匕首正插心脏,适才一剑,已然耗尽一身气力。此刻黑衣人强攻而来,一时无力招架,琉风剑应势脱手,被黑衣人拿捏在手。人,也被击退数丈,鲜血狂涌。

琉风剑落入掌中,黑衣人不急着取下杨普明性命,反是后退一步,横剑在胸,细细观来。且见剑身一片雪白,久经杀戮,竟是滴血不沾,不由称奇。苍白似枯槁般的手指,顺着剑脊滑过,一股温润自剑身传来,一时心中惊喜,放声大笑:“想不到,竟非寻常金铁,而是青岩白石。好得很!”眼眸一转,又道:“待得此事处理妥当,我定当前往太原,取来云破月,再送云青念和你的儿子上路,让你们一家团聚。”狂笑之下,剑交右手,起招便要直取杨普明性命。

天空晴雷阵阵,如根根银箭,暴戾地射向每寸土地。转瞬乌云密布,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天雷闪动间,琉风剑更见雪白,如风,如电,刺得人,睁不开眼。

“咔!”

原本被乌云遮掩阳光的太原,阴沉的,恍如黯夜。此刻,天际划出一条银蛇般的闪电,随即,化作龙蛇乱舞,在空中交织,将铅云撕成一片片,惊得满街孩童哭泣之声大作。

似是收到远方血脉感应,杨羽清胸口一阵绞痛,奋然张开双眸,入眼处,竟是一片奢华。锦绣软床,流苏三丈,鼻息间,隐隐沉香萦绕。香气入脾,清神理气,通元纳气,开窍活血。想来此间主人,也是熟悉医理的雅人。

思忖之间,便听一人,语气谦恭:“先生,此子现下如何,可有危险?”话语之内,自有一番关切其中。只是那声询问,在杨羽清听来,却是格外讽刺。那声音,竟是自己一生也不能忘却的仇恨,裴风战,如此憎恶。虚弱的身子,仍是紧紧握起双拳,似要跳将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裴掌门过虑了。”回应之声夹杂着一股宠辱不惊,平淡得不起丝毫涟漪,字字句句,又是那般铿锵有力:“此子身负修为,倒是精纯非常。不过暂时昏厥,并无性命之忧。加之裴掌门渡以一口真气,为其推宫活血,又以沉香理顺气息,算来不出三个时辰,便将清醒。老夫即刻为其开出药方,不出三日,必将恢复如初。”

“唉……”裴风战若有所思,相聚与分别,竟是如此接近,一别永恒,莫不是太过残酷,黯然道:“身病可医,心病何解?”幽幽一叹,朝医者躬身一拜:“倒是劳烦先生了。”

医者见状,连忙双手拖出,扶起裴风战:“此间礼节不必。倒是裴掌门数年来内抵天玄教宗,外抗葬火邪教,不至中原武林沦落奸邪手中,华某方得以安心隐居。”

裴风战闻言,不由心生几分歉意:“说来惭愧,时至今日,庐山周遭,尚难以靖平,不能为先生留得一片净土。”杨羽清此事脑中清明,听见“庐山”二字,心念丛生:“隐居庐山,又是精于医术之辈,莫非便是爹爹口中所言,武林名人神医华双?”武林之中,多有刀剑相向,仇杀惨案,但其中另有一番规矩,对于医者,若非触及底线,势必不可轻易为难。是以庐山地域虽处战乱纷争之中,尚不受人侵犯。念及此处,再生疑惑,今日所行,多半是裴风战有所相求。便是不知裴风战究竟有何目的。方经人间惨事,心绪难平,不免对人对物,颇多猜疑。

且听华双又道:“裴掌门,华某倒是尚有疑问,不知是否当讲。”裴风战恭敬道:“先生但讲无妨。”华双道:“敢问这位公子,究竟何人?”他眼中自有一番深意,如此疑问,倒非真心问个明白,多有几分暗示其中。裴风战毕竟久居武林,自然知晓华双弦外之音。华双医术何其了得,况且杨家“长空破元气”,纯阳贯体,气劲霸道,难有与之比肩的功法,华双如何识不出来?当下也不点破:“故人之子。”华双微微点头,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流苏中的孩童,虽然看不甚清楚,却也有所计较。

杨羽清静卧软床,屏息纳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云府已然不存,自己如今,不异于过街老鼠。裴风战如此维护,恐怕另有一番阴谋其中。想到半月以来,自己生活竟是天翻地覆。娘亲惨亡,爹亲生死未卜,一夜之间,再无容身之所,不由悲从中来,心口一阵酸涩,满腔仇恨与怨怼,生生咽入喉中。

稍许,华双请辞离去,门外进来一名点苍剑派弟子,朝裴风战躬身一拜,小声说道:“掌门,云府上下皆以寻遍,并无人迹。另则,今日接道飞鸽传书,一队弟子已达黄龙口。”裴风战闻言点头,侧身瞧了眼三丈流苏,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也要保得云老前辈平安。景明之事,我自会处理,先行好生安葬才是。”说罢,又是一叹,心思不明,快步离去。

待得关门声响,杨羽清实难压抑心头凄苦,泪水终究夺眶而出。不顾置身何处,一把抓起被子,盖住全身,放声痛哭。良久,渐觉双目肿痛,泪水如火般灼烧这着双眼。

“咯咯咯咯……”,不知何时,传来一阵稚嫩笑声,宛如银铃一般。在杨羽清听来,却是那般讽刺。听那人讥笑道:“就会哭鼻子。你不是很厉害么,来呀,让本小姐好好教训教训你!”

若是寻常时分,杨羽清断然不会理会,无奈此时正是悲伤至极,哪里还能禁得住他人嘲笑?一怒之下,一脚蹬掉掩盖在身上的被子,扭头叫道:“你……你再说一遍!”不待来人动作,只觉双眸针刺也似,酸疼得又是一阵泪水落下。也不知流苏怎么被拉了起来,一名女童手持千曜汇聚的奇妙珠宝,借着烛火,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杨羽清乍然一窥,不免为光华震慑,连忙用双手捂住眼睛。却听那女童又是一阵嘲笑:“哈哈,师姊,他瞎了,他成瞎子了。”那被唤作“师姊”的女童淡然说道:“师妹,别闹了。”短短五字,却是说得毫无感情,听得人,不免如坠冰窖。

稍带适应,放下手来,方才看见,所来之人竟是前夜里尚有争执的南宫欣舞、裴静姿二女。之前未曾细看,加之天色昏沉,夜浓如墨,心中所想,如南宫欣舞这般手段高明之人,多半是个如男孩子般的疯丫头。此刻面面而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女非但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彪壮,反是生得一副病态,宛如西子抱病,竟是令人生不起一丝责备之心。纤弱的身子,好似禁不住一阵微风,便将摇摇欲坠。白皙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股苍白,不见血色。倒是一双眸子,全然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精明,冰冷之中,似是能穿透人心。

杨羽清打量南宫欣舞的同时,南宫欣舞自然也在打量着这个遭遇厄运的男孩。对于杨羽清一番变故,南宫欣舞有所听闻,竟有同命相连之感。看着男孩发怒的脸上一丝惊愕,不由想起前夜里,冒险为师妹送来糕点棉衣,却反被误解,心生几许歉意。转念许久,这方说道:“原来师父救下的人是你。”她这话,本无他意,在杨羽清耳中,却是充满了嘲讽。一旁裴静姿自是恨极了这个让自己罚跪的人,再出言,又是一番挖苦:“你不是厉害呢么,我南宫师姊在这里,非打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之于杨羽清,南宫欣舞无所谓喜欢亦或厌恶,只是多有同情。念及师父救他性命,又是尽心尽力照顾,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情,着实不好交待,连忙阻止裴静姿。裴家二女中,数裴静姿年幼。相传诞下此女之时,其母紫环梦有青鸟探信,方一落地,已有羊脂之肌,裴家夫妇只道是受西王母抬爱,特取“静姿”二字,望其娟好静秀,对其也是百般疼爱。不想,却是使其愈发任性。对杨羽清,她本有成见,此刻仗着南宫欣舞便在身侧,更是出言不逊,痛痛快快讥讽一番,仍是不能解气,又是指手划脚,轻蔑之意,尽数涌现。

杨羽清何曾受过此等羞辱,悲伤之情,转瞬已化为满腔怒火,不由分说,扬拳便打。

南宫欣舞喝止不及,苍白的脸上再添霜寒,抢步挥掌,掩下裴静姿。杨羽清已是怒意当头,出拳毫无顾忌,一时拳掌相交,将南宫欣舞震退数步。

南宫欣舞修为精湛,退步之间,划开掌中力道,仍觉右臂一阵疼痛。杨羽清较之南宫欣舞,稍逊一筹,先发制人,依旧力有所滞,身子微微一颤,却无退意。一拳不中,揉身又向裴静姿扑去。怒火冲关,哪里还会估计其他,手中自是没了分寸。

南宫欣舞身世坎坷,受裴风战收留,得以保全,视裴静姿,有如亲姊妹一般。不及多想,一把抱起早已惊愕住的裴静姿,背对杨羽清,任他这一拳击打在自己背心。

杨羽清这一拳是动了真力。好在他尚是年幼,对于武学之道,不过初窥门径。只听闻南宫欣舞闷哼一声,浑身惊颤,仿佛清醒许多。不由心头自责起来。看着将裴静姿护在怀中的南宫欣舞,那般发自肺腑的关切模样,心中莫名生起一丝苦涩,在诸葛八卦村中,种种生活一一浮现脑海,想不到一经离别,却是这般家破人亡的光景。

早知江湖多无情,悔恨当时忘九歌。

杨羽清心中各番委屈不甘,喷薄而出,化作一声如泣如诉般的苦喊,飞也似狂奔出门。

眼见杨羽清飞奔而出,二女顿时有些害怕。若是让裴风战知晓此事缘由,不免又是一阵责罚。裴静姿一时不知所措,念及自从杨羽清母子来往点苍剑派的时日,爹亲对自己态度大改,何况自己禁闭未满,此行偷偷跑出,更会使得裴风战气恼,既恨且惧,“噗通”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南宫欣舞终归年长稍许,心思敏锐,不顾自己受伤之躯,展开轻功,疾步追赶。

弹指连换,南宫欣舞人如风行,已奔出院子,隐约之间,尚可看见杨羽清瘦弱寂寥的身影,别有思绪。心头黯然一叹,足下愈见绝妙身法。脚踏风急,身形如追星赶月。

此处,本是点苍剑派后花园所在,若非特殊时间,来往一批批武林人士,倒是罕有人至。另则,杨羽清毕竟杨家遗孤,为他人知晓,怕是多有闲言碎语,徒惹烦恼。是以裴风战早已吩咐门下弟子,若非急切事务,不可擅自闯入。是以二人一前一后疾奔,却也无人察觉。南宫欣舞见状,暗生几分庆幸,倘若为其他弟子发现此事,势必传入裴风战耳中。自己并无所谓,倒是这个师妹,三日禁闭尚未结束,恐怕又要多得一天一夜惩罚。

心念闪烁,眼前突得消失了杨羽清的踪迹。放眼望去,回廊转折,月门空洞,假山怪石,轩榭亭台,毫无生人气息。美眸微闭,扫视四遭,心有定数。对于自己轻功能为,南宫欣舞素来自信,若说杨羽清仅凭足上功夫,便能摆脱自己,她决然不信,想来,多半是藏匿某处,待得自己离去,方才显出踪迹。念及此处,脚步渐缓,气运双耳,细细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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