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娅的学院生活,像日升日落一般单调,又如同一段复调音乐那样充满和声与对位的丰富细节。
早6时。闻号起床,洗漱。
早7时30分。早餐:面包油条,稀粥豆浆,诸如此类。若夜来美梦或怪梦,此时可向对周公和弗洛依德均有独到研究,号称“性学专家”的林森,讨个说法,供大家哄笑、戏谑。
上午8时30分。上课。授课内容可参阅我国普通高等院校中文系教材。大同小异,忽略不记。值得一提的是,学员们私下传递与课程无关的字条,苏娅至今收藏着上百张此类字条,印象最深刻的一张写着:“苏娅苏娅,是谁第一次听到你哎呀哎呀?”
中午12时。午餐。求学期间,苏娅总觉饿得慌,曾一次性吃下红烧猪蹄3斤半,外加4两米饭,一杯白开水,人称“苏无量”。
中午12时30分。练钢琴。入伍前,苏娅的钢琴已弹得有声有色,在市青少年宫得过一次奖,奖品虽然只是一套《少年百科词典》,仍让苏妈妈高兴得浮想连翩。十几年不摸钢琴,某日蓦地隔窗听了一曲感人至深的《致爱丽丝》,内心也像其主题一样平平仄仄,手指头齐发痒,上学生涯一稳定之后,就向旁边的音乐学院租了一间琴房。
下午2时30分。继续上课。
下午5时30分。晚餐。
晚6时。画画。自从1984年春天,难忘的湘江桥边,一阵风把信笔涂鸦的聂小刚那草帽吹落到苏娅脚下之后,每次见到油画作品,她的心中总有一种莫名躁动。聂小刚从来没有把哪一幅画完成过,苏娅向朋友借用画室,不懈地请人指教,冥冥中是否想续完聂小刚没有着墨的一部分呢?我们不知道;苏娅也没有深思过。
晚8时,一分为二:一三五上图书馆自修,充实课堂中学习的内容;二四六回宿舍写作。
晚10时(二四六则自8时开始),全心全意写作。1993年已所剩无多,苏娅必须在寒假前完成自己的第三部诗集《疯狂的竖琴》。
高山对苏娅的这部新作寄予厚望,准备隆重推出,已为她联系好了出版社和为其作序的诗坛权威人士。
午夜12时,睡觉。不是一下子睡得着,原因基本有两种情况:或继续想与诗有关的东西,或想家。想家时,如果偏又听见某男生悄悄溜进某女生的宿舍,就想得更多,说不定还因此浑身燥热,以至失眠。
周末及周日的日程,就不是上述列表能说清楚的了。周末如果不写作,可能与三、五同学自备酒菜,涌到某老师家中,恶狠狠豪饮大嚼,口中胡言乱语,脸上放出文学的光芒;也可能买一束鲜花,去拜访心中敬仰的文坛前辈;还可能去秋光俱乐部的小舞厅,与常被人仰视的大人物们并肩起舞;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干,就随便乘上一辆公汽或地铁,在北京城闲逛。
无论是写作还是玩乐,周日绝不早起,懒得吃早餐,懒洋洋睡到上午10点,懒洋洋起床,步行到邮局排队给广州家中打电话。如果不是紧急事情,苏娅总是选在周日给丈夫和儿子打电话,因为这一天可以享受半价。她工资不高,稿费有限,又不情愿接受关山海的资助,因此在北京的大部分时候,她的手头总是紧巴巴的,就算后来她富足了,也还是愿意排队打半价电话,能省干吗不省?省一次可买一本好书,省二三次,四五次便可购一张音乐会门票呐。关山海对苏娅的“抠门”大为不悦,关总时不时一掷千金万金,关总太太却排队半天,只为打一个半价电话,这太掉价了,让不明底细的人知道,还以为他关山海亏待老婆,因此与苏娅吵了几回,有一回还拒不接听苏娅辛辛苦苦打通的电话。
后来出了一件事,使苏娅的节省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这天她打电话前,顺便取出了980元稿费,等排了半小时队打了半小时电话一摸钱包,没了。也不知是被扒手有针对性地扒掉了还是自己盲目丢失的,气得她回到宿舍后,把一只无辜的桶踢到床底下趴着,桶里有一点儿余水,慢慢从桶沿流出来,极似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在默默淌泪。
低头见桶在“流泪”,苏娅心里若有所动,连忙弯腰伸手,把桶从床底下拿出来,放好。
980元事小,可为了省钱排队打半价电话,一年下来,也未必能省出980元呐。
尽管如此,仿佛偏要与自己过不去,后来她仍老到丢钱的邮局去打半价电话。
司马云为苏娅揭示了学院之外另一个天地的风光。
老部长留给后人有一笔不好计算的遗产,这就是他的英名及其生前社交圈网络。虽说“人走茶凉”,但多少还是有几个热心肠的人,垂注老部长的后代。这些人当然是身居要位的大人物。对这些大人物,旁人结识无门,司马云就为其“带路”,穿针引线,得些茶水费什么的。
偶尔,司马云还为人跑跑签字、盖章之类的事,她能“办事”的名气便传了开去,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而实际上司马云的办事能力相当有限,愿意买她账的人本来不多,加之她人不够活泛,路就越走越窄,让她进退两难。
突然想起苏娅的功夫:何不与她联手呢?
这天又是周末,司马云对苏娅说:“自你上次去我家后,我母亲总是念叨你,让我再拉你去我家坐坐呢。”
想起孤独安详的部长夫人,苏娅心中歉疚:“对不起。司马。今天恐怕去不了,早几天我就与人约好去‘秋光’跳舞。”顺手自床头取过一盒关山海昨天托人捎来的“冰糖燕窝”,说:“请替我向你父母赔个不是。改日我再登门向她请安吧。”
司马云略略推辞一阵,把“冰糖燕窝”收进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用挎包,似乎随意问一声:“你去跳舞能碰到某某领导吗?”
“碰得到。他是个初入道的舞迷,上次还让我教他跳探戈呢。”
“是吗?”准备回家的司马云放下挎包,说:“有一件事,看来非你出马不可了。”
“什么事?”
“说起来,这还是你们广东的事。”司马云坐到苏娅对面,说,“是这样。广东省某某单位最近申办了一家刊物,想请某某领导题写刊名,辗转求到我的门上来了。某某领导曾是我爸的部下,我虽然认识他,但现在我根本就见不到他。如今有你出面,事情不就……用你们广东话说……不就搞掂了吗?”
不就是写几个字吗?何况又是为家乡人民办事,苏娅爽快答应:“我试试。”
苏娅与某某领导牵牵扯扯跳罢一曲探戈之后,恭维他探弋跳得已入化境,接着便向他提及题写刊名一事。领导正在兴头上,当即应允:“行。趁着感觉好,现在就题吧。”
领导秘书寻一清静房间,备好文房四宝。
铺展宣纸,秘书和苏娅分头按住四角。领导站定脚跟,微闭双眼,屏息凝神,犹若街头表演徒手劈红砖的气功师傅。突然双眼圆睁,炯炯有神,持笔挥舞,如同当年他(还是个小八路)持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一般强劲有力,写出力透纸背的四个字来。
秘书及时叫一声:“好!”
苏娅正准备跟着喝彩,突然发现领导好不容易气运丹田写出来的字错了一个,当即向意犹未尽的领导指出。后者定睛一瞧,又恍然一笑,连说:“太投入了。再写,再写。”
再写时随随便便,题字不仅毫无力度可言,看起来还昏昏欲睡,东倒西歪。秘书又及时叫好,且叫了两声。
回到学院,苏娅给司马云打了个电话,说题字已到手。
司马云惊呼一声:“真的?”连夜返校,验货之后,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挎包里掏出一沓人民币,说:
“这是领导的1万元稿费。”
“有没有搞错?”苏娅惊讶得冒出一句话,“几个字就值这么多钱?”
“真是个傻丫头。”司马云笑骂一句,“1万块算是少的啦,机关单位穷,若是大公司大老板,这点钱是绝不敢出手的。”说着另掏出一叠钱来,分成三份,说:“剩下3千块,你1千,我1千,秘书1千。”
举手之劳,就得1千元,让苏娅感觉就像是打劫得来的不义之财,坚辞不受。
推却得司马云不耐烦,“叭”地把1千元砸在桌子上,说:“你再不收下,我就隔窗扔了出去。”
苏娅只得收下。下一个周末,即请汪静、吕晶、林森等一干狐朋狗友,呼啸上街,把1千块钱花了个干干净净。
苏娅把领导及其秘书的份子,一并交给秘书时,秘书只说句:“小苏,你的舞跳得真棒。”
过几天,苏娅办了一件更大的事。
是星期四,苏娅在宿舍写作的夜晚。门房胡大妈尖亮的声音通过有线喇叭响彻宿舍大楼:“413,413,苏娅接客——”胡大妈每天叫女生“接客”十数次,因此被男生们戏称为“妓院老鸨”,也不在意,只图个简单方便,依旧“接客”不休。
隔壁415的汪静听得“苏娅接客”,走过来敲苏娅的门:“苏翠花接客啦——”怪声怪气,更惹得左邻右舍一阵哄笑。
苏娅顺手抓一块桔子皮,打开门,作态要往汪静口中塞,吓得她抱头而去。
接上来的客人是丈夫关山海。
时值隆冬,北京已下过几场雪,对南北气候反差之大仍没有足够思想准备的关山海,仅穿着一件皮夹克,显得势孤力单。苏娅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丈夫披上,问:“刚到吗?怎么不让我去接机?”
关山海双手捧握司马云递上的热情洋溢的茶杯温暖着手指,说:“上午就到。已在北京跑了一天。”
此次进京,他为的是“山海期货”营业执照的事。期货市场的混乱局面已使上边下决心整治,稍有不规范者,一律取缔其营业资格,一批老字号的期货公司,在这场旋风中先后落马。后起的“山海期货”清清白白,且在广州,北京均有铺垫,当可顺利过关,但资料送至北京半个月,仍未见批复,关山海急不可耐,唯恐出什么乱子。
批件已呈送最后把关的部门,事情到此已基本上是走走形式,如无意外变故,主管领导签个字也就行了。只是领导日理万机,什么时候才能拨冗在“山海期货”的报件上签字呢?拖久了谁又能担保不会功亏一篑呢?
关山海为了审核顺利通过,带来了20万活动费,可东奔西跑,想找的人找不到,想花的钱也花不出去,精疲力竭,这才想起,来看看苏娅。
听了他的苦衷,苏娅也忧心忡忡。
司马云失声一笑,说:“关总,你东求人西求人,怎么就没想到求求苏娅呢?”
关山海不经意瞧一眼苏娅,也一笑,说:“她除了写诗,还能干吗?”
“你这就小看你妻子了。”司马云右手一摆,说:“苏娅上星期还弄到某某领导的亲笔题字。”
关山海顿时对苏娅另眼相看:“哦!”
苏娅笑了那么一笑:“这算什么本事。况且我又不认识他所需要的某某领导。”
“瞧你?”司马云说:“你认识廖传江就等于认识了所有的人,况且廖传江与审批的主管领导还是清华同学,有他出面打个招呼,万事大吉。”
说得关山海激动起来,抖掉了军大衣。
当夜,夫妻俩又住进奥林匹克饭店。枕席之间,关山海第一次从商人的角度,向苏娅一本正经传授了一套为人处事的秘诀。
第二天上午,苏娅用饭店房间的电话找到了廖传江。一听廖大哥毫不拿腔作势的声音,苏娅就忘了关山海像当年在新兵连手把手教她实弹射击一样,教给她婉转迂回的说话方式,实话实说,把“山海期货”和丈夫的种种,包括关山海教他怎样耍小花招,全都抖了出来。气得一旁的关山海不住地唉声叹气。
求廖传江办事的人无不诚惶诚恐,字斟句酌,从未有人像苏娅这么直截了当,倒让他倍觉可信和亲切,也没多考虑,就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关山海急问:“你怎么不跟他说,事成之后,好好酬谢他呢?”
苏娅火了,说:“你以为谁都看重你的金钱哲学吗?”
关山海咕噜了一句:“迂腐。”
两天后,廖传江给苏娅来电话,说事情已办妥了。
关山海喜出望外,抱着苏娅亲了一下,说:“老婆你真了不起,不费一枪一弹,就轻取一个大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