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银行贷款,付的利息是钱;向朋友借钱,哪怕对方是再好的朋友,付的利息是一种十分复杂十分微妙的东西,那东西甚至能导致你失眠。
更令人尴尬的是,你鼓足勇气开了口,对方深表同情地敷衍一阵之后,来了句:“但是……”
有的人干脆说:“谢天谢地!我正打算找你借些散碎银子呢。”
总之,向别人借钱,比借钱给别人更令人不快,尤其当别人都认为你是个有钱的人时,不排除其中某些人存在幸灾乐祸的心理,而把这种心理直接表现在脸上的家伙,明显不是真朋友。
也好,通过借钱,多多少少能把真假朋友筛选一遍。
假朋友就不值一提了,真朋友还是大有人在的,比如电视剧导演万子玉,二话没说,倾其所有,借给苏娅10万。两天下来,东寻西找的她,给关山海共借得38万。可气的是,关山海不仅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还在苏娅面前拿腔作调。还是那个万子玉,以朋友的口吻,对他说了两句话:
“苏小姐为你借钱不容易,关总你要把钱好好用在刀刃上。”
万子玉刚出门,关山海便冲苏娅嚷:“他算老几,借了几个钱给我,就可以告诉你拥有几千万资金的大老板怎样用钱?可笑。”
“关大老板,”苏娅一脸不屑,说,“妄自尊大的人才算可笑呢!”
说归说,不屑归不屑,苏娅答应过给他借60万,不借到自己允诺的数目,或者不如说考虑到他的实业公司下面还有为数不少的民工正等着拿钱回乡过年,她怎么也坐不住,仍然四面八方活动,无奈收获甚微。
就在她打算不惜卖掉自己的白色跑车时,万子玉指点她:一位在商界和娱乐圈均有头有脸的款爷,曾赞助他拍了一部片子。她不妨去找他试试运气。当然,那厮有个不良嗜好,见到美妇人,就动怜香惜玉情怀……
此人姓杜名邦。
苏娅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一张面孔,散发出劣等皮革一样陈旧的光芒……至今,她手头还保留他的一张与众不同的四折名片。
已是腊月二十五,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拨通杜邦的手机:“猜得出我是谁吗,杜总?”
“小姐们的声音都差不多,”他说,“都好好听啦。”
“还记得有一个人,午夜搭您的车,从深圳到广州……”
“哇!苏总经理,”他惊喜地道,“怎么想起我啦?”
“想起您不好吗?”她有意无意说。
“哪里,哪里,杜某我求之不得。”他正中下怀,说,“难怪,昨夜妈祖托梦,说我今天能遇上一奇女子。”
“这‘奇女子’要您帮个忙呵。”
“妈祖托梦,岂敢怠慢!敝人甘为苏小姐效犬马之劳。”
两人约定在天堂酒店晤面详谈。
杜邦穿了一身东到日本西到英国的“联合国”名牌,干净利落,精神抖擞,见到打扮得既高贵又娇媚的苏娅,目光顿时入定,心潮顿时起伏,呼吸顿时不均。
她浅浅喝了一点酒,
他也往杯子里啜了一口;
她笑了那么一笑。
他模仿似的,也笑了一笑。
为了博得他的同情,她谎称某朋友生命垂危,必须到北京协和医院换双肾,保守估计,也需要30万的医疗费。“杜先生,您能否借给我这个数目?”
“这个嘛,”杜邦说,“这个嘛……”
“我可以付给您高银行2倍或3倍的利息。”苏娅赶紧补充一句。
杜邦摆摆手,说:“苏小姐,你看我是靠向别人放高利贷为生的人吗?”
“您手头一时没有现金?”
他又摆摆手,说:“你太小看我杜某啦。别说30万,就是300万……”
话没说完,像冰山浮在海面上的部分,而海面下的部分,苏娅已摸到十之八九。停了停,想了想,她问:“杜总,您有哪方面不便吗?”
“不便的可能是你。”杜邦喝了两口酒,抹了抹嘴唇,说,“苏小姐,你方便陪我到从化去玩一趟吗?”
从化有条流溪河,那里的温泉不错,苏娅以前去过若干次,再去一次,不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吗?
流溪河两岸的宾馆,如雨后春笋,比民房还多。杜邦把“林肯”开到一家他显然常来“蹲点”、一掷千金的豪华去处,门童见了他比见到爷爷还笑得更甜。
在总统套房,两人共进所谓的“情侣西餐”。旁边,女钢琴师请苏娅点曲子,她点了Brahms的《Cradle song》。
女钢琴师的十指,蜻蜓点水似的才两个来回,杜邦嚷嚷:“不要,不要,听不懂。”
“您要听什么,杜总?”苏娅问。
“嘿,嘿。”杜邦右手握着下巴,说,“我就喜欢听你讲话。”
“讲什么?”
“讲痞话。”他挑逗说。
苏娅借着酒兴真的就讲了个黄色笑话给杜邦听。他喜滋滋的,一连讲了三个类似的色情故事之后,她问:“好听吗?”
“好听。”
“还想听吗?”
“不、不、不。”杜邦的脑袋,货郎鼓似的摇。
“为什么?”她笑微微。
“痞话我听得多了。”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苏小姐,在我眼里,你跟其他的靓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要听痞话,随便找个妞不就得了?我刚才是想逗你玩,没想到反被你逗了,让你牵着鼻子走。你知道,我从小在大海里风里来浪里去,一个大老粗,没有文化,也没有多少修养,有了钱虽然自己的腰杆挺了起来,但心里并不踏实,常常感到……感到……用个什么词来着?”
“自卑?”苏娅说。
他摇摇头,微醉地说:“我才不感到自卑呢!什么来着?……孤独。是的,孤独!瞧我的德性,也瞎扯什么孤独?我老婆都做奶奶了,还他妈的经常说她很孤独,你说笑死人不笑死人?吃饱了撑的。1960年那阵子,大家饿得半死不活,好像没有一个人傻乎乎说他是孤独的。我碰到的女孩子,全都死皮赖脸说她们如何孤独。你孤独吗,苏小姐?”
“杜总,您这么一讲,‘孤独’成了一个挺热闹的字眼。”她呵呵笑。
“热闹也不错嘛。”他说,“我喜欢热热闹闹。每年春节,我回老家去,用面包车装鞭炮。”
“那完全是浪费钱财,”苏娅说,“还污染环境,威胁别人的人身安全。”
“什么话?告诉你吧,每年回乡祭妈祖,我用卡车装鞭炮呢!”
“妈祖?你们为什么那么崇拜妈祖?”
“我们最高的神,既是保护神,又是财神!”杜邦坐直身子,说,“我做渔民时,有一次碰到海啸,船眼看就要翻了,忽然妈祖从天上扔下一道彩虹,从狂风恶浪中开辟一处风平浪静的航线,让我们顺利返回岸边。从此,我就信妈祖。昨天,妈祖托梦,说我今天会与一奇女子相遇。果然,苏小姐你就打来了电话。不瞒你说,妈祖还下旨要我与这奇女子尽一番鱼水之欢,日后我将洪福齐天,财源像海浪一样滚滚而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苏娅说:“杜先生,你的这个‘奇女子’恐怕不是我。”边说边站直身子,欲走。
杜邦赶紧伸出双手,往下压,说:“苏小姐,你请坐,让我把话说完嘛。你不是要向我借30万?我送给你30万,好不好?”
她缓缓坐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杜先生,你喝醉了吧?”
“渔民出身的人,喝这点酒就会醉?你想想,全广州,哪里还有我这样一位豪爽的老板,为了与一个女人一块洗个鸳鸯浴,把30万扔到水里去?”
“如果你的30万,并不能打动她的心呢?”
“你在撒谎!”他指着她的胸口。
苏娅顺着他的指向,低头,扪心自问,竟有点迷惘:“你在干什么?这不是为了关山海吗?……可关山海又在干什么?他不仅在外风花雪月,而且还有意无意让你知道……多少次,你几乎在枕边哀求着他,他却只是笑微微望着,像一个拿着水罐的主人,故意逗弄干渴难忍的奴隶……现在,有人为你一掷30万,维护你做一个女人的自尊和虚荣……老天爷,你怎么啦?……而那个跟关山海鬼混的女人居然恶心地说了一句‘讨厌’……”
“讨厌”这词儿突然塞满她的思维,令她头晕目眩,她跑到浴室,欲吐不能,便打开水龙头,冲洗头部,仿佛要把那词儿从大脑中永远冲洗掉!杜先生急了,敲门,说:
“你在干什么,苏小姐?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以无条件借给你30万……”
门开了,头发湿漉漉的苏娅木无表情地说:“我愿意!”
杜邦一惊,一喜:“我给你50万。”
说罢,从口袋里拿出支票簿,大笔一挥,“嚓”地撕下,递给苏娅。
她无动于衷,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他跟过去,把支票放到桌上。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默默进入浴室,默默换好浴衣等她。
她迟迟未动,倒了一杯“FOX”怔怔望着,冷不丁一口喝下,末了,说:“杜先生,你先洗吧。好吗?”
他老老实实到浴缸里泡着。
苏娅突然倏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开门冲出去,跑过空荡荡客房的长廊,拾级而下时又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往上走,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又突然扭头往下冲,但最后她又回到了房间。
杜邦在浴缸里泡久了未见苏娅进来,披上浴衣,出去,走近,见她正悄然哭泣,吓了一跳,忙替她擦眼泪,问:“你嫌我太老,是吗?但是,我知道怎样疼爱一个女人……嗨,我还讲这么多废话干吗?苏小姐,你可以走了,而且可以拿走那张小小的支票。”
“杜先生。我改变主意了,不向你借一分钱,也不问你要一分钱。”苏娅扬起脸,泪痕未干,说,“但我愿意同你痛痛快快洗个鸳鸯浴。”
“有没搞错噢,苏小姐?咱们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杜邦拍拍后脑勺,说,“咱们是不是真的都喝醉啦?”
“要是真的喝醉了才好呢。”
“为什么?他问。
“那我就真的拿走了你的50万,”她说,“你也就真的跟我洗了鸳鸯浴。不是吗?”
“原来。”他恍然大悟似的笑一笑,摊一摊手,说,“我们都是在逗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