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朱朱手持一束玫瑰，候在B医院门口。苏娅一到，朱朱即大步上前，一句话不说，递过玫瑰，掉头就走了。
玫瑰一共12枚，12枚玫瑰中间插着一张名片，印着“想爱就爱，浪子朱朱”。
除了在好莱坞的电影中，苏娅还从未见过如此神经兮兮的怪人。“西方电影真是流毒不浅。”苏娅想，一笑。
搜罗几只输液瓶，苏娅把玫瑰插在其间，在值班室的窗沿上摆成一排。12朵鲜艳的红玫瑰成了洁白的值班室一道绚丽的风景。
黎曼一声惊叹：“哇，苏娅。什么人送给了你这满园春色？”
“是早上手拿玫瑰站在医院门口的那人。”
“哎哟，有没有搞错！苏娅，缠上你的男人，怎么不是倒霉鬼，就是丑八怪？”
“人丑但玫瑰美丽，是不？”
“当然，他最好天天送，这样医院的白色恐怖中便有一片红色根据地。”
黎曼说中了，朱朱果然天天送来一打玫瑰，与第一天一样，一脸端正，把玫瑰交在苏娅手中，一声不吭，立正，向后转，齐步走，黎曼笑得嘻哈哈，他也不理，不回头，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苏娅觉得此人好玩，好新鲜，回家把其人其事惟妙惟肖说给丈夫。关山海听后也大笑不止，比看了曾志伟的搅笑小品更开心，说：“12枝玫瑰值不了多少钱，他要是送给你12根金条才妙不可言呢。”又说：“此人说不定是个神经病，上夜班你要当心才好。”
苏娅说：“他那样子？只怕十个朱朱一齐发神经，也不能兴风作浪。”
玫瑰送到第15天时，苏娅上大夜班，没什么紧要病人，无所事事，把12朵玫瑰一一嗅了一遍，信手拨通了朱朱的电话。
“我很高兴，”朱朱说，“也很不高兴，你肯定是很无聊才想起给我打电话的吧。”
“你不高兴那我就挂电话吧？”苏娅说。
“别挂。只要你高兴就行，我喜欢让别人高兴，尤其是你。”
“但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有。我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就怕你听了会太感动。”
“说吧。”难看的人说出来的话似乎不难听，苏娅不知不觉被吸引住了，笑着说，“我喜欢被感动。”
朱朱说：“从前，在广西北海，有一个飞天大盗，飞檐走壁，踏雪无痕，手段不下古龙笔下的楚留香，他就是我爸爸……”
“我爸爸像我一样奇丑无比，也像我一样倜傥潇洒。我妈认识我爸时，在华南大学读二年级，但却像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孩子一般天真浪漫，我爸略施小计（具体细节不明），她脑子里就漫天飞花，放弃学业，兴高采烈嫁给了我爸。幸福地生活了3年。
“我两岁时什么都不懂，但我妈什么都懂了，知道了我爸干的罪恶勾当，还知道了他在外面乱搞女人，一怒之下，一斧头劈死了我爸。
“因为乡亲们力保，因为法律顾及不到小渔村，我妈没被判罪入狱，使我得以顺利成长。长到5岁时，我就显露出超人的聪慧，下象棋在我们村天下无敌。（苏娅你可以不信，就当我信口雌黄好了。）如果我妈不用每天像男人一样出海捕鱼，而一心一意栽培我，我肯定会成为神童。
“我爸当年在世时，曾以不义之财接济过无数父老乡亲，他死后，却没有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我们。所以我们家在全村最穷，我和我妈穿的裤子在全村最破，我上学时，没有书包，用的是我妈的旧手帕。这时候，我爸流在我骨子里的血蠢蠢欲动，无师自通，我学会了偷东西，偷铅笔橡皮，偷梨子桃子，最成功的一次，还在人眼皮底下，从代销店的屉子里用铁丝钩出了拾柒块捌毛钱，因为偷得聪明，偷得巧妙，我像我爸一样从未失手。但我偷钱的事，被我妈的火眼金睛看破了，她骂我一声‘贼骨头’，含着泪，用当年劈死我爸的斧头，斩断了我的左手小指头（明天我给你送玫瑰时，你不妨当场验证）。
“12岁，我放火烧掉了生产队长的房子。队长老想打我妈的主意，不能得逞就老借故给我妈小鞋穿，我是男人，虽然不够顶天立地，不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但放火烧一两间房子我还是力所能及的，义不容辞的。
“烧房子使我进了少管所。我妈没伤心，没掉泪（她一生最多只是含泪，绝不掉泪），给了我一本《唐诗三百首》。但我没正经读过，我想读的是武功秘籍之类可使我笑傲江湖的书。
“出来后，没有学校肯要我，我当然不在乎，可我妈在乎。那天晚上，她穿那条唯一没有补丁的裤子，去拜访了那位像地主黄世仁一样贪色一样可恶的校长，回来后对我说：“明天你可以去读书了，你必须给老娘好好读。”我可以不听毛**的话，但我不能不听我妈的话。
“我被迫读书。为我妈读书，为我妈考进了中山医科大学，使她觉得脸上像皇上加封了诰命夫人一样风光。
“大学期间，我可耻地爱上了一位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学，爱了三年，不断地给她写情诗，（当然全是些狗屎，与苏娅你的诗不敢相提并论。）但她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最后一期实习时，我图方便，求简单，与同组的一位女同学有了苟且之事。她比我高大，比我结实，她现在是我老婆。
“我们双双分在南宁的一家传染病医院。我医术精湛，医院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服我。只有我老婆不把我当回事儿。仅仅因为看电视：她喜欢足球，而我喜欢言情电视剧。
“我知道男人喜欢这些东西，很不应该，很没面子，但我没法不喜欢。
“我因此备受我老婆的歧视。
“好啦，今晚到此为止，再说下去，只怕苏娅你也要歧视我了。”
电话通了半个小时。
苏娅一直紧绷着心头之弦，惟恐自己被感动，落进圈套，结果，她自然没什么大感触，不是说这部辛酸的家史（如果可信的话），不足以催人泪下，只因为叙说的人太玩世不恭，太满不在乎：就像街头舞刀弄枪的江湖艺人，刀枪在他们的手中已失去本来意义，成了道具或玩具，寒闪闪的刀光可能擦着你的头发而过，冷嗖嗖的枪尖可能会直指你的鼻尖，但谁都心中有数，那刀锋枪尖绝不致伤及你。
搁下电话，苏娅把朱朱的故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蓦然想起来，对了，这不是去年被报刊杂志爆炒得热火朝天、那诗坛黑马的前尘旧事吗？
诗坛黑马叫鲁比，去年以一本诗集《风言风语》倾倒了大片对爱情似懂非懂的少男少女，新闻媒体也一涌而上，揪住鲁比七嘴八舌说了个不亦乐乎，津津乐道风流韵事，唏嘘慨叹其当年壮举（斩指头，烧房子一节尤其渲染得酣畅淋漓）。鲁比因此出尽风头，俨然翩翩凌风的白马王子。
苏娅没拜读过《风言风语》，也没见识过鲁比，她一向对流行的“黑马”“白马”之类的“风言风语”，像对流行感冒一样谨慎地保持距离，这时生活中突然冒出一个人生历程类似鲁比的朱朱，多少勾起了苏娅的好奇心。
到底是鲁比借鉴朱朱？还是朱朱借鉴鲁比？
或者，鲁比与朱朱竟然是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