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奴婢总算找到你了,高公公找您。”一大早,绿萼身着墨绿色斜襟团花罗裙宫装,跑进未央宫里的竹林里气喘吁吁的说。
茯苓斜倚着一株碗口粗的竹子并未回头,依旧听着被风打竹林的沙沙声,良久,她才悠悠叹息,“该来的,总归躲不掉。”
声音淡淡,冷冽如一阵风。
绿萼虽觉察到她话中别有含义,一时间又难以参透,催促道,“公主,那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就连惠妃娘娘也要卖几分面子与他,让他久等了就不好了。”
茯苓又叹息一声,径直走出竹林。窈窕身影,足下生莲,终于,来至门口。
“老奴可要恭喜公主殿下了。”在屋中饮茶的高力士一眼看见她,眉开眼笑的道喜,和煦的笑容里蕴含恰到好处的冷清,既有些许威慑又让人觉得疏离淡漠。
“清晨奇寒,您老先喝点酒暖暖身子。本宫有什么样的喜事竟值得高公公亲自过来一趟啊?”茯苓故作不知,走上前亲自执起桌上碧青色的双耳雕花酒樽为他斟了一杯酒。
清冽的酒,斟在碧玉酒樽中,酒香馥郁芬芳,带了些蓬勃暖意也缓和了一室料峭寒意。
高力士卖弄的说,“突厥可汗毗伽可汗公主听说过没?那可是一位英勇善战有勇有谋的大英雄,前几日因淑妃娘娘大丧而千里迢迢奔丧。他见皇上因淑妃病故黯然伤神,便提出和亲来冲喜,毗伽可汗因与您和太华公主在丧葬上情牵一面,对二位公主尤为推崇,特意请求皇上准许和亲之事。皇上觉得此事过于仓促,于是向毗伽可汗提议由二位陪同他游历几日以便交流感情,再确定和亲人选。惠妃娘娘得知后还特意让人为公主准备了一套合体的宫装,今日巳时皇上要在兴庆宫摆宴宴请毗伽可汗,皇上让两位公主务必参加。”
“谢惠妃娘娘恩典,麻烦高公公同父皇说一声,孝昌一定准时到场。”茯苓微微福了一福,绿萼连忙从高力士随行的小太监手中接过衣衫。
高力士一行人离去后,茯苓依然木然的立在原地,直到绿萼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她才恍然回神,喟然叹息一声。
“公主,惠妃赏赐的宫装真漂亮,这料子还是双面织蜀锦呢,珍贵的紧,每年进贡的也就那么几匹,皇上因惠妃娘娘特别中意便全部赏给了惠妃娘娘。娘娘如此割爱,竟送了公主一套双面织蜀锦宫装,不知又要艳煞多少宫中主子呢。”绿萼贪婪地摸着那柔软光滑用金丝线绣着的衣衫,羡慕的说。
茯苓见她一脸垂涎,手不禁抚上明艳的衣衫,却觉得格外扎手,仿佛被烫了手又扔了回到托盘中。如此明晃晃的衣服,将她盛装打扮,惠妃的心思虽然她早已猜到几分,却还是吃惊她的大手笔,恐怕这次她无法轻易地脱身。
“公主,您怎么了?”绿萼诧异的问。
茯苓掩饰心中惶惑,低喃一声,旋即苦笑道,“我没事,重新为本宫梳个漂亮发型,以便搭配这套华丽的衣服。”
没过多久,在绿萼的巧手装扮下,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出现了,望仙髻上插了一支鎏金簪子,戴着绿松宝石璎珞,身着一袭明黄色蜀锦宫装,微敞的胸口露着一抹粉色内衿,腰间系着金色镶宝石腰带,大裙摆常常拖地,璎珞飘带灵动飘逸。芙蓉面上秀眉明眸,直鼻檀口,行止间雍容华贵,气度天成。
绿萼深深地望着身边的美人儿,感受到她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无不赞叹的说,“公主,你好美啊!”
“少贫嘴了,不就是换了一副臭皮囊,哪至于这么惊叹?太华常说御花园的建造的很别致,你随我到御花园里转转去。”茯苓被她那夸张的模样给逗乐了,掩唇嗔怪。
“公主,先等一下。”绿萼像是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用绢帕包裹的一盒药膏,解释道,“这是昨日上官御医托人送来的药膏,说是对公主脸上的伤痕有益,早晚都要轻轻涂上一层。你看我,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不必了,我不喜欢药味。”茯苓仰起精致清艳的脸庞,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的目光早已转了方向,还做这些表面功夫做什么。
御花园异常清净,偶尔几处角落里还有些余雪未清,更多了抹韵味。花丛边的秋千上冰渣点点,茯苓伸手想要拂去,手刚碰到冰渣顿时缩了手,随即解下身上的厚实披风垫在秋千上。
绿萼侍立在她身后,见状轻轻开口,“天气寒冷,奴婢怕公主的身子吃不消,既然公主有兴致荡秋千,那奴婢回去再取一件披风来。”
神思迢遥的茯苓,微眯着双眼轻轻荡起秋千来,默然不语,算是默许了她的请求,绿萼转身快步离去。
孤单单的荡着秋千,茯苓秀美的双眉苦恼地轻轻蹙了起来,欲语还频,分外惹人怜惜。不知不觉间,秋千越荡越高,她回神后觉察身子悬空心里一紧,双眸圆睁惊叫出声,挣扎着身子差点被甩了出去。
“小心!稳住心神,随着秋千摆动,慢慢停下来。”章渊清因宴会尚未开始甚是无聊,便随意在御花园里闲逛,正巧碰到这样惊险的一幕,连忙出声提示。
晃悠了好一阵,秋千才稳稳地停了下来,茯苓这才回头望向来人。波澜不惊的问,“原来是靖远侯爷,让你见笑了,你为何在此那?”
“孝昌公主又为何在此呢?”章渊清穿着一袭繁花似锦的袍子,牙簪束发,甚是温润潇洒,微笑着将疑问丢了回去。
“你知道我的身份?”茯苓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警惕的问。
章渊清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慢悠悠地说道,“公主昨日义愤填膺为忠善公主讨说法,想不引人瞩目都难。似乎公主特别喜欢打抱不平呢!我见公主眉头深锁心事重重,才会这般心不在焉,险些从秋千上摔下来。不知有何心事,可否对在下倾吐一二呢?”
茯苓心里豁然开朗,微微恍神后恢复了笑颜,坐在秋千上轻晃着秋千随口道,“很多事是说不出来的。”
“说不出来?”章渊清好不赞同,反倒更加咄咄逼人,“还是,你不愿说出来?”
突然,茯苓觉得身后被人用力一推,身子前倾,双手不禁紧抓秋千旁边的锁链,这才稳住身体,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却见章渊清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表情始终如一,说起话来倒字字犀利,“章某只是想试探一下公主愿不愿意信任在下,若是因此惊吓到了公主,章某向你致歉。”
茯苓烟淡的眉诧异地微扬,“奥,那我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吧?”
“失望倒谈不上,试探结果表明公主戒心很重,似乎觉得别人都会害你,就连对我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也竖着很高的防护墙。”章渊清清澈深邃的眼眸里几许通透,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停留在唇际。
“你的意思是我有被害妄想症?”被他的话这么一带,茯苓的心思也转了向,顺着他的话意说。
“被迫妄想症?”章渊清轻轻的咀嚼着这几个字,和煦嗓音中加入些许顽皮调侃,“公主总结的倒很贴切。你若不相信,就让章某在你身后推你荡秋千如何?公主千万别告诉章某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吧,据我所知,公主不像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啊。”
茯苓咬着牙,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开始,章渊清轻轻地推动着她,她正襟危坐背后僵硬,神情很是紧张但还能勉力忍着。随着后背手劲加重,秋千摆动的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她渐渐变了脸色,呼吸也紊乱起来,依旧强撑着。
“停——”茯苓尖叫,额头竟出现颗颗汗珠,停下后许久还在急促的喘着气,暗暗在衣襟上抹去手心里的涔涔冷汗。。
“章某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你生出这般警戒。公主心中戒备重得令人咋舌,这样不累吗?难道让你相信别人就这么难、这么痛苦吗?”章渊清怜惜的问。
前路多舛,宫中尔虞我诈,不由得她不处处设防,茯苓自感身世,幽幽叹息一声,“自古以来,女子身份不管贫贱富贵,多是如菟丝般仰仗男子鼻息生存。我只是不想有这样浮萍的人生,却总是一不小心被人牵进一处有一处陷阱中。”
“凭一己之力便想掌控自己的归宿难于登天,所以公主更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善意和帮助,而不要总给人疏离的感觉。” 章渊清深知他爱上的是个敏感的女子,智机卓绝,看似坚强冷漠的背后,实则藏着一颗小心翼翼却又柔软的心,不可一蹴而就,于是循序善诱道,“公主若信得过章某,不妨试着给章某几分信任,让章某再推您荡一次秋千。”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听在耳中极其舒服,让人心神放松,茯苓在她略带蛊惑的眼神下,颔首重新坐上秋千。
“放轻松,不要把心神放在戒备与担心上,配合着我手的力道轻轻荡着秋千,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认真去领会飞翔的过程。”章渊清的声音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茯苓依着他的话,脸上露出安详愉悦的神情。
“咳——”绿萼取来披风却见茯苓正与一名陌生男子亲昵的荡着秋千,当下清咳两声。
待秋千听闻,茯苓嘴角噙着浅浅笑意,轻盈的起身道别,“谢谢靖远侯的提醒,孝昌铭记于心。绿萼,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兴庆宫转转吧。”
“孝昌公主,请等一下——”章渊清急切的唤住二人,白净的脸上竟晕染起一丝红晕。
茯苓站定回眸,轻声问,“靖远侯还有什么事吗?”
“章某请京城名医专门配置了一盒祛除疤痕的药膏,一直随身携带着,原想哪一日若能再遇上公主,也好将这盒药膏相赠以弥补我心中的愧疚。今日章某有缘竟再次遇上公主,如果公主不嫌弃,不妨用用这盒药膏,理应有益无害的。”章渊清从随身衣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八宝水粉盒拱手道。
绿萼接过药膏递给茯苓,她在章渊清期待的目光下打开药盒轻轻嗅了嗅,用食指抹了些敷在脸上伤痕处,感激的一笑,“此药有股荷叶的清香,有劳小侯爷惦念了。”
“公主客气了,你也是要去兴庆宫的宴席吧,我们同道,不如结伴前往还能边走边聊可好?”章渊清会意,知道她已接受了他的建议,随即大胆提议。
茯苓微微点头,算做同意,三人有说有笑的结伴而行。
谷天祈见他们远远走了,才从秋千后不远处的亭子里站了起来,形于外的冰冷气息不改。他身边的绮玉唇角微扬,将御花园中上演的这一幕,一丝不漏地看进一双凤眼里去。
兴庆宫中,宴会正酣,笙歌燕舞、觥筹交错。起初,毗伽可汗的视线在茯苓同太华公主身上徘徊,后来转为肆无忌惮的盯着茯苓瞧着。这位毗伽可汗生的魁梧高大,划拳擦掌毫无架子,有些草莽落拓味道,模样并不惹人讨厌,只是茯苓已对他心中想法知晓一二,不禁排斥起来。
茯苓尴尬的躲避着他的目光,哪知他略带酒意,更加变本加厉起来,起身走到她面前,同唐玄宗祝酒,“皇上义父,您若将这位美丽的孝昌公主许给毗伽,毗伽愿立下誓言,我突厥每年朝贡加倍,在我有生之年永不背弃大唐,与大唐永结同好。”
哄闹的宴会乍然停止骚动,突厥毗伽可汗求亲对象竟然是一入宫便是非缠身的孝昌公主,宴会祥和愉快的氛围,悄然弥漫起些许变化来。
谷天祈并不知道今日宴会竟会衍生如此变故,手中紧握酒杯,屏气凝神的等着事情的发展。
茯苓伫立于原处,隽秀双眉淡凝,十指紧扣,眼神轻飘飘的望向面带笑意的唐玄宗。
“毗伽可汗真是贪心,一眼便看上朕最喜欢的公主。”唐玄宗有些为难的说,他并不想将茯苓嫁到突厥,却一时之间找不到好理由拒绝。
“父皇,孝昌有话要说。”茯苓不卑不亢的开口,自有一股威仪,从容不迫地看向众人。
这句话正巧给唐玄宗解了围,他略带诧异的问,“孝昌有何话说?”
茯苓盈盈一拜跪倒在地,义正言辞的说,“昭君出塞和亲,名垂千史,乃是女子效仿之楷模。毗伽可汗抬爱,孝昌本当倾情答谢知己。只是孝昌曾在娘亲临终前发誓将来若要嫁人一定嫁给一个文武双全内有乾坤之人,若终生觅不到此人,孝昌愿效仿玉真姑姑出家为尼,终生守着青灯古佛。若毗伽可汗执意迎娶女儿,还望父皇批准孝昌设擂台考核。倘若毗伽可汗一一胜过,孝昌也能得偿所愿觅得如意郎君,自愿披嫁衣嫁与突厥可汗和亲。但倘若…….”
“大唐公主果然非同凡响,本可汗答应了。我突厥人向来一言九鼎,若是毗伽可汗未通过公主的考验,愿与孝昌公主结为兄妹,终生不提与孝昌公主和亲之事,依然是岁贡加倍。我们击掌为誓!”唐玄宗尚未置词,毗伽可汗已豪迈的定下赌约。
“一言为定!”茯苓一扫对他的抵触,发自内心的望着他,与他三击掌为盟。
期间,章渊清同谷天祈的脸色一样,从凝重到惊愕,再由惊愕转为担忧。
一场宫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