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晨起,麦城便下起了绵绵细雨,已近晌午,雨势未减反而更大了些。
青柠打开窗,袭面而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清新的气味,她托着腮坐在窗前,瞧着那似乎被雨幕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假山树木,缓缓出神。
这个季节,渊谷背阴处的积雪应该已经完全融化了吧。
“青柠姑娘,大将军请您过去。”仇西扬的声音伴着雨声传进房内,他顿了顿又道,“今日因这场雨,天气凉了些,大将军嘱咐,让姑娘加件衣服。”
青柠闻声,起身将头伸出窗外些,笑道,“我马上就过去,有劳副将军。”
仇西扬循着声音看过去,显得有些诧异,他向着青柠微微点了点头,没多做停留,转身又闯入了雨幕中。
青柠来到柜子前挑了件衣服,脑中思索着仇楚霖叫她的目的。思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与哥哥在肃燕动静有关。
前些日子陆续传来肃燕的消息,说哥哥持先帝遗诏回京,出奇兵勤王,生擒方路与张建及叛党千余名。
方路流配边疆,张建游行示众死于百姓之手,而其余叛党皆于景安门外斩首以祭先帝在天之灵。
逍遥王方沐禅让帝位,宸王方崇携文武百官跪于泰和殿内请愿,民心所向,哥哥顺应天意,即肃燕皇帝位。
张建虽是哥哥计划中出现的一个变数,但用着却甚是顺手。
方寒多年无心朝政,也未曾明面上管制过张建的干政行为,张建在这种有意无意的培养之下早已生出了野心。
当方寒因贵妃逝世伤心欲绝时,张建面前便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买通太医,毒害并软禁皇帝,禁止外臣入宫面圣,直至方寒驾崩。
他拟写假诏书,扶方路继位,同时晋封方沐为摄政王,以打消众大臣疑虑。
哥哥知道严弃阳不会放过攻打肃燕的机会,故而将计就计,到天禄山庄找到假死的方寒,撰写遗诏,藏于二哥棺椁之中。
待朔楚发兵,肃燕一时无可用之将,哥哥便领兵镇守边关,待手握军权,清除外患,再持先帝遗诏入京,以勤王之名,谋得皇位。
哥哥的确好谋划,谋得了皇位,更谋得了民心。
青柠理了理衣衫,执起一把油纸伞,走进雨幕。
“公子,你找我。”青柠候在仇楚霖书房前,并未进入。
“进来吧。”仇楚霖道。
青柠将伞放在一旁,这才推开门进入书房。
书房里仅有仇楚霖一人,此刻他正坐在桌案前,面前摆着的是一道圣旨,见青柠进来,就将那圣旨递向了青柠,“来,看看这个。”
青柠接过圣旨,细细的看了一遍,片刻之后,她问道,“公子,皇上派你护使臣出使肃燕,参加肃燕新帝的登基大典?”
“这件事你怎么看?”仇楚霖点了点头,问道。
“公子,青柠一介女流,不敢妄自揣测圣意。”青柠敛了敛眸,将圣旨递了回去,仇楚霖一向不信任她,今日叫她前来,是什么用意?
“你虽是女子,但智谋过人,说说也无妨。”仇楚霖道。
“公子谬赞,青柠愚见,公子听听便好,切勿放在心上。”青柠道,“朝中派使臣参加肃燕新帝的登基大典,其意无非是在向肃燕示好,是为了避免肃燕新帝即位之后,两国再起战事。只是此事奇怪之处就在于,若放在平常,朔楚定是不会怯战的,又怎么会急于求和,所以青柠推测,朔楚朝内,许是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
“那你认为,是何变故?”仇楚霖问道。
“青柠不敢说。”青柠垂下头,语气顿了顿。
“书房之内仅你我二人,但说无妨。”仇楚霖道。
“青柠虽对朔楚的形式不了解,但青柠知道,朔楚的皇帝病染沉疴,已有数十年。皇帝日前下旨命公子镇守麦城,无诏不返,其中似有防备摄政王之意。青柠以为,朝中的变故应该是皇帝病重,且大限将至。”青柠道。
“你的胆子果真大得很。”仇楚霖瞧着她,微微的扬了扬嘴角,故作不悦的说道,“你是在暗指摄政王和本将有不臣之心!”
“青柠不敢。”青柠咬了咬唇,语气伴着些委屈。
“不敢?”仇楚霖笑着问道,“‘皇上大限将至’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是公子准许青柠说的。”青柠低声嘀咕道。
“委屈什么?与你说笑罢了。”仇楚霖笑道,“你跟在方谨玥身边多年,最是了解他。依你之见,这次使臣携重礼求和,方谨玥会是什么态度?”
“肃燕经方路这一顿折腾,元气大伤,新帝登基,虽然是民心所向但根基尚且不稳,定会注重内治,使百废俱兴,让国家百姓都能休养生息。所以,肃燕新帝亦不愿开战。”青柠道,“故使臣携重礼求和,定不会无功而返。”
“你可知,朝中派出的使臣是谁?”仇楚霖问道。
青柠微微思索,又摇了摇头,如实回答道,“不知。”
“二皇子弘夏羿恪。”仇楚霖道。
“既然是要带着十足的诚意去参加登基大典,那自然要派出一位有分量的使臣,二皇子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青柠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这次出使肃燕,绝对不会风平浪静。
弘夏羿恪是朔楚的皇子,皇位的继承人,他身后有不少有分量的老臣支持,所以他成长的速度很快,不过几年时间便在朝中站住了脚跟,虽根基尚浅,但已逐渐对严弃阳形成了威胁。
弘夏羿恪一向与严弃阳政见不合,代表正统的一方站在严弃阳的对立面。
而严弃阳手握朔楚大权十几年,又岂会甘心屈居人下,让一个不受控制甚至对自己有威胁的皇子上位。
朔楚不只有一个皇子,九皇子年纪虽小,但易于控制,所以一旦朔楚皇帝殡天,这双方之间,定有一场恶斗。
弘夏羿恪和哥哥是表兄弟,而且严弃阳又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所以,弘夏羿恪此次名为出使肃燕求和,实为向哥哥求助,甚至是借兵。
朔楚皇帝安排弘夏羿恪出使,但迫于严弃阳威压又不得不指派仇楚霖护行。去的路上尚且能相安无事,但回来的路上却必是双方相斗,你死我活。
若仇楚霖败亡,严弃阳就失去了一大助力,但若是弘夏羿恪被留在了路上,仇楚霖顶多落下个保护不周的罪名,而严弃阳则再也没有阻碍。
“二皇子还有几日就能带着贺礼赶到麦城,你与西扬随我同去。”仇楚霖顿了顿,又补充道,“带着这巨额贺礼,路上怕是不安全,你好好准备一下。”
“是,公子。”青柠道。
危险的不是贺礼,而是人心。
数日之后,弘夏羿恪携重礼到达麦城,随行一百三十余人,其中钦点押运贺礼的御林军百余人,其余皆为弘夏羿恪亲随。
在麦城休整几日后,仇楚霖仅点亲信二十人编入使团,随即出发赶往肃燕。
青柠本以为去的路上尚能相安无事,但没想到这层窗户纸竟这么早便被撕破了。
一行不过几日,便已遭遇了一次土匪强盗和两次刺杀,但让青柠较为意外的还是过北洛河的那一日。
北洛河是自麦城入肃燕的必经之路,也是肃燕朔楚两国之间最近的通路。
北洛河道并不宽,仅十几丈而已。因其处于两国交界,常有碍两国交通,故两国于数年前商议并共同修建了一座铁链吊桥,以供两国使团及商客过往之用。
随着来往于两国之间的商客越来越多,来此谋生船家也越来越多。自此之后,不过短短数年,北洛河两岸便形成了规模不小的村庄。
铁链吊桥已修建数年,虽有两国共同维护修理,但若要自桥上运送重礼,终究不牢靠,所以只得雇用北洛东岸的船家渡河。
这日清晨,天朗气清。御林军护重礼乘船横渡,仇楚霖与弘夏羿恪及数名随从也准备就绪,踏上了北洛桥。
夏风拂过北洛桥厚重的铁链和木质的桥板,留下阵阵清凉。
仇楚霖的心情似乎很好,仿佛没有什么能影响他欣赏北洛河的风光,包括被他远远甩在后方,满面焦急的仇西扬。
仇西扬紧盯着前方已近桥中央的仇楚霖,紧张的手心都生出了汗。
自踏上北洛桥的那一刻起,青柠就感受到了仇楚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那种深深恐惧和不安。
他看似放松的身体早已绷紧,僵硬的双腿机械的迈着规律而又十分艰难的步伐,双眸中映出的也不是美景而是压抑着的紧张,就连呼吸都变得那么小心翼翼。
青柠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他,脆弱的仿佛一缕微风拂过发梢便能将他彻底击碎。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袭来,仇楚霖几乎没有反抗,一瞬间便被那股力量推下了桥。
青柠下意识的拉住了他的手臂,但吊桥猛然晃动,向一方倾斜,青柠非但没有拉住仇楚霖,反而被仇楚霖拉了下去。
时值夏季,水流较为湍急,青柠和仇楚霖落水后,护送重礼的御林军还未来得及搭救,他们二人便已经被水流冲出去甚远。
“我……不会游水。”仇楚霖呛了几口水之后艰难地说道,“随着水流,到下游再上岸。”
青柠会意,明白了仇楚霖是想借着机会离开使团,随后她抓住了仇楚霖的衣领,仇楚霖倒也配合,并没有死死的抱着青柠。
青柠一手拉着他,一手划水,逐渐靠向北洛西岸,直到北洛桥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青柠这才带着仇楚霖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