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石玉终于在城郊距离木工坊百丈之处挖出了炼药炉,那药炉被挖出来时周身散发着恶臭,起初刑部众人还能忍着继续挖,可一经阳光暴晒,那臭味便像是发酵了似的越来越浓郁,下风口十里外都能闻到一股子臭酱汤的味道。
刑部众人就像是淹入味了似的,周身染上的恶臭味水冲不去,风吹不去,直直萦绕了半个多月方才消散些许,也因此刑部内里就像藏了一间大粪窖,由里到外,臭的入木三分。
此番人兽接近不得,挖药炉这事便也耽搁了下来。
又经数日暴晒散味儿,这药炉周围数丈之内终于算是能近人了,刑部众人却说什么也不去再做苦力了。
无奈之下孙舒只得忍痛以重金于民间招工。
几日之后,找来的苦力们头顶棉布,口鼻处系着厚重的面罩,身上穿了数件衣服,在已经逐渐转热的***里顶着大太阳挥汗如雨。
挖了半日,又清理了半日,大粪窖里捞出来一般的臭的非比寻常的炼药炉终于露出了全貌,众人合力抬了数次,均未能移动分毫,这炼药炉果真如石玉所说,玄铁浇筑,重达万斤。
孙舒将情况如实呈报于皇帝。皇帝思索片刻,终是碍于皇宫重地,将十里飘香的药炉运送至大殿之上实在有失体面,便没较真,只叫孙舒派人保护好药炉,说要御驾亲临城郊,亲眼看一看这足以废除太子的证物。
皇帝听从柳无痕的建议,于次日天未亮,药炉味道尚浅时到达了城郊,皇帝御驾亲临,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自然也得跟上,于是城郊便出现了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一幕。
皇帝随行大太监怀中抱着痰盂,脸上系着厚布,时时关注着皇帝的状态,同时忍吐忍得脸蛋子发青。
皇帝用厚棉布捂着口鼻,眯着眼睛向数丈之外的大坑之中张望,刚看了一眼,臭味吸进口鼻,一股浓浓的恶臭冲上头脑,皇帝躬身作呕,对着太监及时递过来的痰盂便是一阵干呕。
至于为什么是干呕,乃是因为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就着味道,将早膳和隔夜饭给吐了个干净。
文武百官见状,皆是转过身扶着树干,放心的痛痛快快的吐了起来。
安静的林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原本飘着恶臭的空气里又添了数道难辨的气味,恶臭与各式各样的饭酸味儿混杂在一起,这场面实在惨不忍睹。
柳无痕抚了抚额,来到修杰身前,躬身抱拳道,“皇上,这便是在下提供的证物,是太子殿下用来炼药的药炉。此药炉乃是玄铁浇灌,重达万斤,周身不存缝隙。太子殿下命石玉以我朝太后的身体为药材,用此炼药炉将其炼化,再添辅药,于地下不见阳光的阴暗之处,用不间断的大火炼制七七四十九天,继而成药,可治太子妃的疾患。”
“朕一直有一事不明,世间之大,药材种类无数,样式各异,虽并不拘泥于花草,但以人为药的,朕却从未听说过……”修杰说着,胃里又冲上来一股子酸意,顾不得皇家仪态,偏过头便对着痰盂一阵干呕。
“回父皇,师父从与儿臣说过,这世间有一味神药,名唤凤血檀木。”封少言与柳无痕对视了一眼,面上虽依旧淡然如初,眸中却掺了些许的无奈,“传闻凤凰泣血陨道,其血浸入一块即将枯死的檀木根上,使枯木浴血重生,那檀木便是弦思所说的凤血檀木。”
“那着神药……呕……”修杰刚才吐完,忘了将厚布掩住口鼻便吸了一口气,这便又开始吐了,半晌过后,修杰哑着声音问道,“这神药与拿人炼药有何关系?”
“此檀木因染了凤凰血,故有着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药效,但此檀木绝迹世间多年,早已淡出世人的视线,成为了鲜有人知的传说。”柳无痕耐心的说道,“这世间最后一块凤血檀木,就是被太后所吞服,由于药效过强,残留的药效浸入血液封存,所以太后身体里流着的血也有凤血檀木的药效,故而算得上是一味举世难寻的药材,可入药治百疾。”
“此等奇闻……朕还是头一次……呕……”修杰说着,胃液再一次上反。
太监方要伸手去接,却见修杰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封少言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修杰的肩膀,急命车辇上前,随后抱起修杰,大步来到车前,将修杰安顿下来。
封少言向着柳无痕颔首,随后跟着车辇离开。
柳无痕愣了愣,委实没想到这味道竟能将皇帝给熏晕过去。
皇帝车辇驶离,文武百官恭送过后,也都忙不迭的离开,待众人尽作鸟兽散,此地便只剩下了柳无痕与石玉两个人。
“你见到太后的时候,太后身体如何?”柳无痕瞥了几眼坑中的药炉,面上神色莫辨。
“死透了,用寒冰镇着才没腐烂。”石玉皱眉道。
“在天山的时候,太后虽是昏迷,却并未身亡!”柳无痕向林中拴马的地方走着,眉头又紧了些。
“死不死有什么分别?”石玉哂笑一声,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坑中的药炉,才跟在柳无痕身后离开,“只不过是用法子使她沉睡了十几年,保住了身体,她意识知觉都不复存在,活死人罢了。修弈虽得到那副身体,却不会保存,又费时间来寻我,拖来拖去的便也将她给耗死了。”
“此事过后,你就到肃燕隐居吧,此后,别再作恶。”林中拴着的马不安地喷鼻,柳无痕轻抚着马脸以作安抚。
“肃燕?你让我隐居肃燕,不就是叫我去送死吗?”石玉扯下缰绳,不顾马儿不安地喷鼻,只顾得拉马向前。
他杀了肃燕皇帝的亲娘,那皇帝向来以手腕强硬、恩仇必报著称于世,怎么会容他活在世间?
“只要你隐姓埋名,行善积德,不再作恶,麻烦就不会找到你头上。”柳无痕道,“我会尽量保你,但你可不能釜底抽薪。”
石玉若现身在谨玥面前,谨玥必会毫不犹豫的以极刑杀之雪恨。他是仇楚霖的生父,即便再怎么陌路,都是留着同样的血的至亲。
这个仇,结不得。
修杰终是不负众望,在次日的早朝之上,当众宣布了太子的罪行,并以太子失德为罪名,下令大将军陈户挂帅。即刻赶赴东境接管虎符及东境三十万大军,同时废除太子,贬为庶民,无诏不得还京,否则将视为造反,立斩无赦。
如此柳无痕此行也算圆满,修弈被贬,太后案终有了一个结果,长公主也能随他回国。
就在一切按部就班的时候,一则密报自西境传回,于瑾南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西漠背弃与肃燕之间的和亲之诺,半月前发兵肃燕,由于肃燕主力皆向南境调动,西境兵力薄弱,故西漠出奇兵制胜,攻下肃燕边陲三省,长驱直入,大有直捣黄龙之势。
瑾南朝内一收到消息便有数位文臣武将入宫谏言,直言当趁势扣留柳无痕及肃燕长公主为人质,向西漠示好,表达联盟之意,以保北境安宁。
圣心动摇。
封少言于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但终究没能逆转圣心。
皇帝修杰当即下令,扣押肃燕使臣及长公主,软禁于皇宫重地,同时向西漠漠王呈递联盟文书。
禁军当日便冲进了贤王府,押走了柳无痕及思思,验明正身之后收押囚车,一路驾车疾行赶至皇宫羁押。
封少言立于王府门前,视线追着囚车行至拐角,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他复杂难辨的面色下多有几分心灰意冷。
他的父皇,怎会做出此等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径!
入夜,月黑风高。
贤王府后门悄声驶出一辆朴实无华、毫无缀饰的马车,马车避过城中所有的巡视队,一路向东,来到璃城的东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静夜之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城墙之上的守兵闷睡如初。城门缓缓地敞开一条马车宽缝隙,马车驶出城门后,那城门又悄无声息的关了起来。
东城门守将离开控制室,目光落在炉灶中滚开的热水上,面上是视死如归一般的悲戚。
贤王府,封少言面前摆了数坛老酒。
那酒不是渊谷的味道,却也沁人心脾,但封少言此刻却一口也喝不进。
他违背了父皇的旨意,用两个易容换面的替身假扮柳无痕与思思,放走了瑾南真正要留下的人质。
东城门城楼上开门的,是当夜在值的换防将军彭玉,是朝内唯一一个与他私下里交好、无话不谈的武将。
但他害了他。
由于时间有限,制作不出精致持久的面具,那两个替身脸上的面具不出十日便会露出破绽。
届时父皇必会彻查,查出是他偷梁换柱倒是无所谓,毕竟父皇最是疼爱他,顶多不过是禁足几天罢了。
但彭玉,必会因私放人质离开璃城,而被判以谋反大罪,诛灭九族。
彭玉阖家上下十余口,皆会因此丧命。
他没有杀他们,却亲手将他们推上断头台。
封少言于这阵阵扑鼻的酒香之中愈加清醒,柳无痕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少言,早为自己做打算,不要一味的相信血浓于水。”
早做打算……
封少言哂笑一声,笑自己太过于软弱,男儿在世,就应该顶天立地,可他,却连自己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
封少言终是打开了酒塞,在这深夜中独饮。
今夜他那颗赤子之心经历了风沙砥砺,遭受了万箭穿心,滚过了刀山血海,流着炙热的血液,逐渐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