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思思,已经在这府邸中住了两年。
两年前她醒来时浑身都是伤,经过两年多的调养,她的身体恢复如初,只有左手手心上留下了一道近乎狰狞的疤痕。
大夫说,她那只手差点就保不住了。
她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她的记忆里只有醒来这两年发生在这座府邸里的事情。
这座府邸很大,仆人不多且都是聋哑之人,他们整日里只知打理园子,从不与她交流。
好在东阁有一处书房,里面藏着许多书,她平常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
湘竹负责照顾她的起居,是偌大的府邸之中唯一一个能陪她说话的人。通过湘竹,思思知道了许多外面的事,比如她现在身处何处,比如这世上都有哪些地方,再比如,这璃城中哪家的点心最好吃……
湘竹与她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她的问题湘竹总是挑拣着回答,一般都是思索再三才简单的敷衍她两句。
时间久了,思思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问了能得到答案,什么问了石沉大海。
其实她可以什么都不问,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弄清楚。
失忆前的她,是什么人?她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失忆?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两年了。
这两年里,府里只来过两个人,一个是大夫,另一个名为修弈,是她的未婚夫。
她记忆里存着的事情很少,每一件都刻骨铭心似的,她至今都记得两年前她醒来那日,修弈守在她床前时的那张憔悴的脸。
那时他紧握着她的手,眸中尽是欣喜,他说,“思思,你终于醒了。”
她满面茫然,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的警惕着他,“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修弈呆愣片刻,随即面露震惊,他急切的向她求证,“思思,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的名字,叫思思吗?”她垂眸回想,却什么也忆不起。她用力地想,不过片刻脑袋便疼痛无比。
“思思”这个名字与她来说很是陌生,就好像她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修弈心疼的抱住她,与她说,“没关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时修弈像是松了一口气。
修弈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子,说等她痊愈了,他们就成婚。
修弈不常来看她,而且每次都走得十分匆忙。他经常派人送来外面的新鲜玩意儿和吃食,却从不许她出门,只说等她修养好些了才能带她出去转转,可她这一养便养了两年。
思思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康复了,但那黑乎乎的汤药却也总是每日按时送到她的房里,她不吃,送药的那个哑婢便跪在她面前,直到她喝完那碗汤药。
最近这半年修弈几乎每日都会来看她,还常常陪她用饭,思思对此反倒有些不适应,还多有几分不自在。
那日思思正在书房看书,修弈径自进来看她,瞧见她手中的新编列国通史,竟难得对着下人发起了脾气。那日湘竹受了罚,只因书房里未经修弈的同意,添了一批新书。
思思看不懂他,他明明是她的未婚夫,却从来不让她融进他的生活,她感觉自己就是存在于他生活之外的、并不为人所知的,他的私有物。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越发的想到外面去看看,囚禁般的困居在这所宅子里的日子,愈加让她难以忍受。
后来她与修弈发了脾气,摔了汤药碗,将自己的手又划了一道口子,修弈心疼的捧起她的手,亲自为她包扎,却最终也没有应她的要求。
他只说让她再等等……再等一等。
那晚她没有喝那汤药,夜里做了许多梦。
她梦见一片大红色,有一双稍显粗糙的手自那大红色中伸进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梦见一个头发花白、嘴角染着黑血的老者在自己的臂弯里阖眼长逝……
她梦见一只大手扼着她的喉咙将她推下悬崖,就在她恐惧到极点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温和的男声,“柠儿,我爱你……”
那个声音就像是有魔力一般,瞬间驱逐了噩梦,守护她的梦境。
悬崖下坠的画面恍然间变为了一片星空,天际那一片星星点点竟是一盏接着一盏的孔明灯,她看不清灯上的字,却知道那上面写着的,是“平安”。
身后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看不清,触不到,她大声的呼喊,那轮廓竟随风逝去……
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心痛。
再睁开眼时,眼角湿润。
后来她又喝了汤药,没再做梦,可那晚梦中所见,她却一直念念不忘。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做了那梦,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秘密,她经常思索梦中频繁切换的画面,每每都能触及她心底的共鸣。
或开心、或悲痛、或感动、或恐惧,五味具杂,她仿佛终于活了过来。
醒来这两年里,她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于是她开始想方设法的逃避喝药,数次尝试未果之后,她终于寻到了一个好方法,她于哑婢面前喝完汤药,待那哑婢一离开,她便立刻将药催吐出来。
当晚她便又梦到了那个轮廓,他向她伸手,她却怎么都触及不到,她追逐他的脚步,走过了许多她未见过却异常熟悉的地方。
被大雪覆盖的树林,屹立林中的长亭和日出下的河畔……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仿佛她醒过来就能回到那个地方,再与他提心吊胆的对上一战。
他到底是谁呢?
自她开始做梦,她便更想要出去,她想去寻到梦中那个人,她想问他,“你是谁?”
一到年关,修弈便很少有时间来看她,除夕夜他同样也不在。
除夕那日,府内张灯结彩、炮竹连连,思思心里却越发寂寞。
她一人困坐书房,捧着本书看上半日也看不进去一个字,因为她根本心不在焉,脑子里想的尽是梦中的那个人。
年关已过,修弈终于得空来看她,见她于书房内托腮望天,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气自己年节里没来陪她,哄了半晌,终于答应她,过几日入春回暖就带她出去逛逛。
思思终于眉开眼笑,竟丢了书主动抱了抱修弈。
修弈面上微怔,身子僵硬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环住她的腰身。
再过几个月,只需再过几个月,他便可以再无顾忌的与她在一起。
就在修弈准备加深这个拥抱的时候,思思推开了他,他身上有一股子味道,若有若无的浅淡的腥味儿,思思闻了只觉得胃中翻滚。
“你去哪里了?怎么身上沾了这样一股难闻的味道?”思思皱眉,掩鼻问道。
修弈面色微变,随即毫无察觉似的将衣袖凑到鼻子前仔细闻了闻,也是皱起眉头嫌弃道,“怕是来时渐了地上的污水,你等等我,我去厢房沐浴,换上一身衣服。”
“嗯。”思思点头。
待修弈离开书房,思思面上扬起轻松的微笑,那笑容中带着期盼,就像冬日暖阳、烈日清风,暖人心底、拂面怡人,那是她从不曾在人前露出过的笑容。
两个月后入春回暖,草长莺飞,修弈如约带思思出门踏青。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踏出府门,修弈很是小心,先命人给她面上覆了一张假脸,又给她带上了一层面纱,前后打量了半晌并无破绽,这才带着她出府门。
思思不明白修弈此举到底有何用意,但她到底是能如愿出门了,便没在意纠结自己是否顶了张假脸。
山上风大,她的身子在修弈看来向来都是虚弱的,修弈带了个甚为厚实的狐裘披在她身上。
那狐裘是一袭白色,干净的就像她初醒时的记忆。
她抚着狐裘,心中微动,仿佛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喜欢吗?”修弈见她对这狐裘爱不释手,心底微酸。
这是她当年留在太子府西院的,同它一起留下的,还有她留与他的决绝书。
“喜欢。”思思笑着,抓着狐裘一角送到修弈面前,巧笑道,“你摸摸看,很舒服。”
“我知道。”修弈抚了抚狐裘温软的皮毛,握住她藏在狐裘下的纤手,“因为这是当年我送给你的,是我亲自猎来的银狐。”
“当年?”思思疑惑,微歪着头看着修弈,“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她微歪着头躲在狐裘里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修弈心底突生出一股异样,就好像眼前的她随时会被人抢走般。
“很久了。”修弈将思思抱在怀里,用力的说道。
“可惜,我都忘了……”思思猝不及防的被他揽进怀里,眉间微蹙,他身上的那股子腥味儿,为何这几日愈来愈重?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吗?
“无妨,忘了便忘了吧,好在你还在,我还在,我们还在一起。”修弈止吻在她的额头,随即牵起她的手,带她去寻这山上最美的景色。
“忘了便忘了吗?”思思失望的呢喃道。
做一个空白的人,有多辛苦,他又何曾知道呢?
逛了许久,在这若大的山上竟没有碰到一个人,思思不禁疑惑发问,“今日天气这么好,怎么没有人来踏青呢?”
“人多了败坏兴致,我将山封了。”修弈道。
“哦,是你有心了。”青柠面色微僵,心底更是失望,她本还想着今日也许能见到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呢。
“思思,答应我,永远不要再离开我。”修弈突然自背后抱住了她,认真的说道。
思思被他吓了一跳,回味过他那句话后,却迟迟不愿回答,她又想起了梦里那个模糊的轮廓。
修弈见她迟疑,心中顿时慌乱,他抱紧了她,甚至不惜弄疼了她,“思思,答应我。”……不然我,真的会疯魔。
“……好。”思思摒去心底的异样,底气不足的回答。
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子吗?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