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外,廖一凡、周斌和苏原沉默地靠墙站着。谁也无力说话,仿佛熬了好几天夜一般,面色灰暗。
叶小眉蹲在叶大明的旁边,看着眼前的弟弟静静地躺着,就像小时候他生病发烧的夜晚,她也是这样在旁边安静地陪着他,给他换凉毛巾,给他盖被子。她的眼泪滴落在白布上,她期待着眼前的小伙子还能像以前那样,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撕”地扯开白布,睁开眼好奇地问她:“姐,你怎么哭了?”可是,这一次的他,不再有任何反应。
她不敢拉开白布,警察跟她讲过,他的面部损伤不大,但骨架已散,反复嘱咐过她不要看了——29楼,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楼顶坠下?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过爸妈?又有没有想过她?他一定是想过的,他是带着愤恨的吧?是他唯一的姐姐不肯帮他,将他送入了深渊。叶小眉此刻的心中是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后悔。现在她才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手足。也许她的心中会存有对父母忽略她的怨愤,但大明是她唯一的弟弟,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分享生命中的一切、一起复习、一起玩耍,这么多年这个弟弟已经刻在她的生命里,而今是要连根拔出,就像砍断了她的一条腿,从此成为了残疾。
“如果可以,我愿意以所有的一切,来换回你!你知道吗?!”她喃喃地呜咽,泪已经流尽,却无法找到不痛苦的方式。如果知道他会如此轻率,说什么她也不会拒绝他,不就是钱吗?工作也好、借也好,先帮他把债还上再说。人生还长,再过几年,十几万算什么呢?可她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教训他,是自以为的精英生活过多了吗?她错得如此离谱……她的头一次次地捶在他尸体旁的床架上,懊悔欲绝。
门外的几个人被声音惊动,一个个冲进来拉住她。
她手中叶大明的遗书掉落在地上,周斌沉默地拾起来,字写得潦草斑驳,看得出他当时的纠结烦闷和濒死的凌乱。匆匆念完,周斌紧紧地抱住了小眉,小眉的头深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声音地颤抖着,痛不欲生:
“姐,再让我叫你一次姐姐吧。从小,你就如此聪明,一直是我的榜样。虽然我一直怼你,但其实,我的心里是敬佩你的,我偷偷地学,学你的一切。后来我跟着你考到了申城的大学,虽然没有你的大学那么好,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想着,等以后我也工作了,我们就把妈接过来团聚,可是,我做不到了。这一年来,我天天被追债的骚扰,我的老师、同学、就连宿舍管理员都知道我欠了债。我每天在学校里都低着头走路,谁也不敢看,也不敢上课,耳边回响的都是嘲笑和辱骂我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彻底完了。我只有一个原望,就是把债还了,我借了新的还旧的,越欠越多……我想赌一次,赌赢了就彻底翻身,可我又输了,输到最后我只能去偷,而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和妈妈实情:我被学校开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姐,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急切地想要成功想要发财,我不知道要付的代价会是那么大。我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最终越错越远,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
原谅我,我只想离开,快点离开这个世界,活着太痛苦了……请照顾好妈妈,我来生再报答你们。再见。”
周斌轻轻地搂过叶小眉的肩膀,任凭她的头埋在他胸前痛哭失声。他知道此刻,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手中的拳头越攥越紧,两道眉锁在了一起,他要让这个校园贷付出代价!杨强、西明会所,这群用金钱吸干社会血液的人,他们不能这样嚣张下去。“报案!”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查不出他的猫腻,我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几天过去了,楼天宇仿佛已彻底消失于人海。送回叶小眉的当晚,周斌就和廖一凡联系了警方报案,虽说不够立案条件,但孙淳和几个刑警还是破例地通过无所不在的摄像头,看到了那辆SWAT的车,但楼天宇的家本就不在市中心,车从郊环一个闸道口下走向国道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踪影。
冬日将近,路上行人裹紧了大衣。申大校园里的树叶沙沙地落了一地,树枝上萧条地露出光秃秃的残枝,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仅有的光亮,闪着灰暗与萧瑟。
红砖墙后的一幢宿舍楼静谧安然,廖一凡案头的灯光映射出一间简约清爽的小房间。房间的墙上挂着陈晓短发的黑白照片,和平日办公室里精炼严肃的神情完全不同,显得柔情万种。
陈晓轻轻地端来一杯红枣茶,坐在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边捏着他的肩膀,凑近看他那一叠书和资料。她好奇地问:“怎么刚上班就有那么多科研任务啊?而且这……”她翻翻面前的两页,“你是经管学院的,看法学院的书干嘛?”
廖一凡转过身,一把把她抱到腿上,坏笑着看她惊叫一声。他的目光投向那一叠材料说:“我在研究《法律经济学》。过去做投资,要为投资人的钱负责,要关注投资回报,关注收益率,关注项目能不能为投资人挣钱。现在,换了身份,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该将资金投入什么样的项目才能对社会的未来有指引的价值?在被投的企业中占多少比例的股份,能给企业带来最具激励的效应?什么样的律法能积极地引领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效率与公平这个人类社会永恒主题的最优配置点?诸如此类,都是很有意思的课题。”
陈晓沉思了一会儿,笑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廖一凡拍拍她的脸,有些心疼地说:“我以后就将在校园里度过了,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了,”他随手递过去一个U盘和一叠报告。
“这是什么?”
“我的私人银行账户和密码钥匙,以后交给你了。”
陈晓随手翻翻,眼睛越睁越大:“我知道你有钱,可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有钱!你们这些投资人,真该早些想想怎么回馈社会!”她扬了扬手中的报告,故作傲慢地打开他的书桌抽屉放进去,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就交给专业人士管理吧,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廖一凡呵呵呵地笑起来,没过几秒,笑容就被严肃的表情替代——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一边将电视Bloomberg的新闻开响:
“LongShort Piper Partners (朗绍律师事务所)在离岸地的文件泄露事件还在继续发酵,今天又有150万份的文件被曝光,其中涉及美国、法国、德国等国家的政要的家族人员所控股的空壳公司及其间接持有的实体公司的名单,其中还有多份跨国代持协议,涉及多个越南、缅甸等国家的金融机构。被曝光的名单中涉及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州长和白宫幕僚长的家属、前中情局局长等……威名响彻金融界的KC Capital和黑海公司的实际控制人终于也第一次为公众知晓……美国证监会已准备启动程序对集中参股纽交所挂牌公司的离岸公司持有人进行调查……各路媒体聚焦白宫发言人,期待其就此事件的正式回应……”
廖一凡对着电视镜头中几张熟悉的面孔紧皱眉头出神,电话铃声猝然响起,电话那头传来周斌兴奋压抑的声音:“怎么样,老大?我们的大卫先生现在要焦头烂额了。据说美国那边乱成了一锅粥,那些协议可精彩了,他用KC Capital的钱投资的项目,做空的收益可都到他名下的公司去了,投资人都在找他,估计把他吞了的心都有!”
“这是你干的?你还要不要命了啊?”廖一凡的声音听得出充满了紧张,“这些是什么人啊,以后不许对外声张哦。”
“晓得、晓得……”周斌拖长语调回应,“咱找的人,技术那都是一流的,他们追不到,放心。”
陈晓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怎么办,现在?”
“走,去凯德!找下律师看KC Capital涉及的项目会有什么问题。”
凯德律师事务所的大堂仍然是静悄悄的,而会议室里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全体合伙人都几乎到齐了,但大家紧皱眉头,除了偶尔窃窃私语,没有人说话。Benjamin在主持会议,陈向明坐在他身边。很显然,Benjamin接管了亚太区主管合伙人的位置,今天他在任命他新的团队,岳旬在当了替罪羊之后,被扫地出门,而陈向明在技术上查不到他犯规的证据,在向Benjamin表了忠心之后成为了凯德新一届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他满面春风地向所有合伙人打招呼。也没有人再惦记James,仿佛这15年来他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叶小眉边挂下电话边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披上外套就一句话:“出去说。”
夏宫餐厅里,四个人坐着,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默而低落。
“苏原去香港了,郝明蕾已经被限制出境,苏原现在要尽快取得海天金融其他董事的支持,把陈克盾赶下台,将海天金融掌握在手里,以对抗KC Capital对衡泰的恶意收购。但KC Capital合作的金融机构远不止海天金融一家,切断不了全部的资金池。我们在出更有竞争力方案的同时,资产端也得有动作。苏原有优势,她有苏总的全面授权。她临走前交给我的几个资产重组方案,你们看看。”叶小眉说着掏出几份文件交给周斌和廖一凡。
周斌急切地说:“放心,这个交给我们办。你整理一下,看看文件里的反稀释条款到什么程度,我们好有个底。对了,你看了吗?KC Capital今天发布了柏大卫的声明,他把责任都推给了楼天宇,楼天宇现在背上了他的锅,说他未经授权动用KC Capital的资金池,正好应了上次他们总部发布他辞职的公告。他到底在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叶小眉有些紧张:“这,会有不好的消息么?48小时早就过了,够得上立案条件了……这么久了,连条线索都没有……这个摊子,那么多的事情,衡泰的收购要约都发了,现在怎么办啊……”
廖一凡脸色灰暗,“看来,我得请他回来了。”
“请谁?”周斌疑惑地看着他。
廖一凡没有看他,沉思了一下,冲众人点了点头,提上外套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