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这部诗稿,我躲进了好友阿娟的海边别墅,这所用大块大块石头砌就的二层半的石屋,坐落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渔村,村落的男人每天出海打鱼,上岸后在村口的一块平地上交换鱼篓的海鲜。他们似乎不通用货币,各家后院种着瓜,要吃绿叶青菜必须离开孤岛过渡去很远的集市买,通常的做法是:大家统一将海鲜交给一个人去集市上卖,再买青菜回村落按需分配。
初到这地方,我有一种进了天堂的感觉,神秘而浪漫,一栋栋房子像高大古老的碉堡,只有三两个小小的窗口,让我很自然地想到日本鬼子的机关枪。当他们知道了我是阿娟的朋友,而且是个城里来的女司机(后来才知道是个写书的人),更是充满了好奇,每天都有一群穿着小布兜的孩子围在我门前的铁栏杆或爬杆进来趴在我敞开着的大窗台上观望我梳妆,还调皮地用手指模仿我拭口红的模样。我首先和孩子们交上了朋友,和他们牵手走在阳光下的海浪里。
在我出现在渔村的这些天,人们归航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打捞回来的海鲜任我挑选,我总是捡最奇怪最漂亮的,这时他们会告诉我好看并不一定好吃。晨起或黄昏,当我赤足在海边漫步,远远会有女人放下活儿,跑过来给我送上一顶笠或陪我走一程,告诉我这个学堂是阿娟出钱建的;那座桥是阿娟掏钱搭的;这几个穷孩子是阿娟供养着的。阿娟从前是这里的村干部,后来当了镇委书记,三十出头,年富力强,百姓极力推选她为县委副书记,但县长坚决不同意,理由是:“长相不好看,这可是门面啊!”结果阿娟在群众的一片惋惜声中“下海”,成了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离开村落的那天,阿娟从城里来接我,全村的人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人们对她的崇敬与爱戴,绝不是我的笔墨所能描述的。车驶过每一个家门口,都被围住,他们把家中存放已久的海产和干鲜往车上堆,真有一种好东西都送给“亲人解放军”的感觉。一簇簇人扶着车边挪动着,从车窗伸手紧紧地握着阿娟的手,说着不尽的祝福和感激的话。我周身血液畅流,泪水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阿娟的外表真的不漂亮,但她心灵深处的平实与真挚,却比一部美的作品更具力量。阿娟的姐妹们也并不娇艳,但她们的笃诚与坦荡,正是质朴的、人性的、富于生机的土地那宽阔胸怀敞亮的一角。和她们席地而诉,我找到了真正值得我去歌唱的心灵。这或许正是我生命中冥冥追寻的。
回望来路,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迭石屋,月痕休到深处。每当我想到生命接受了那么多丰富的赠予而使火焰升空、灰烬落地,心灵的酣畅足以使我藐视物化的一切。是啊,真正的富足是把最好的歌,唱给想听的人去听。
我由衷地感激多年来关爱和帮助我的师长、朋友。我更由衷地感激南方的这片热土,它是我灵魂泅渡的地方,赋予我真正母性的声音。
1998年夏末
北徒石屋返广州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