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 Stephenson的医院病房,天色刚微微亮。
Steven躺在病床上,头尽力地歪向窗子的方向,窗外草坪的露珠晶莹剔透,印照着几个护士的步伐。几个小孩轻快的滑板迅速地从路边滑过。他的眼中有些欣慰,历劫过后,能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刘珍妮轻轻地推开病房门,Steven将头迅速地转向了她——这是他的宝贝女儿,他这一生追寻的,到此刻想来,其实都是可有可无,尤其是现在这样躺在床上,需要的还有什么呢?只要女儿平安幸福,也就无憾了。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Daddy,你醒了?”刘珍妮静静地走近他。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也无论他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Steven伸出一只手,颤颤地将掌心向上,刘珍妮上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边。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屋里的寂静,终于让刘珍妮忍不住了,她轻轻地抽出手,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她说:“给屋里换换空气也是好的。”
“Jenny,我没有告诉Ben你和Kent的事情。你明白吗?”Steven听上去气息仍有些急促。
“我知道,Daddy,我告诉他了。”刘珍妮的手停在窗框边,背对着Steven,有些故作轻松。
“What?!”Steven挣扎着想要起身,“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友在暗恋其他男人。更何况,Ben是什么身份?他已经是Virginia的州议员了,正在为州长做准备,他的家族在共和党的积淀深厚,几年后推他出来参选都是有可能的,他的背景一定要干净,不干净也得做干净!”
“我的背景很干净,你不用担心,Daddy。”刘珍妮轻巧地答道。
“不是现在,以后你的一切都会曝光在媒体的探照灯下。你的前男友,你在亚洲发生的一切,你知道,我为了隐瞒你在东南亚被囚禁,还有失去了……孩子的事,和柏大卫交换了什么吗?by the way,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将他带来对Morris而言有多轻而易举……你的楼天宇,你以为他们没动他,是因为没找到他么?他每天的行踪,他们一清二楚!”
“我知道,我已经答应了Ben的求婚。我会用我后半生对他的忠诚和扶持,用我的一切,交换他的安全。”刘珍妮转过头,站立在窗前娓娓道来的姿势,让她显得优雅清冷。Steven惊异地发现:那个从前热力四射的姑娘,现如今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克制稳妥,甚而有些深沉。
刘珍妮接着说:“从中国回来,你知道,我就已经离开了凯德,加入Covington致力于政府关系事务的法律服务了。过去的一切,我向Ben做了坦白,关于你、关于Charles叔叔,还有Morris叔叔的一切,他都表示理解。你知道:对他而言,这些只是习以为常。今天是一件丑闻,明天可能就恢复平静。再明天,就又会有新的一批人继续前赴后继地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她低下头,有意思清冷的笑意传到嘴角,说:“Daddy,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丑闻只有在暴露出来的时候才叫做丑闻。暴露的程度,只要可控,本质也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是利益集团,为了换取长期的存续而做的妥协。”
“你?”Steven的眼中露出了疼痛的表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适应得这么快。”他有些担忧、有些失望——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为了“利益集团”劳神奔波,原本只想换得女儿的天真纯情,能一直拥有单纯的幸福:念常青藤学校,嫁一个可以对她呵护有加的男人,生一对可爱的儿女。如今,听着她平静地谈论这个他极力想阻止她掉落进的那个世界,看着她如此快地领悟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他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痛心。
刘珍妮淡淡地笑了,“Daddy,这些不难理解。那些向东方世界所传播的我们的思想、我们的价值观,呵,只不过是宣传罢了。财富的真正权力,他们没有见识过。成熟的利益体系的规则,他们也没有经历过。我们宣传的所谓自由、民主,不过是给世界的想象。肮脏藏得深入就变成了美。柏大卫将我囚禁的那几天里,我想了很多,我看到了那里的世界,我也一直想像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回想当日的情形:“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一点蝇头小利就能让人拼了命去搏。而当地的管理者,丝毫不会也不在乎隐藏。一个社会、一个群体,在能被小利所动摇的阶段,是不可能有独立思想的,也永远无法判断真实和本质。能从那里挣得满盈的人,只是将他们看透了。”
Steven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她说道:“你不需要去思考这些,亲爱的。资本的规则,就是如此,没有我们,他们更难生存。没有渠道,他们的罂粟也只是一堆无用的花而已。现在,在充满血腥的原始积累完成之后,这些洗成了白色的钱所支撑的世界已经牢不可破,成为了一个自带吸附力量的黑洞,权力、政治、律法,都会依附其中。抱歉孩子,我想,这个世界,可能不符合你选择念法律的初衷,更不符合你的梦想。”
“呵呵,”刘珍妮笑了,“Daddy,你忘了,在念法学院之前,我可是social science major(社会科学本科生),我现在才懂得,为什么在美国法律要本科毕业之后才能选读——法律可不是一条条律法一个个案件,只有积累了基础的学科研究方式并了解了社会,才能懂得每一个判例的本质,以及律法与社会的运行规则。所以,Daddy,谢谢你支持我念法学院。它就像我生命中的一盏灯,用它来打开这个世界,可以看清楚黑暗中的本色。只有看到了黑色并仍然爱它的时候,你才能感到:我是真的在爱着这个世界。就像Ben,他清楚我的过往、知道我的一切,却仍然爱我……我想: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其实是Kent。他应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Ben答应了,他会和Morris确保他和他的朋友们安全。我见过这群朋友,他们有着智慧和见解,有才干和能力,却难得地还保留着一份真挚和良善,让他们去为他们的社会多做一些贡献吧。”
Steven躺在病床上的身体,慢慢尽力地蠕动,眼角有着晶莹的光。他向刘珍妮伸出手,刘珍妮适时地走过来握住了他,温婉地笑了笑:“Daddy,放心吧,你的女儿,并不那么弱哦,你要快快好起来,参加我的婚礼。”
一滴含笑的泪从Steven的眼角滑落,他努力地点点头,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了生命力。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真正的安慰,他发誓:如果上帝还有时间给他,他会用余生来赎罪,就为了上帝给他的这个天使。
“叮”的一声,刘珍妮的手机响了。是“James”,她说,“Benjamin联合了事务所的欧洲区的大部分合伙人,要起诉James要求追偿他们的损失,你知道的,凯德因为class action(集体诉讼)已经面目全非,James should be liable (应该负责)。”
“他找你是为了什么?”
“他希望我能做他的代理律师。”
两个小时后,纽约律师公会旁的咖啡厅里,静的几乎没有声音。除了一两个开着手提电脑的独坐人士,客人寥寥无几。角落的沙发座隐没在黯淡的光线下,依稀隐约的两人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James,我理解你,但你知道,我已经是Ben的未婚妻,不可能代表你出庭了。”刘珍妮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James多日不见,都有了络腮胡子,也许是为了伪装,也许是因为不再需要在律所的时候那样注意仪表而变得懒散,他和半年前刘珍妮在凯德申城办公室时候的他判若两人。他搔搔头,有些急迫:“Jenny,我不需要你的professionali**,你愿意做我的代表对我就是莫大的意义。我不向你隐瞒,我们之间没有客套的必要。”
“可是James,作为律师,我必须将自己的专业放在首位。公司并购是我的专长,诉讼业务,我做不了。我知道:作为Ben的未婚妻,我是一个好的砝码,但很遗憾,正因为是他的未婚妻,我有很多的案子,做不了,你不明白吗?”
她看得出,眼前的他很痛苦。他被中国政府驱逐出境,吊销律师执照,已经没有了职业生涯可言。接下去的人生,已经全然无望。他眼中透出的茫然,深深地刺痛了她。谈话沉默许久,她迟疑轻声地问:“以后,你想过么?打算做些什么?我可以为你推荐律师,除了作为你的代表律师,其他的,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她柔软的声音,对此刻的James而言是莫大的安慰。他双手抱头,陷入无尽的痛楚:“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看重我律师的身份,是个很好的隐藏。诱惑足够大,David和我,就这样达成了同盟。我们开始时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欲望就收不住了,他提供资金,我提供信息,呵呵,这是个多么好的盈利模式啊……现在,出事了,每个人都在想的,都是”cut the shit(丢掉那滩屎)”——I’m the shit(我就是那滩屎),哈哈。”
刘珍妮看着他自暴自弃的笑意,眼中露出了无尽忧伤。她记得当年他在宣誓拿到纽约律师牌照时候风华正茂的样子,那时的她还在上中学,在冥冥之中,那一幕也许是自己选择法学院时的一个初衷——她想成为和他一样的律师。而如今,眼前的他脆弱不堪,哪怕从理性的角度,她能说服自己,这是他咎由自取,但他就像一面清透闪亮的玻璃墙,碎在她的面前,她无法摆脱那份破灭撕裂的痛楚。
“James,你知道,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
“是的,Jenny,你知道:这么多的信息,我需要交给一个安全的人,他们不敢轻易动的人,如果我有不测,我希望,看在过去的份上,你能……”
刘珍妮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她点点头:“我明白,交给我吧。”
James抬起头看着她的目光——这双眼睛里闪烁的,竟然已经是充满政治化的光了。如此迅速地改变和成长,让James感到一股恐惧瞬间抓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