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的奔驰,楼天宇感到车上的司机和两个将他绑在车上的人开始有些疲惫和松懈。虽然他的眼睛被蒙着,手被反绑在身后,但随着感觉气温越来越暖,和车速方向的不断变化,楼天宇猜想:他们此刻应该行进在中国西南部的某条山路上。
绑绳已经松开,正是夜晚时分,时机快到。他默默不露声色地小范围活动着自己的肩膀、手腕、腿脚、还有眼睛……司机靠边停下,正准备给几个人下车放水。是个空隙——他猛地松开手摘下头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没有任何不适,面对立即反应过来的两个人,他两个胳膊肘狠狠地左右各一击,随着鼻梁骨“咔”的一声,左边传来一声“啊”的惨叫。司机刚放了一半,回头一扫,裤子都来不及提上来便急匆匆地打开驾驶室门拿武器,头刚伸进来,楼天宇一脚踹在他的眼窝处,司机边骂边惨叫。几番打斗之后,一个人被楼天宇踢下车,他紧紧地抓住楼天宇的腿,两个人一同摔向车外。车在几番剧烈摇晃之后,后轮滑到了悬崖边——旁边就是看不到边的丛林深谷,几个人仍在纠缠格斗,车慢慢地向下滑。
几乎筋疲力尽的一刻,车终于从路边滑下悬崖,在压顶的瞬间,楼天宇猛一低头,车轮压着他头顶的一块巨石,从他身上“哗”地掠过,一个人没来得及哼一声,被撞下山去,司机和另一个刚出车门的人死死抓着车门的手,随着快散架的车身而松开身体在车内一路翻滚着掉落下去。
深夜。四周一片寂静,刚才的一切嘈杂回复平静,楼天宇静止在巨石边,警惕地感应着周围的任何声响。在确认四周没有动静之后,他抬起身来。
环顾四周,静谧无声。月光照耀在他的头顶,而他却不知天地之大,苍茫世间,自己渺渺然身在何处。远处隐约有一丝亮光,他草草抹去身上的污垢,像一只警醒的兽,侧身飞速地钻进丛林,向着那一丝亮光跑去。
清晨时分,他刚刚步入山下一条泥泞却隐约可见的小路,看上去是当地人经常来回行走踩出的一条小径。几个背着背篓的老婆婆,正在前边走着,有一两句当地话调调的中文对白映入楼天宇的耳朵。他用尽力气回想,仿佛了解了个大概:
“孙媳妇刚有了喜,赶紧去看啊?”
“可不是,我们这个地方,娶上个老婆不容易,要是个男娃,我要笑得合不拢嘴了,我得赶紧去帮忙!”
“慢点儿,还有20里路嘞,你慢点儿……”
“老婆婆,这是什么地方?”楼天宇疙疙瘩瘩地用当地方言问道。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满面胡子拉扎、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的这个男人,两个老婆婆吓了一跳。许久,才有一个开口说话:
“你说我们的方言,还问我们这是什么地方?你从哪里来啊?”她纳闷地环顾四周,奇怪了,通往前面县的就这么一条小路,她们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后面有人呢。
“是哦,你是前面萧县过来的吧?我们正要去清棉营呐。我们这条小路前边,喏,”另一个老婆婆抬手往回一指:“就是美塞村,沿这条小路一直往上走,到山顶,就一个村。你找哪家啊?”
“哦,对,我前面走来的,迷路了。我要去清棉营呐。”
楼天宇掩饰剧烈的心跳——清棉营,那他应该是在泰国的属地了,不知道小时候曾经疼爱过他的大姐是不是还在?凌清红,当时在清棉营和红村来回奔波的父亲,给她的名字里放了一个“清”和”红”字,童年的记忆里,每次跟着父亲回去他的地方,只有这个姐姐待他是最亲的,给他做新衣服,给他糖果,睡觉的时候还给他扇扇子。也就是有她,他才会每每不甘愿却顺从地跟着父亲每年几次地回那个“家”。现在,那个家,该早已不在了吧。
“清棉营啊,那你走反了,男娃娃,你跟着我们吧。”一个老婆婆慢慢地对这个浑身凌乱却友好礼貌的“男娃娃”产生了好感和同情。
“哎,好的,谢谢老婆婆!”楼天宇听着老婆婆的话,咧开嘴笑了起来,几天几夜的疲惫在一丝希望前面,变得不足挂齿。
申城冬日的气候阴冷潮湿,周斌每天都陪在叶小眉身边,慢慢地安抚她。每隔几天,他们都会去看小眉的母亲,她化疗的效果并不好,医生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治疗手段,叫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也许还有半年或一年,但也不排除奇迹的发生,不恶化并能维持更长的时间。
老母亲肯定知道自己的状况,但仍然笑咪咪的,她说,“把两个孩子培养的这么优秀,早就可以瞑目了,每多活一天就是赚的”。她只是越来越对两人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叶大明而感到疑惑,也不停地问“大明究竟是有多忙啊为什么不来看我”、“电话都没有时间接吗”?
两人越来越觉得,这是要快瞒不下去了。可是,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吧,能让老母亲沉浸在希望里总好过折断了她所有的企盼。
周斌无比的忙碌,他毕竟是投资人,对公司很多的情况和资料都有权了解,经他收集上报后,申城金融办开始集中力量对“校园贷”的项目进行审查和清理。叶小眉有些担心地说:“斌,你知道这是你投资的企业的CFO干的事情,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搞,其他投资人会找你麻烦的,毕竟折了的可是大家共同的利益。”
“共同的利益,这也就是少部分人的利益吧?是,从前我就关注我作为投资人的立场,为了资本保值升值而努力,其余的像韭菜长了一茬又一茬之类的事情从来不是我的关注目标。但我记得你说的:社会规则的重要性。如果规则的完善远远落后于财富增长的速度,那么这个社会,早晚都要重新洗牌,最终也不利于有产阶级不是么?社会的进步应该是螺旋式上升的,发展、修补、再良性发展……这些,不是一群既得利益者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吗?”他微笑地看着叶小眉。
叶小眉捋了捋他的头发,“原来你个没正形的,也会用上半身思考的哈。”
“这怎么说呢!”周斌故意一皱眉,“我向来上下都好用的。”
“哦,”叶小眉偷笑地转过身边走边嘀咕,“这我可不发表意见……”
“哎,”周斌追上去一把抱住她,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这话听着多伤人自尊啊,你先用用看嘛,试用试用……”
小眉终于难得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在周斌的追赶下四处逃窜,周斌一边兴奋地看到她的笑脸,一边故意骂骂咧咧地追赶。
香港中环。
国际金融中心35层的会议室里,苏原的对面坐着衡泰控股的11位董事。每个人手上都有了她父亲授权书的复印件。
几位董事细细研究手上这简单的一页纸——有时,简单的一页纸比200页的合约显得更有分量——苏绵衡亲笔授权无条件委托苏原代为行使其在衡泰系所属公司中的所有权力。苏原默不作声地观察在座每一个人:仿佛看着每个人在心中拨弄着自己的算盘。她本无意争这些权,但危机之下,没有权力就无法行动,再没有比权力更高效的手段了。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董事开口了:“苏原,我知道你是衡泰的长女,但是你毕竟没有在集团工作过,对集团情况也不是那么了解,突然间给你这么大的权力,万一不行要怎么办?我们那么大个集团,上万人的以后要怎么办呐?你也知道:公司最近股价狂跌、资金链紧张,外面传闻又乱,苏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主持大局,Susan人也到不了……”说着,他开始絮絮叨叨。几位其他的董事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是啊”、“怎么办”之类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孙董,”苏原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听上去比老董事还要稳定,“你明知道:这十多年来,集团所有的法律事务都是我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做的,不说事无巨细,至少集团文件的内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怎么能叫不够了解呢?集团参股的公司股价如何、每一笔投资的估值多少、贷款多少、利息多少、公司章程中委派和替换董事的条件,你随意提问我当场可以给你答案。”
也许是提到“替换董事”这几个词,这些个老董事有些忌讳了。无论如何,他们就算是当年打天下的,也敌不过一句“姓苏”,想到这一点,大家都不免有些丧气。苏原见几位有些失落,声音放柔和了些:
“孙董、李董、各位董事,你们都是当年跟着我父亲打天下的,集团的每一股都沁注了你们的心血。我是一个律师、专业人士,不是企业家,也不打算继承一个家族企业,我的目标是将它彻底市场化,在中国市场化。让在座每一位,都能按照市场化的方式获得相应的收益。你们也看到了,10年来公司发展壮大,我只提供法律服务,并没有介入实际运营。今天,集团岌岌可危,而这次的危险不是什么工厂罢工、收购失败或是融资困难,而是国际市场的恶意收购和金融战争。美国市场,谁能上,你们提,我不介意,保证全力支持。”
说罢,她沉沉地逐一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几个人的眼神闪烁,互相用余光扫视着其他人,谁都不愿先开口。足足静默了2分钟,孙董清了清嗓子,艰难地抬起眼神对着苏原,感觉这只烫手山芋先双手奉上的比较妥当,他说:“好吧,只要你能够将衡泰控股挽救回来,我支持你。”
苏原的脸上显不出波澜,她的视线停留在窗外那点点的渡轮小船和私家游艇,仿佛在构思一个故事一般出神。另外几个董事面面相觑,眼见最老的老臣孙董也让步了,纷纷开始表态:“是的是的,我们对你有信心,苏原,哦不,苏总,财务部供你调遣;苏总,运营部门你发话,我们执行……”
眼见大势在握,她轻轻地微笑点点头,谦逊地说道:“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我不会辜负大家。”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窗外的一束夕阳顺着窗棱射下来,整个会议室沐浴在了金黄的柔软里。董事们纷纷提笔,签署授权书后的附件,苏原的眼神与孙董相视,立即心照不宣地交错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