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大臣、将军遇到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中伤、人身攻击,总归要喊上几嗓子,为自己叫叫屈,鸣鸣冤,可禹藏花麻偏不,以为公道自在人心,以为年幼的李秉常是个圣明之主,定会护他周全,自己一生为国为民忠心耿耿。
可禹藏花麻迂腐的很,李秉常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皇权旁落,外戚掌权干政。政治斗争又是复杂的,即便是皇帝想要保全你,也要你自己先行出来申辩,皇帝才有机会为你说话撑腰。
自从西夏名将李清被以梁落瑶为首的后族设计杀死后,梁落瑶与李秉常母子间的矛盾就在不断的激化。
此次禹藏花麻吃了败仗而回,料想那些外戚必定会兴风作浪大做文章,李秉常为了避免被他们死死的拿捏住,事先已经做出了部署,主动提前撤销了禹藏花麻的一切职务,关进了大牢中,并且派了得力的人专人看管,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接近和探视。
明面上是关了起来,实则是暗中保护了起来。
金秋九月,西夏已经进入初秋,地里的小麦、高粱一片片麦浪金灿灿的,看来今岁是个丰年,国内不会为了粮食短缺而大伤脑筋了,六畜兴旺,原本风调雨顺,不必再组织百姓们去掠夺邻国的粮食、牲畜,但奈何梁落瑶早已经嗜杀成性,不顾朝中有识之臣的劝诫,不顾儿子李秉常的反对,悍然再一次挑起宋夏战争。
九月初九,再一次借口宋徽宗赵佶禁止宋边民与西夏百姓互市,致使西夏各种生产、生活物资极度匮乏,悍然发兵偷袭庆州。
梁落瑶又亲自挂帅,副将罔萌讹,二人在一起那是公私兼顾。
距离上一次侵犯北宋边境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庆州城守将范愿疏于防范,加之西夏汲取了上一次失败的教训,采取了骑兵快速夜间偷袭,不与宋军正面交锋,从四面围攻,并将庆州城上游的水源地切断引流他处,派兵封锁了进出城门的交通要道,不得不说梁落瑶虽为女流之辈,但是在行军排兵布阵上深得其法。
然而又只能叹她生不逢时,遇上了吴玠这样强大的对手,不然梁落瑶也一定能成长为一代女强人,一统中原也未可知。
庆州守将范愿,是文官出身,是西北军统制曲端的亲信部属,曲端这个人向来以治军严谨而知名,其所统属的部队战斗力很强。吴玠、吴璘二兄弟的泾源军也隶属于曲端的西北军。
曲端在打防守反击战上有独到的一套战法,但是在进攻上就乏善可陈,而曲端最为倚重的两支部队,一支以吴氏兄弟为代表的,以善于进攻为长,善于利用兵法,具有全局的战略性眼光,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而谋全局;另一个爱将就是范愿,善于打防守战。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范愿遭遇偷袭后,没有自乱阵脚,紧急调兵遣将,将城中官兵、百姓分成三队,老人、小孩、妇女结成一队,负责后勤;青壮年百姓充当部队后备兵员;中青年负责内城守卫。
已经没得选择,只能是与敌人做背水一战,血拼到底了。
西夏军队准备充分,一直在组织人员攻城,但是连续三波云梯攻城都被守城将士击退了,对于西夏军队的士气打击很大。
战至第四天,庆州城中缺水短粮,范愿一面组织人员挖井打水,一面决定在城中开官仓放粮,要知道私开官仓放粮是死罪,饶是宋朝不杀大臣,那也是要判流放千里的重罪了。
副将贺师范含泪劝道:“范将军,万万不可啊,要是战死沙场还可获得朝廷的抚恤金,嫂夫人还可挣个诰命,你的子孙后代还能得到恩荫。可是,如果您私自开官仓放粮,到时候这一仗打胜了还好说,可功过相抵;要是战败了,不仅落不下好,朝中的那些御史言官就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你。”
这些后果,范愿又何尝不知晓?可是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奋勇杀敌的士兵饿着肚皮与敌人战斗、厮杀;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治下的百姓们活活的饿死吗?
庆州城主簿王贯看着二位将军的大仁大义,深受感动。可是大敌当前,怎能无主帅?
王贯来到范愿面前,双膝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又面南朝故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二位将军不要争执了,官仓的粮食是我私自放的,不干二位将军的事,你们还要指挥儿郎们坚守待援。身为主簿,这原本就是分内之事,只是家中尚有年逾古稀的双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望二位将军日后多多照拂。”
话音刚落,回头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正在排着长队,井然有序的在领取粮食的百姓和官兵们,趁范愿一个不注意,抽出范愿身上的佩剑,往脖子上一抹,顿时鲜血直流,王贯也慢慢的倒在了血泊之中,一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瞬间就奄奄一息了。
范愿想不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人主簿,王贯性情是如此的刚烈。范愿左手抱着王贯,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呼喊着王贯的名字,右手捂住王贯还一直在往外喷涌的鲜血:“王大人,王大人、、、、、、尔乃真英雄也。”
此时王贯尚存一丝气息,用劲全身的力气艰难的说:“若、、、城不破,请归葬老家西京河南府,下官、、、感、、、激、、、不、、、、、、!”
连世间最后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完就断气了,周边的百姓、官兵亲眼目睹着此情此景,此时——
竟是齐齐的双膝下跪,下跪的人群一直在延生,算是送王贯最后一程了。一个王贯倒下了,唤醒了千千万万的王贯,人人眼中充满了悲愤,那悲愤之中蕴含着巨大的爆发力。
范愿抱着王贯的尸首,一步一步朝城门口而去,那百丈的距离,此刻仿如几万丈之遥,一路上血滴成线。
范愿的后边跟着许多百姓与官兵,走的距离原来越远,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抵达了北门城门口才停住脚。
“让让让,大家都让一让。”
人群中,有八个人抬来了一具打造好的棺木,前头一位引路者须发皆白:“将军,将军,这棺材原本是老朽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现如今看来是用不着了,还是先让王大人入土为安吧。他是为我们百姓而死的,我们不能叫他在九泉之下再让那些孤魂野鬼们糟践他。”
这注定是悲壮的一战。
范愿振臂一呼,用极具鼓动性与感染力的话,对着围在他身边的官兵、百姓们说:“将士们,城可破,血可流,头可断,要投降我辈绝不干。”
官兵们也是群情激昂,不断附和:“城可破,血可流,头可断,誓死不投降。城可破,血可流,头可断,誓死不投降。”这呼声振聋发聩,这呼声响彻九重云霄。
呼声传到城外的西夏军营当中,竟然有那些胆小的士卒当场被吓死的。
连罔萌讹心中都胆战心惊,只是为了维持颜面,强作镇定。罔萌讹想不到,往日里一向软弱可欺、任他们西夏军揉捏的宋军里,竟然还有这样一支铁血的军队,罔萌讹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此番征伐宋军西夏军队是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困住了宋军,如果当面锣对面鼓的来战,铁定又是输得一塌糊涂。
接着范愿又对在场的百姓们说道:“诸位乡亲们,打仗、戍边守土之责是我们军人的事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待下一个敌军冲锋之后,本官会率领所有士兵与敌人厮杀到底,直到战至最后一人,也决不投降。但是,乡亲们,请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全部集中到庆州府衙中去,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和牺牲,你们要活下去,我们的死就是为了让你们活,只有活下去了,才会有希望,才会有人为我们复仇。”
百姓中,人人眼中挂着泪水。着泪水中包含着深情的不舍和眷恋,也包含着仇恨和悲伤。
西夏军队又即将开始第四轮攻城。罔萌讹在城下喊话范愿:“范将军,我西夏梁太后敬重将军的才华与气节,如果将军你肯放下武器,率部献城投降的话,不仅高官厚禄少不了,以往恩怨既往不咎,并且还让你做这庆州守将。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呸,你这不知廉耻的腌臜货,靠钻女人被窝上位,吾辈羞于你对话。”
那罔萌讹被范愿当众羞辱,气急败坏:“你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狗贼,无需多说,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如若没有,便快快放马过来,厮杀他几个回合,其它的莫要多说,无需浪费口舌了,要我投降献城,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军人一生之中至高无上的荣耀。”
罔萌讹还想继续劝范愿回心转意,毕竟劝降与战败的政治意义有着天壤之别,如果劝降成功的话,对于西夏后续的侵略战争具有鼓舞士气,打击宋军士气的作用;这样双方的天平对比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范将军,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西夏也不乏你们汉族文臣武将,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军师张元、吴昊,均在我西夏获得重用,一展宏图。”
范愿又是一口不屑的唾沫:“呸,休要拿那两个民族败类与吾相提并论。”
真是一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是罔萌讹的心里又不得不佩服此人。罔萌讹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一拥而上,将范愿斩杀了。那边梁太后让人传来话,说是要活捉范愿,不得伤害其性命。
梁落瑶是为了从政治上考量,如果有宋朝的降将为其所用的话,不仅会对西夏今后的出征提供有力的军事情报,也会对宋军产生震慑力,政治战略上的影响,远大于军事战术上的。
为了在战场上显示出自己的英雄气概,挽回前次失去的面子,找回点场子,好在士兵们面前逞逞威风,罔萌讹不顾身边众多将士的劝阻,毅然决定要亲自与范愿来一场面对面的真是较量。
罔萌讹的如意算盘是打的很响,以为范愿已经成为了强弩之末,定然会配合着他输给他,哪知道人家根本不把他当盘菜。
一个是宋朝西北禁军王牌部队中有名的将领,一个只不过是西夏靠着女人的衣裙而上位的党项没落贵族。
虽然范愿早已经有点精疲力尽了,加之连日来受困于城中吃不饱穿不暖的,又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上眼,但是范愿仍然跨上战马接受了罔萌讹的挑战,也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要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副将贺师范已经在他的安排下,带着十几个亲兵突围出去了,原本贺师范也不想丢下庆州城的百姓、官兵们独独苟活于世,但是范愿告诉他,总得为庆州守军保留一点复仇的火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在庆州城外二十里开外,贺师范望北而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大声道:“范将军一路走好!我等一定会杀回来的,为你报仇雪恨。”
说完一行人一路马不停蹄的往西南方向而去,投奔吴玠、吴璘兄弟的泾源军去了。
上帝如若想让你死,必先让你疯狂。这是经过岁月时间的洗涤而亘古不变的道理。
范愿、罔萌讹二人在马上打斗了几个回合了,范愿浑身上下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始终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反抗之力了。
范愿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将不久已,转身回头看了看庆州城最后一眼,城中秩序依然井然有序,百姓们并没有因为西夏兵马的侵略而惶恐不安,反而大家一个个的众志成城,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凝聚力。
在回头望的刹那间,脑海里闪现出了许许多多的画面来,想起了自己刚蒙学的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向夫子问安时,夫子就说:次子双眼颇具灵性,将来必成大器。
想必要让夫子失望了。
想起第一次出远门,到省城参加乡试,自己刚刚新婚不久,拜别妻儿时候,妻子在他的行囊中塞进了她三天三夜为他亲手缝制的布鞋,那是饱含妻子的多少情意在里面啊。
想起中进士以后第一次外放做官临行时候,老父亲的敦敦教导,他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的理念。
又回想起刚来庆州那年,才刚三十岁,当时城中还有一位守将种谔,现如今已经升任鄜延路钤辖,当年也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了。
罔萌讹一心想着要打败并活捉范愿,所以令人围而不打。
范愿又想起曲端将军的知遇之恩,便下马遥拜:“恩师,弟子今日幸不辱命,战至最后一刻,遗憾的是再不能聆听到你对弟子的教导了,希望下辈子还能做您的学生。”
天空中,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正朝他们的头顶这边飘来,电闪雷鸣间,倾盆大雨而至,仿佛上天感应到了庆州城中缺水短粮的困境,这回可以安详的从容的走了。
罔萌讹见范愿下了马,先是吓了一跳,自己的马儿竟然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几步,以为范愿要下马受降了,喜不自禁。
又见范愿向南叩首:“官家,当今朝中奸臣当道,尤其六贼长期蒙蔽您的双眼,以致败坏朝纲,现今战乱四起,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望官家您明察秋毫,早日诛除六贼,还百姓们一片祥和的日子。微臣恐怕再不能够为官家尽忠了。”
然后又吃力的起身,面对着罔萌讹:“你不要再白费心机了,我家世代深受皇恩,怎么是张元、吴昊等鼠辈可比?”
虽然心中有万分不舍,不舍城中朝夕相处多年的百姓们,不舍得家中那妻儿老小,不舍得这世间种种的美好,然而岂能因为自己心中小小的不舍,而罔顾名节而不顾呢?
“王主簿,你在下面不是一个人了,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当着西夏众多将士的面,范愿从容不迫的,带着微笑自刎于阵前。
这等壮烈的行为,着实令面前西夏的众位官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此役,庆州城中战时官兵1500余人,范愿死后梁落瑶纵兵进城大肆抢掠,然而城中百姓们没有一个反抗的,却全都披麻戴孝,心中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总会有爆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