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离近些时日很忙,疲于奔波,疲于照料,忙得脚打后脑勺,整日屁股不着座椅,好不容易闲下来片刻,连口热乎茶都没喝上,就又出了一档子死囚被掉包逃狱的事。
想他沈江离三岁识文断字,四岁看账辨真伪,五岁便能做出一手完美的假账骗过他老爹得了第一桶金。六岁的时候背着沈家自己学做生意,不过五年便做成了沈家最强势的商敌。
当沈江离的老爹得知自己恨得夜不能寐、直嘬牙花子的沈家大敌竟是自家混小子的时候,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表情各异,五官各自纠结,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忧。
沈江离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家老爹当年的表情,就像是得了个扎手的宝贝,一会儿看着他傻笑地跟城南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一会儿又把眉头皱的能将蚊子夹死。
慧极必伤,沈家老爹深深的担忧自家混小子是否能得上天眷顾,而不是上天嫉妒,英年早逝,故于沈江离十一岁生辰之时,宴请了许多为远近闻名的算命道士。
若说这些算命的也都是些酒肉道士,膘肥体壮的吃了沈家的山珍海味,满嘴尽是些大富大贵。
只有城外青山观的半吊子观主看出些端倪,却偏又不明言,只隐晦的提了句非凡命格,便再闭口不提。
沈家老爹软磨硬泡了半晌,最终捐了万两黄金修缮道观,这才从这老道嘴里撬出“太行”两个字。
待沈江离十一岁生辰一过,沈家老爹便忙不迭的带他去见了太行禅宗的岳掌门。
岳掌门听说这孩子的作为亦是惊为天人,当即便为沈江离算了一卦,断言说这神童十年之内将有血光之灾,只有择一人为主,尽心辅之,方能傍主消灾。
其实沈江离一直只当自家老爹是没事闲的闹出的幺蛾子,从没把岳掌门为他算这一卦放在心上。他沈江离何许人也,十一岁便能将自家老子闹得夜不能寐的商场天才,怎么会纡尊降贵的择主而事!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弱冠之年行冠礼之后,才彻底有所改观。
那年他十二岁,奉父命下朔楚查账,嫌身后跟着的护卫太过麻烦,使了个法子给甩了,却没想到真的有人敢动他沈家公子。
那时他只识文不习武,是个妥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阔少爷,故那江洋大盗盯上他的时候,他也只有跑这一条路。
他虽机敏却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东躲西藏了几日还是叫那一对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抓了去,江洋大盗把他五花大绑丢到了一个破烂房子里锁了起来。
破烂房子里除了他还有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衣着破烂,形销骨瘦,活像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骨架子,沈江离初见他就被他吓了个半死。
那个孩子就是仇楚霖。
那时他总想不明白,这个小要饭的何德何能,竟有资格同他关在一起。
那时他是看不起仇楚霖的。
江洋大盗并不知道他沈家公子的身份,只看他衣着锦衣又没有护卫跟随,便将他当作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绑了起来,打算要点赎金。
江洋大盗逼问他的身份,他虽年幼却也是个有骨气的,直到他被饿的眼冒金星也没有吐出半个有关身份的字眼。
仇楚霖在第三天的夜晚丢给他半个发了霉的馒头,起初他还嫌弃馒头酸硬,不愿下口,但后来终是抵不住饥饿按在地上吃了个精光。
他本以为吃完了这块酸馒头便又要挨饿,却没想到他看不起的小乞丐竟不知从何处得来块尖头石块,磨破了自己身上的绳子,趁深夜打烂了窗子,准备逃跑之际还不忘将他丢到窗外。
而后他们二人作伴逃跑,小乞丐带着他用尽了坑蒙拐骗的下三滥手段,混迹躲藏在丐帮,与那一对大盗周旋了数月,一路从朔楚边城逃到京都初安城。
那一段岁月正值二人青春年少,稚气未退,待人接物最是坦诚,一跑一逃间相依为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他被玉琼阁发现带回,仇楚霖也被严弃阳领走,他们二人才算结束了亡命生涯。
他第二次见仇楚霖已经是四年之后,他二八之年,正是热血澎湃,听说仇楚霖从了军便巴巴的跟过来说要历练。
他拒绝家族里一切的安排,做了一名小卒,那时仇楚霖已经从军四年,立了不少战功,是军中赫赫有名少年将军,而他只是个马厩的饲马卒。
仇楚霖爱惜自己的战马,与马有关的事向来都是亲力亲为,故他刚进军营没多久,便意外的遇到了仇楚霖。
仇楚霖将他调在自己帐前,每日教授他兵法武功,甚至带他上战场历练。
军营的日子虽苦,却是为他满腔的热血寻了个宣泄口,故沈家人在军营外担惊受怕的时候,沈江离的日子过得却是无比舒坦。
他舒坦的军旅生涯结束在一次突击战之后,那场战役敌强我弱,仇楚霖率兵突围,冲出敌军包围时幸存下来的人几乎都只剩下了半条命。
他沈江离也不例外,身中数箭被仇楚霖自战场之上背了回来,幸亏沈家人及时赶到将他带走,请来了渊谷谷主为其医治,才将将捡回了这一条命。
从那次之后沈江离终于正视了当年太行禅宗岳掌门为他卜的那一卦,十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需择主而事,傍主消灾。
这委实还不到十年,他就在生死关中来回走了两趟,而这两趟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仇楚霖,是不是就是他要傍的主子呢?
这个问题是沈江离困坐家中养伤时最常思考的问题。
最后使他坚定这个想法的是发生在他弱冠之年,行冠礼之后,他老爹去世,他主持的第一个沈家年会。
他的危机来自他家二叔。
他家二叔向来不过问沈家生意上的任何事,故无论是他还是他老爹生前都未曾想过他家二叔竟有如此狼子野心和耐心,竟利用十余年的时间渗透了他老爹的心腹。
他家二叔在他家老爹去世的第一时间接过了沈家财政大权,以他年纪尚幼为由禁足沈家,名为念书,实则为软禁。
他到底是在军营里混过的人,得仇楚霖亲自指导的武功,寻常人自然无法囚禁他。
故他家二叔重金聘了杀手盟的杀手来形影不离的看着他,此番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脱身,或是向外界传信。
沈家年会照理当由沈家家主来主持,沈家二叔到底只是一个庶子,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经商的天赋,无法服众。所以放他出来主持年会也是个无奈之举。
沈家年会一开便是半月,沈家二叔自然不能寸步不离的跟着沈江离,落人口实。
沈江离凭借自己超乎常人的经商头脑,在半月之内彻底征服了沈家手底下的八大巨头,获得了足以推翻他二叔的支持。
年会的最后一日,万事俱备,东风没来,却来了个要命的西风。
那日他方一出门便被杀手盟的顶级杀手堵在了房门口。
他就是用脚后跟思考,也知道这是他二叔为他安排的大礼。
杀手盟存世多年,成员众多,杀手凭借武功高下分为七个等级,而站在他面前凶神恶煞的拿刀指着他的正是最顶级的紫面杀手,是他再混几年军营也无法匹及的高手。
就在他呼救无果,准备鱼死网破,拼死一搏的时候,无数话本子上描写的英雄救美的一幕出现在了他眼前,仇楚霖持剑从他房顶上跳下来,挡在他面前,对他言简意赅的说了句,“走!”
仇楚霖的身板不如紫面杀手,却妥妥的安下了他的心。
那日他像在战场上一般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了仇楚霖,又以一己之力铲除了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阻碍,终是在最后时刻出现在了年会大堂,满身是血的欣赏着他家二叔诧异的神情。
经此一役,他坐实了沈家家主的位置,也坚定了要择仇楚霖为主,尽心辅之的想法。
但仇楚霖却一直也没有答应他……
仇楚霖虽不应他,可他心里却早已经将仇楚霖视为自己的主子,做好了随时为他献身的准备。
这才有了近些时日他堂堂沈家家主忙得脚踢后脑勺的一幕。
前几个月仇楚霖带着新婚妻子卓青柠赴天山取灵药,最后关头发生了始料未及的意外,他的义父和妻子皆因雪崩被埋在天池峰内。
他守在天山数个月,直至冰雪半数消融,天池峰再现于世。
朔楚与肃燕两国共派出数万军队赴天山除雪寻尸,至今未果。
想来已有大半年了。
大半年的时间他都如此,将自己关进书房,每日只食一餐,从不与人交流。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江离是在去年年末他赶赴天山之后来到的初安城,那时二皇子床前侍疾,九皇子念书习武,初安城一片安静平和。
就在仇楚霖一行人离开不到一月的时候,二皇子弘夏羿恪勾结皇城禁卫军,于一个雨夜突然发起兵变,意图逼迫他父皇传位。
此番严弃阳与仇楚霖两个最大的挡路石一同离开初安城,委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自然不能放过。
他的父皇久病不死、缠绵病榻,也着实等急了他。
故他只能出此自认为绝佳的下策。
但他却也委实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沈江离设下的局。与他串通一处谋反的皇城禁卫军统领,在最后一刻反水,将刀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