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鸟鸣不断,正午的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枝桠散落一地斑驳。
柳无痕隐在林中树下,目光投在大门紧闭的宅院里,复杂之中隐隐作痛。
他最出色的师弟,终究与他陌路相离。
“她的身体可还好?”柳无痕问道。
“谁?”石玉拨弄着林中湿地上生着的绿苔,从中捡起一团黑乎乎正蠕动着的生物,用广袖简单抹了抹土,丢在嘴里嚼了起来。
柳无痕回头时正看见他口中滋出来一股墨绿色粘稠的液体,拉着长长的粘液丝挂在石玉下巴上。
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卓青柠。”柳无痕赶紧收回了视线,胃里的波涛依旧汹涌。
“我给她诊过一次脉,身体还好,不过有些许内力于五脏六腑之中窜行。虽探得出源同渊谷,却行的毫无章法,目前无甚大碍,但长此以往,必会伤身。”石玉抬袖擦去下巴上的粘液丝,一整口牙都染成了墨绿色。
“怎么会这样?”柳无痕问道。
“多种药物积聚体内共同作用,消耗身体机能,之后新鲜的凤血檀木入血,消除异己,排出药毒,最后使仅剩的内力沉寂,造成短暂性的失忆。”石玉抿嘴,墨绿褪色,洁白的牙齿上沾着几点浅绿。
“她失忆了?”柳无痕惊讶。
更让他惊讶的是石玉这与本人严重不符的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短暂的失忆不出半年即可痊愈,但她至今都未恢复记忆,周身又都是羚木根的味道,应该是服了忘川水。”石玉仿佛塞了牙,左右转了一圈后,自一旁的树上扯下一根细枝塞进了嘴里。
“瑾南李家的忘川水?经年服用,回首成川。”柳无痕指骨作响,面上僵硬。
“不过那时看她的样子,药效未卒,这个过程尚且还是可逆的。”石玉呲牙将口中异物连带着衔在嘴角的树枝一同吐了出去,“但现在就说不好了,这一个月若是加量服用不断药的话,怕就难再有转圜的余地。”
“她体内的凤血檀木也无法消解这药效吗?”那虫子的碎渣正吐在柳无痕面前的石块上,柳无痕别开视线,扶额轻叹。
“温水煮青蛙,忘川水就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难以引起凤血檀木反噬。”石玉嘬了嘬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除非她再次遭受到危及生命的伤害或是受到极大的精神创伤,激活凤血檀木的药效,彻底清扫身体,才有可能寻回记忆。”
“行了,说了等于没说,你研究了这么多年,就研究出这么点东西。”柳无痕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着。
“……”石玉的手往怀里伸了伸。
他这辈子最恨得就是看不起他的人。
“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你最恨的渊谷谷主,是我爹,我不介意替他老人家清理门户。”柳无痕脚步未歇,却将身后的动静尽数听进了耳中。
石玉停住脚步,面上的褶子隐隐颤动。
回到木工坊的时候,刑部一行人已经尽数退到了距离木工坊甚远的林中休整。
“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柳无痕问道。
“里面什么都没有!”孙舒皱着鼻子,不满地说道,“无痕公子莫不是闲来无事拿下官消遣?”
“要是留下了才奇怪,修弈怎么会留证据在这里,任人指控?”柳无痕道,“药王可否能找到从前放在这里的一应器物?”
“其他的都能销毁,只有一鼎炼药炉,那是由玄铁浇筑而成,无法销毁。”石玉面上阴鸷,看着柳无痕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想要让炼药炉销声匿迹,只有掩埋,但那炼药炉重达万斤,必是就近挖坑。”
“嗯,去找吧。”柳无痕瞟了石玉一眼,转过身对孙舒说道,“劳烦孙大人随在下进宫,请见皇上。”
“无痕公子这是何意?”孙舒不解。
“在下方才发现一处宅子,甚为隐秘,药王说他曾在那宅子里看到过肃燕的长公主,那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宅院,在下实在不好硬闯。”柳无痕道。
“无痕公子考虑周全,下官同行一趟就是。”孙舒早就忍受不了这木工坊之中传出的恶臭,巴不得赶紧离开此处。
“寻找炼药炉就劳烦药王了。”柳无痕临走之前向着石玉微微躬了躬身,面上的笑意总叫人觉得奇怪。
石玉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柳无痕,那模样就像是恨不得将柳无痕拆骨入腹一般。
一路从郊外行至宫门前费了不少时间,故这二人来到皇帝寝宫之时,正赶上皇帝用晚膳。
柳无痕在外等候了许久,直到天色擦黑,宫女们才端着几乎未动的菜品鱼贯而出。
他请命入殿将情况与修杰讲清楚,在表达来意的时候特地言辞婉转了些,却没想到修杰大手一挥,分毫没有为难,直接降下了一道圣旨,特赐柳无痕搜查太子私宅之权,刑部相辅,任何人不得都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绝搜查,违者立斩无赦。
无论是柳无痕还是孙舒都没有想到,此行竟能如此轻易地请到皇帝的圣旨。
柳无痕敏锐的嗅觉在这其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若说这皇帝是为了自证清白,未免用力过猛了些,但若说不是,为君为父,做的未免也太绝情了。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晚,柳无痕却不想拖延,他即刻跟孙舒要了快马,借调刑部数人,一路赶至城外,夜查太子私宅。
刚赶至城郊的时候,孙舒的屁股已经被颠开了花,他叫苦连天的勒停了马,说什么都要在路上歇一歇。
柳无痕无奈,只得下马陪着这位养尊处优的孙大人歇脚。
孙大人方才下马瘫坐在地上,屁股底下便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随即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便赶到了他们歇脚这处。
自马上翻身而下的人是柳无痕的老相识,瑾南贤王封少言。
“弦思!”封少言上前正要拱手,却被柳无痕给拦了下来。
“少言跟我无需客气。”柳无痕道,“这般着急的赶来,可是有事?”
“弦思,我此行不为别的,想跟你同往皇兄的别院看看,可行?”封少言闲话不多说,径直问道。
“我还正愁孙大人无法驾马而行,少言这一来,正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如此便叫孙大人在这处休息,少言与我先行。”柳无痕并没有推辞,他倒是想看看这一父一子之间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多谢。”封少言闻言,立刻拱手道谢。
瘫坐在地上的孙舒眼看着这二人在他面前扬尘而去,眉间拧起一个疙瘩。
“别院那边可派人去报信了?”孙舒问道。
“大人放心,早就已经派去了。”正给孙舒捏腿的那名侍从答道。
“那就好……哎!你轻点!”孙舒龇牙。
柳无痕先带着封少言来到了木工坊附近,找到了正指挥着刑部苦力满地刨坑的石玉,随后三人共同启程赶往修弈的别院。
石玉的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捣药杵在他宽大的外衫里一上一下颠簸的甚是欢快,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并驾而行的两个人的后脑勺,忍得面上那褶子里浸满了汗水。
手持皇帝圣旨,又有当朝贤王在侧,私宅中的家丁自然不敢多加阻拦。
今夜月色甚好,撒下的银辉比长廊两侧挂着的宫灯还要亮。
三人同行于长廊内,柳无痕和封少言瞧着这宅内的风景暗自赞叹,而石玉则依旧盯着两个后脑勺晃得眼花。
这处的景色,比那皇家的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月色下尚且美如仙画,想来白日阳光之下必是仙家府邸般叫人心驰神往。
美景醉人却不能误事,柳无痕顿了顿脚步,回头正要请石玉上前带路时,冷不防的对上了石玉阴鸷又不聚焦的眸子。
“带路。”柳无痕自然知道石玉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在心里重重的叹了一声,指了指长廊的前方。
“哼。”石玉闷哼一声,深深地看了封少言一眼,怒气冲冲的跨步走到这二人身前带路。
若不是为了他儿子,他怎么会甘心被这两个与渊谷渊源不浅的臭小子所驱使。
封少言狐疑的看着柳无痕,很是不解石玉看自己那种仿佛与他有着血海深仇似的表情,“他这是?”
“他是药王,自然仇视渊谷,更何况你还会杀他。”柳无痕快走了几步,跟上越走越远的石玉。
“我为何要杀他?”封少言更是不解。
“太师父传下来的规矩,凡渊谷弟子,见之行恶必杀之清理门户。”柳无痕诧异的回答道,“老爷子没与你讲过?”
“师父他倒是从未提起过,这个药王是渊谷的弟子?”封少言摇头,随即也是诧异,“渊谷怎么会出如此性恶之人?”
“他是老爷子的同门师弟,当年是犯了杀戒被太师父逐出师门。”柳无痕言简意赅的说道,他愣了愣神,随后轻叹道,“看来老爷子还是狠不下心,同门相残。”
“我倒是好奇了,这顽固不化的恶徒,看你的眼神都是恨不得随时敲碎你的脑袋,怎么会对你马首是瞻?”封少言颇感惊奇的问道。
柳无痕朝着封少言勾了勾手,封少言会意的附耳贴了过来,柳无痕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封少言瞬间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紧着往前走了几步,从侧方将石玉观察一番。
这两个人,分明没有一处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