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阴冷的清晨。
这是苏原熟悉的地方——她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不经意地散落着儿时的记忆:一个小小的娃娃、一本童年的书、一张旧时的照片。她走出房间,在二层的扶栏上俯瞰楼下的挑高大厅。
目光环视四周,仿佛下一秒,父亲就会进门放下他喜欢的球杆,脱下手套,坐在沙发上拿起昨日放下的书阅读,母亲会时不时地去厨房查看厨子慢火炖的鸡汤,清洁阿姨看见她会满面笑容地打招呼。而她,每次探头看见父亲在楼下,就能开心一整天……这是多么平凡的每一天的记忆,无论是开心还是懊恼,被情感牵动的每一天,是真实的。而今,房间空旷无声。早已没有了烟火气。
苏原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楼下慢慢驶入几辆黑色的车。父亲和郝明蕾慢慢地走出来。几个身形挺拔的黑西装人士,不远不近地在他们身后,陪同他们走进院门。衡泰集团本身在合规与守法上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盘根错节的控股参股实体太过众多,尤其是民营金融机构的经营期间任何一项违规或被关联公司的违规牵连,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们已经与政府达成共识,对资产进行陆续清退,并将尽早对衡泰控股进行私有化,之后只留下部分海外资产作为安顿家人的基金。这样的处理,对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楼天宇即将赴香港,申城的一切与他而言将不再留恋了。他在院门外驻足,目送着苏绵衡与郝明蕾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大门,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安慰的笑意——看来,苏原的一切该恢复平静了。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躲到树荫后,注视着阳台上那个身影。她身形消瘦落寞,仿佛再也不能承受多一份的重担。她的脸上多了一份冷淡,比初见时有更深的漠然。
最后一次了,他告诫自己,他该走了,也许就这样不告而别最不伤人,留有一份纪念在心里,挺好。苏原曾经说过,她的人生不需要家庭,那么,也许过一段时间,她也可以将自己遗忘。
“再见了,苏原。”他对自己说,最后一次看向她,然后他收起目光,戴上墨镜,转身离去。
苏原听见楼下客厅的门打开,收回放向远处的目光,转身下楼,回身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仿佛看见远处一个高大黑色的身影。看不见墨镜后的眼睛,但那种惨白的脸色与唇角冷漠的线条,是如此熟悉。迟疑两秒,她匆匆地冲下楼,甚至顾不得刚进门的父亲,在他讶异的目光中夺门而出。
“你回来,你去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苏绵衡身形苍老,往日不可一世的倔强已完全抽离,焦急的皱纹布满整个额头与眼角。
“苏原!”郝明蕾刚要追出门,两个黑衣人转身站立在她面前。她无奈地看了看两人,目光追随着苏原冲向院门外的脚步。
苏原跑得如此之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奔跑,像是要发泄这么久用冷漠掩饰的焦急愤怒思念与哀伤。她想抓住他,不管他是什么人,被人控制也好,被人追杀也好,她想用余生将他变成一个温暖的男人,一个平静幸福的男人。这么多天来,没有声息,而她却能感受他的存在。她想象他可以每日拎着公文包回家晚餐,开一听啤酒,抱着薯片看球赛;在平淡的周末去公园散步,超市买一块牛肉,嘟囔着嫌肉质太紧或者价钱太贵;出门的时候坐地铁,给她占个座位会开心地招呼……
但这可能是他吗?只这一个念头,她的脚步渐渐无望地慢了下来,心里的那份热望也冷了下来。她比谁都明白:这一切属于温暖的生活气息,无法在他身上生长。他是属于丛林的野生动物,他的生命需要厮杀追逐,自己与他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安稳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生命力枯竭的时刻。
她终于跑不动了,站立在树下。通向前方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看花了吗?不可能,这是无数个梦里出现过的身影,她一眼就能在人海中认出的身影,却明明不在。她边流泪边喃喃地喊:“楼天宇!你是个懦夫!你今天如果走了,我们从此势不两立!”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路上,没有了情绪,任由眼泪留着。有一刻她想:如果此刻是世界末日,她愿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楼天宇的身体紧靠树干,墨镜遮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直到身后没有了声音,他看了一眼,跨过树丛,迅速地离去。
天色渐黑。苏原整理了一下自己脸上交错的泪痕,镇定地回到家。
父亲平静地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她回来。她没有说话,走到父亲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他走了,是吗?”苏绵衡知道,能让苏原如此失态的,应该只有那个叫楼天宇的人。
苏原没有说话,她的视线转向窗外。
“你知道的,我们曾经讨论过,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看来,他也明白。”苏绵衡慢慢地说,他平静的语调,让苏原感到:他正在迅速苍老。他的脸上是风浪过后与世无争的落寞。他接下来的一声“原原”让苏原心中一颤,将目光转向了他,静静地听他说。
“我老了,我这辈子曾经风光无限,曾经一门心思地钻营、拼搏、努力。那时的我还年轻。我一直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要统领大集团,我每天的时间都排的很满,见区长、市长、资本大鳄,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的生活里,看着集团庞大、上市、吞并其他企业,我都觉得无比地满足。权利、金钱、地位,像毒品一样,让我欲罢不能。况且,这些不像毒品一样不能见光,这些,可以让一个男人无比的满足。我承认:虚荣,就是精神的毒品。而我……在楼天宇的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我不否认,我欣赏他,他有魄力、有能力、有资本也有执行力,这一切,能让他战胜市场上大部分的对手。但你知道吗?就是这些让我感到害怕,怕你会受伤。”
苏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窗外,一片沉默的草地与树林。苏绵衡继续说:“今天,你看到了,对他而言,他的精神毒品,比你重要。会是开不完的、人是见不完的、事业也是打拼不完的……而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的妈妈。”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压抑。
苏原的鼻尖一酸,这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谈到她的母亲。母亲在世的时候,面对的都是他对她的轻视:她的肤浅、她的纠缠、她的不堪。但离开了的她,或许在他心里,又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甜蜜可爱单纯的小女生。要多少的孤单、落寞与恐惧,才会将一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
“失去的,总是好的,男人都躲不过这个怪圈吗?”苏原轻笑了一下,这个表情看上去有些无理,而苏绵衡却似乎故意视而不见。
“是的!所以,你要记住,人性如此。而我,比你更懂得男人。如果他最爱的是事业,你阻碍了他的事业,他就会恨你。你要花大半辈子,甚至生命,才有可能让他清醒。这个代价,对女人而言太大了。我,作为你的父亲,不忍心!”苏绵衡毕竟也算一代枭雄,没几句话就又回复了素日的霸气。
“我懂,从此以后,我们就是路人了,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放心。”苏原忍住内心的翻滚,尽力平稳地说出这句话。
苏绵衡沉沉地点了点头,既有些宽慰,也有些悲伤,他不知道:还有谁能照顾他这个女儿,她太理智,究竟是福是祸?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我已经不能给你什么,以防万一,你有需要的时候。”
苏原看了看,一份文件,她刚想推,看到苏绵衡期待的目光,只得收下:“好,希望不会有我需要的时候。”
郝明蕾端着点心走了过来。仍然是优雅的步子,虽然经过此番的波折,她显得有些疲惫。苏原还没有从刚才对母亲的缅怀中走出来,面对这样的氛围,显得有些冷淡。
“苏原,”郝明蕾下意识有些迟疑地叫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开口。
“你们吃,我先走了。”苏原礼貌却冷淡地向两人打招呼。经父亲一席话,原本激烈动荡的心立刻就冷了下来。是的,她心想:如果事业是楼天宇的一切,她就回到从头吧,原本,一年,不过也就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年。
“哎,你吃一点再走吧!”郝明蕾有些急促,看着苏原一脸迷茫地往屋外走,向苏绵衡使了个眼色。苏绵衡沉默地看了一眼她,示意“让她走吧”。他了解自己的女儿,点到为止,她自然会将余下的一切补齐。
苏原提起放在门口的箱子,拉杆咯噔一声,屋里的三个人的心里也响了一下。门开了,四个黑衣人站在门口,苏原知道:他们两人在彻底将问题交代清楚并妥善解决之前,将不得再与外界联系,她也将很难随时回来看望他们。她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早日清退完成,让父亲的晚年,在祥和与安宁中度过,才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苏绵衡与郝明蕾相互依偎着站在平台上,看着苏原的车飞速地开出车库、院门,绝尘而去。郝明蕾适时地握住苏绵衡有些颤抖的手。奋斗大半生,近古稀之年,才发现:想要的,不过就是身边有几个陪伴的人,或是电话那头有几个说话的人而已。
“天……凉了。”苏绵衡看看天,侧过头对郝明蕾说道。
“四季总有冬天……冬天,有冬天的美。”郝明蕾温婉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