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宜嫁娶。
清晨起来,萧国公府内外便张灯结彩,十分喜气。
可这喜气之中,总透着清冷。
青柠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着侍女们为她梳妆打扮。
今日本是她的大喜之日,可她面上却毫无喜色,为她梳妆的侍女们直到梳妆完成,也没敢说上一句话。
“雪儿,瑾南那边如何了?”待侍女们陆续退出房门,青柠问道。
“我们的人已经在十日前全部撤离,恢复通讯的当天,修弈就收到了消息。现在,应该已经过了陇海关。”漫雪扶着青柠的双肩,为她调整发簪的位置,镜中的她,眉眼如画。
“他若是到的早了,就派些人拖住他,在我出琅嬛之前不可让他进京城。”青柠执起眉笔,又为自己描了描眉。
“姐姐那么美,真不该带上这面具,遮了倾国倾城的容颜。”漫雪看着镜中的青柠,既熟悉,又陌生,忽而想起什么,漫雪又道,“姐姐,他没日没夜的赶路,已经跑死七匹快马了。”
“嗯。”青柠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语气也不自信起来。
“姐姐,你这突然的心虚,甚是耐人寻味。”漫雪轻笑道,“姐姐大抵是心疼的吧。”
青柠画着眉的手顿了顿,却没再开口。
此时,她们口中的修弈,正在进京的官道上,策马狂奔。面上虽尽是疲惫之色,却也未曾停歇过片刻。
十日前,瑾南柳州太子行馆。
“你说什么!”修弈抬手,紧握住跪在地上男子的衣襟,愤怒的声音已近似咆哮,“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来禀报?”
“属下该死,是有人攻破了我们的暗桩,冒充我们的人过滤了消息。”男子被紧握着衣襟,桎梏着喘不过气,声音也变得沙哑,但还是用力的说道,“直到昨夜,下面的人才发现端倪。”
“蠢货!自己去领罚!”修弈猛然间松开手,将手中的男子摔了出去,面色阴沉,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立即备马!”
“可是主子,明日…”男子强忍着咳嗽,潮红的面颊几乎是要窒息。
“明日还用我教你吗?”修弈怒不可遏,翻手便将一张降香黄檀木打制的书案生生劈裂,怒气几乎将理智全部吞没。
“属下遵命。”男子再不敢说话,只回应了一声,随即迅速离开去执行命令。
“卓青柠。”他咬牙切齿的念出她的名字,低沉的声音汹涌着怒气,“你敢!”
“雪儿,几时了?”青柠坐在桌前,稍稍喝了口水。
皇家成婚的繁冗礼节甚多,为了避免内急,自晨起,青柠就只喝了一口水。
“快到辰时了。”漫雪道,“他的喜辇应该已经出发了。”
她虽同被封为贵妃,但与修涵嫣不同,修涵嫣执掌凤印,与皇后无异,才需要祭天明祖,而她则没有祭天的资格。
“雪儿,你自己要保重。”青柠突然说道。
漫雪眼眸中的情绪十分复杂,亦不舍,亦心痛。
“嗯。”良久,她才闷声回答。
七月,秋老虎作祟,天气闷热。
宽阔的官道上往来无人,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带起滚滚尘烟,又飞奔而去。
没有林荫的官道在炎炎烈日的照射下,连空气都变得十分闷热。
大颗大颗汗珠汇聚在一起,顺着刚毅的面颊滴落。
修弈此刻,人马俱疲。
忽然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片黑影,修弈皱了皱眉,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这已经不知是他这几日遭遇的第几批刺客。
黑衣人人数众多,而修弈早已疲惫不堪。
这一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再次上路时,修弈身上,又多了许多淌着血的伤。
唢呐奏着喜乐,声音远远的传来。
青柠正了正身,心知是方寒的喜辇到了。
吉时到,萧释谦带着复杂的神色亲手为青柠盖上盖头,又将青柠送上喜辇。
漫雪跟在喜辇一旁,听着连天的喜乐,受着百姓祝贺,面上努力的维持着微笑,心中却复杂万千,他遵守承诺给了自己盛世繁华的婚礼,可喜辇中坐着的却不是她。
修弈又换了一匹马,顶着日头,带着草草处理的伤口,极速飞奔着。
此刻的他面色苍白,口唇干裂,却不愿停下来喝上一口水。
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宝贵。
青柠被抬着入了宫,与方寒拜过了天地,在申时,又随方寒来到琅嬛入族谱。
站在藏书阁门口,她从未这般紧张过。里面就是她执着的真相,族谱不会骗人。她紧握着的手,掌心已布满了细密的汗。
打开族谱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人紧紧地攥着,让她无法喘息。
日头西移,在这空旷的官道上,一人一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马蹄交换的频率越来越慢,它又累又饿,它背上的人,已经一天没让它停歇过了。
感受到马的速度慢了下来,修弈扬手便又是一鞭子,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泛白,他此刻,心急如焚。
青柠从琅嬛出来时,酉时已过,天已经擦黑。
方寒命人将青柠送入海棠宫,而自己回善清阁处理政事。
青柠如傀儡一般,任由侍女搀扶着带她离开藏书阁,面具下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天色渐暗,京城已近。
修弈剑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又一批黑衣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这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人,有想拖住他的,有意在重伤他的,还有想要他命的。
如今已近京城,这一批,该是最后一批了。
当他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月已高升。
他快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赶在洞房之前,带走她。
海棠宫。
“姐姐,吃些吧,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漫雪端着一盘糕点,站在青柠身旁,不知如何是好。
进了宫门之后,她便没有再跟着青柠,而是直接来到了青柠的寝殿海棠宫。
回来这么久,她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也从未见过他。因为她怕,怕见到方寒的那一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姐姐,你到底在琅嬛看到了什么?”漫雪放下糕点,坐在一旁,十分担心拉过青柠的手,却不想那双手,仿若跌进冰窟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这越发让她着急,“姐姐,你说句话,你从进了这海棠宫门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青柠眼神空洞,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
良久,良久,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密谋造反,诛灭九族。”青柠微微张了张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再也抑制不住,轻声哽咽。
冰冷的手紧攥着衣袖,族谱上“密谋造反,诛灭九族”八个字深深地印在脑海,挥之不去。
房门“吱呀”一声,漫雪赶紧为青柠盖好盖头,又深深地低着头站在一旁,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方寒,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心跳猛然间加速,娇小的身体也抑制不住的颤抖。
“语儿。”他轻念出她的名字,看着坐在床边女子,方寒心中已被幸福填满,他终于娶到她了。
忽然看见一旁一个抖如筛糠的侍女,方寒莫名的觉得熟悉,不禁多看了两眼,却不想那侍女因他的目光抖得更厉害了。
他摒去心中异样的感觉,只当她是初次面圣,心中害怕,“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你下去吧。”
听到方寒的话,漫雪如获大赦,立即福身行礼,逃似的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再也保持不住面上的冷静,她用力压抑着泪水,一口气跑回为她准备的房间,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十年,她终于见到他了,可他,却认不出她了。
方寒拿起喜秤,将青柠面上的盖头揭开,露出一张清冷艳丽的面庞。
方寒俯下身,轻抚着青柠的脸颊,语气之中满是心疼,“语儿,是不是我来晚了,你不开心了。”
青柠不说话,只有看着方寒的一双眼眸变得十分冰冷。
“语儿,你别吓我。”方寒顿时心慌起来,他紧紧握住青柠冰凉的手,像是怕她突然的离开。
她这番模样,与初见他时一般,冷漠疏离,温存不在。
青柠用力的把手抽了出来,微微皱着眉,眼中泪水流转滑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她口中轻声呢喃着,“你怎么还不来?”
“语儿,我来了,我在这。”方寒急声道。
青柠仿佛没有看到方寒一般,将他丢在一旁,她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看着天际悬挂着的新月。
此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此生所求都化为了梦幻泡影,父王谋反,哥哥已死,她所执着的一切,都是一个笑话。
她是罪臣之后,再无人可以给她温存。
她从未如此慌乱过,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人、一句话。
“等我回来,再讲给你听。”
等他回来,她在等他回来,可他为什么还没有来?为什么还没有来?
方寒站在她身后,良久无言,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如今的她,还是她么?
夜已入深,掌灯宫女提着茜纱宫灯游走在宫内,将一支支照亮黑夜的喜烛拂灭。
禁军照常巡夜,换岗,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队队兵马如黑暗中饥饿难耐的猎豹,静而迅速地向它的猎物靠近。
不久后,一束烟花拖着长长尾巴升上夜空,随即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方寒透过窗看到那束烟花,显得十分诧异,随着一阵阵窸窣的声响,方寒的面色开始凝重起来。
“皇上,不好了,萧大将军造反了!”大太监张建急匆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现已经到了泰和殿外!”
“语儿,你好好待着这里,不要乱跑。”方寒冷声开口道,“影卫,留下来保护贵妃!”
说完,方寒迅速出了房门。
青柠瞬间被拉回现实,二哥谋反,这实在让她难以相信,来不及多想,青柠便也提着裙子向外跑去。
一个黑影突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贵妃,皇上不让你四处走动。”
还未待青柠做出反应,另一个黑影破窗而入,当即就与这影卫缠斗起来。
趁着两人无暇顾及她,青柠转身便向外跑去,黑衣人见她要出门,着急喊道,“三小姐,属下是大将军派来带你走的。”
青柠微愣,顿了顿脚步,还是出了门。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萧叔叔和二哥会同意将她嫁入皇城,原来他们早有计划,只是这计划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此时,泰和殿前一片混乱,八万禁军全部投入战斗,禁军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人数众多,占尽了优势,不多时叛军便无力对抗,节节败退,被逼的向泰和门退去。
方寒被影卫保护着,站在泰和殿前,他紧皱着眉头,面色阴沉,正在观察着战况。
他观察的不是禁军的战况,而是不远处两个男子之间的较量。
海棠宫离泰和殿不远,青柠到泰和殿前时,正看见两个男子打在一处,一玄一蓝,对战胶着,难解难分。
青柠再走近些,便看清了两人的容貌,是萧释之与萧释谦兄弟二人。
青柠紧张的关注着局势,叛军寡不敌众,很快便退出了泰和门。
而萧释谦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落了下风。
忽然萧释之脚下一滑,一招走空,急于求胜的萧释谦放下了防备,急攻了过去,却不想萧释之反手一掌便打在他的胸口,将他生生打出去三丈有余。
他吐了一口血,再无力起身。
而萧释之的剑也丝毫不顾兄弟情义,向他刺了过来。
“不要!”青柠声嘶力竭大喊,却未能让萧释之的剑停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