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南皇上,在下今日前来,是奉了肃燕皇帝之命,作为使臣出使瑾南。”柳无痕衣着白衫,墨发一半用玉冠绾起,另一半披至腰间,他面上挂着浅笑,让人看不清眸子中的神色,“我肃燕发出的石玉认罪手书与朔楚发出的檄文,想必瑾南皇上已经收到了,也应当知道在下此行的目的,就是来向皇上讨个说法。”
柳无痕说完,偏头正对上封少言的目光,他微微颔首,以示礼节。
封少言颔首回礼,面色多有几分不自然。
“无痕公子,肃燕所谓的认罪书朕已经看过了。那手书之中所提之事着实是惊世骇俗,叫人难以置信,朕绝不相信我瑾南的太子会做出此等有违法度、人伦之事。”修杰面上维持着镇定,心里却自石玉进殿那一瞬间就乱了起来,“仅凭借将一纸认罪书,又无其他证据佐证,肃燕如此轻易的就定了我瑾南的罪过,是不是太草率了?”
“并非只有这一纸手书,还有亲手写下手书的药王石玉作为人证。”柳无痕向后瞟了瞟。
石玉正环顾着四周,眼神如刀子般自群臣的脖子上幽幽飘过,余光看见柳无痕偏头看他,这便上前道,“老头子我就是石玉,你们口中的药王。你们所看到的手书,是我亲笔所写,那上面所言之事,也是我受瑾南太子之邀,亲力亲为做下的。”
“哪里来的无耻老翁,竟敢冒称药王来陷害太子殿下!”刑部尚书孙舒横眉竖目,上前将石玉上下打量个遍,语气竟比皇帝还硬上三分。
孙舒上前靠近石玉些许,尚未看清石玉脸上的褶子就被石玉身上那股子似乎淹入味儿了的药糟味儿给呛得直掩鼻子。
“呵,冒充药王?”石玉对孙舒这话很是不满,他虽是渊谷弃徒,从不屑什么济世救人,积德行善,但医术炼药之术却分毫不输渊谷,药王之名是当年闯荡江湖时闯出来的名号,怎能容他这无名小卒来质疑,“你面色蜡黄、形容消瘦,颊透潮红,脚步虚浮,一看就是色中饿鬼,因食药过多,透支了身体,所显现的肾虚之症。我劝你啊,还是少吃那些虎狼虎狼之药,免得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你……胡说八道!”刑部尚书孙舒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让石玉几句话怼的半天接不上话。
石玉话虽难听,却说的都是事实,大殿之内与孙舒交好的大臣都知道孙舒的癖好,夜夜笙歌,红袖添香,无药不欢。
“此番还有谁要怀疑药王的身份么?”柳无痕的目光扫过众臣,面上浅笑安然,“也好让药王给瞧瞧病。”
“皇上,微臣倒是听过一个传闻,传闻说药王石玉早年间闯江湖时手上从不提兵刃,只有一个硕大的捣药杵随身携带,既做兵器,也做药杵。”御史陈松出列上前,亦是将石玉打量了片刻,“臣以为,若能请这位自称药王的老人家拿出捣药杵,方能自证身份。”
“皇上,陈御史博文广读,涉猎甚多,于江湖事自然比我等精熟,臣以为陈御史的提议可行。”孙舒瞥了石玉一眼,委实看不出他身上有带着兵器。
“如此也好,无痕公子,就请你这位药王拿出捣药杵自证身份吧。”修杰点头道。
“药王,既然皇上和诸位大人都想要看一看你的捣药杵,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拿出来让大家一看究竟吧。”柳无痕道。
石玉不耐烦的咬了咬牙,阴鸷的盯着柳无痕看了一眼,随后将手往怀里一伸,掏出了一个硕大的捣药杵,那药杵上端染着几处暗红,其余地方尽是漆黑的一片。
石玉将那药杵拿在手里凌空那么一抛,药杵便贴着柳无痕的肩膀飞向丹陛,径直砸在柳无痕身前。
殿内的青石地砖应声碎裂,药杵稳稳的扎在裂处中央,分毫未损。
殿内众人哑口无言,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将这硕大的药杵给藏进衣服里的……
“皇上,诸位大人,如何?”柳无痕道。
修杰并未言语,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陈御史身上,陈御史盯着那捣药杵看了半晌,确定无疑。
修弈已经亲口向他承认过此事,此番他也知晓那人就是石玉无疑,如此放任大臣们找茬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即便这药王是真的又如何,口说无凭,无痕公子可拿的出真凭实据?”刑部尚书孙舒冷声道。
“如此都不算真凭实据的话,想来孙尚书要得是物证了。”柳无痕道,“若要物证,需得请皇上行个方便。药王在璃城郊外炼药半年之久,炼药所用的一应器物皆存于郊外药坊,只要皇上派人,由药王引路寻到药坊,证物自然呈上。”
“我瑾南的地方,岂容你想搜就搜!”孙舒厉声反驳道。
“不是孙大人想要物证么?物证就在郊外药坊,只要大人来人前去便可拿到。”柳无痕剑眉一挑,面上笑意微收,“孙大人难道是不敢去吗?”
“你!”孙舒面色陡然一变,气急之下,心生恼怒。
“朕准了。孙爱卿,朕命你带人随石玉同去,去看看无痕公子所指的证据。”修杰半蜷着手指于腿上敲了片刻,眸中稍显复杂,“无痕公子大可放心,若太子真的做了这件事,朕不然不会姑息!”
“如此,甚好。”柳无痕叠掌于身前,躬身行礼。
西漠,御王府。
古语有言: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方梦雅怀中抱着幼子,手掌覆在幼子背上轻拍着,口中轻唱着家乡的童谣,眸光悠远。
她想起了出嫁前的无忧时光,想起了母后,想起了皇帝哥哥,也想起了纤纤,甚至还想起了处处与她不对付的姐姐方黛云。
往事如梦一般在她眼前一幕幕的闪过,她与轩南俊初见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时她不懂事,闯进烟花之地,误入他的房间,打断了他同旁人的密谈。
房间里的人要杀她,一把带环大刀兔起鹘落般向她砍来。
情急之下,她灵机一动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希望可以唬住那人,保下自己的性命,可不曾想那人只是顿了顿,随后依旧要杀她。
大刀就快落到她脖子上的时候,耳朵旁响起一声脆响,那是轩南俊用茶盏打偏了刀锋,于锋刃之下救了她一命。
那时她以为他是好人,直到后来,他拖着她去了这花楼最底下的房间,那里关着最廉价的妓子,一刻不歇的拼命地活着……
那是她见过最可怕的人间炼狱,淫.声浪.语不绝于耳,惨叫狂笑交相辉映,那是不为人知地下,经营着最叫人毛骨悚然的生意。
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自她面前拉过,淌着赤红色的鲜血,周身青紫。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耳旁温声细语,湿热的气体喷洒在她的耳畔,清楚的告诉她这就是人世间,而非地狱。
“你若是敢透露半个字,我就将你绑来,在我的地盘,可比这个刺激多了……”
他温和的声音就像来自幽冥地狱,拖拽着她的灵魂滚过千尺冰潭。
不寒而栗。
后来,他要娶她,她怕极了。
但他一改前日,对她千依百顺,宠爱之至,他的温柔,逐渐消解了她内心的防备。
她不争气的,爱上他了。
如他所愿,她背负着两个百年和平的约定,嫁给了他。
出嫁那日,她以为自己寻到了最好的归宿,她以为自己可以摆脱历代和亲公主的悲惨命运,她以为自己可以仗着他的宠爱,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她以为……
他的确给了她几年的幸福时光,给了她穷极一生再无法获得的快乐,给了她一个极为可爱的孩子。
但也将和亲公主的宿命悄然带到她的身边。
那日,她跟着乳娘新学了煮粥的办法,头一次煮便兴高采烈的端过来与他分享。
那天书房的门紧关着,她方要抬手推门,便听到了书房里传出的“肃燕”二字。
她鬼使神差的侧耳静听,却听到了一个惊天密谋。
她的夫君,要违背与肃燕百年和平的约定,暗中辅助瑾南,亲率重兵奇袭她的母国。
她手忙脚乱的退走,情急之下打翻了手上的粥,惊了书房里密谈的两个人。
那日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哪怕是第一次见面将她带到地下妓场时的模样,都没有这一次这般让她毛骨悚然。
他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拖回了雪苑,他不顾她的恳求执意离去。
他囚禁了她。
就在她的雪苑。
就在有些他们许多美好回忆的雪苑。
怀中的幼子已经睡熟,方梦雅的目光落在殿门口处持枪看守她的金吾卫的影子上。
那影子渡着月光,冷清的没有丝毫生气。
她的雪苑,在重兵驻扎之后就再没了生气,有的尽是寒光铁衣带来的冰冷。
方梦雅将怀中幼子轻轻的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她口中的歌谣依旧浅浅的唱着。
她自箱子的最深处拿出红绫,那红绫依旧鲜红如初。
那是她与他成亲时拉在手上的,现在要勒在她的脖子上了。
红绫自房梁上搭过,映着月光撒下一地影影绰绰的红斑。
今夜的月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