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落了半月的雨,昨日的扬州总算放晴。清凉的风吹拂着泥泞的路面,有一路春泥的芳香。
扬州西河城外,破旧的石拱桥旁那一家孤零零酒肆,酒肆门前的桅杆上悬着一面黑白朴素的旗帜,帜上写得并非是传统酒家招揽生意的“酒”字,而是黑白相融的淡淡勾勒着“忘江湖”三个字。
忘江湖是酒肆的名字,寓意着远离纷争,不涉江湖之意。酒肆的主人平常很少说话,极其喜欢清静,但偏偏他又来者不拒,将任何来者都视为客人。
然而有人的地方,终究就有江湖,既没有完全隔绝与世,又如何能做到自诩是在江湖之外呢?
但酒肆主人完全不理会这些,他之所不喜江湖纷争,又要开下一家酒肆。究其原因,只因年少他曾跟天下至上强者学过御剑之法,后因服用白蛇内丹染下寒疾,不得不借用烈酒的温性来调养自身的功力。
当年,初到扬州时他曾在路边无意救过一名孩子,看得扬州丰茂,城内商贸繁荣,酒酿之物富饶充盈,一念而起便有了在扬州城外设立酒肆的想法。
这里总归是城外的清静地,比起扬州城内的东南闹市而言,这里自然是既无雅致的高楼别苑,亦无珠帘翠幕的市铺!这里,只有小桥流水,清风绿柳,和一座陈旧默然的屋檐。
往日酒肆的伙计沐川会在肆门前的土灶前烫酒,闲暇时他会坐在灶前,用双手托着脸颊,仰头看灶后的青烟,听门前的流水,嗅清风的气息,偶尔也会听见马圈里的马鸣,这时他就会忍不住傻呵呵地露出无邪的笑,惬意于平淡而美好的人间岁月。
然而,其实像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已经过了许些年,简单而平凡!酒肆的主人似乎格外喜欢简单,就如同他喜欢黑色和白色的衣裳,是非分明而透彻。
沽酒当垆,清静之外也求满足生计,好在在河水五里外的山坳下有着十余户人家,是乡野的樵民。那里的樵农时常在傍晚时分,绕河赶来肆中采些酒酿回去,主人也靠着这份微薄收入,将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如今,日子倒算不上清苦。
其实,伙计沐川倒也不怕吃苦,早年他不过还只是一个混迹市井底层的乞丐,得益于公子的相救,才能有了如今的安身之处。
与公子为伴,他很开心,也很感恩!
所以,他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只是他觉得像公子那么高远的人,不应该一直窝在这么一个地方默默无闻才是!公子起初是为了练功疗伤,可沐川始终不知公子受了何伤,要疗养多久!
从公子平日的日常看,公子除了在很年轻时就染了一头白发,其余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并不像有伤的样子。
可惜,公子平常很少会讲往事,只是时常静静坐在案前,那里抚琴,悠扬的琴声仿佛也促使人的心境变得宁静而高远。
就这样,公子在这一住就是数年。他刚来扬州时,不过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如今又过四五,比起年轻时,又更多了一份淡然与稳重。
肆门外,石拱桥下,小河里的流水在门前缓缓流淌,涓涓细流清脆悦耳,很是好听!河岸旁细细的垂柳浅浅淡淡的在河水里荡漾着春波,酒肆旁的马圈里,沐川正认真地刷着马。
一匹白色的铃铛马,马圈里还有匹黑色的小鬃马。马俱是刃光影所赠,白色叫追风,黑色至今尚未取名,只是沐川习惯性了叫它黑不溜秋。
因为它的全身实在没有一块白的,这时徜徜的微风里传来一股暖暖的声流:“好啦,小川,把马儿牵出来吧!”
充满着男性魅力的磁性声音,忽然就在耳边响起,宛如潺潺的流水,清脆悦耳。沐川愣了一下,狐疑地看过去,马棚外公子的身影赫然入目。
今儿,公子着了一身藏黑色长袍,一如既往的雍容,典雅。袖袍上有些丝丝点缀得绣花簇锦,袍口间黑白相间的条纹和谐入目,简单好看。
沐川也不住欣喜道:“公子,莫非今儿您要亲自外出采购?”
莫天勾唇一笑,却未作答。“那……公子是要……”
沐川呆呆的,眼中有些迷惑的异色。公子的想法向来捉摸不透。莫天看他一脸呆笨的样子,不住抿唇微微一笑,嘴角呈现出的完美的弧度,恍如昨日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他的声音永远是那么轻淡,柔和。“自闻清凉山下,雨后有花容绝酿,一往而深!”
沐川颔首笑道,早些日就听说在扬州北面山外,清凉山下,雨后时有花容草出现,此草是温酿酒的绝佳拌料,有养身建骨之效,公子甚是欢喜,想必公子是看中了这花容草,想出去试试运气。
说罢高高兴兴地把马牵了出来,莫天牵过马绳,捋着马的脖子,轻轻拂了拂马鬃,好不亲切。
“去把马鞍取来!”
沐川嬉笑一声,应声进了酒肆。
不一会儿,沐川便裹着鞍从屋里走出。给马置好鞍,莫天把着马鞍,轻身翻转,已是到了马背上,空气中只掠过一道浅浅淡淡的虚影。
快得已看不清他是先迈的左腿,还是先迈的右腿,“公子,真是好俊的功夫!”沐川笑吟吟地望着莫天,忍不住日常夸赞。
“好了,我去去就回。今日酒肆就暂交由你打理。”莫天温文一笑,说完扬鞭策马,马儿四蹄齐奔,身后的尾巴一甩已是飞得蹿了出去,连带马上的人影在不远处的一个拐弯一同消失的不见踪影。
沐川乐呵呵地回屋,哼着小曲开始了今日的工作,首先便是打扫酒肆,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每一张桌子。将酒柜里的空坛补满,又拾了一些干果到柜前,回头来觉得一切完美,便不住开始擦拭起公子柜上的古琴。
酒肆平常是很少有客人的,也很少会有人来往!
但就在这时,酒肆外,河林的下游,远远的忽然传来一阵朗朗的哈哈大笑,沐川不觉好奇遂放下琴,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一个男子撒欢儿似得,蹦蹦跳跳,大吼大叫,每一次落下借力,然后跳起,都能蹦出数丈之远,远远看着就像一个弹跳的皮球,一蹦一跳的朝着酒肆蹦跶而来。
沐川微微赞叹,想不到此人的轻功竟如此之好。远远被他甩在身后的,有四个丰神迥异身形各样,高矮胖瘦的身影一路狂追。
临了门,沐川这才看清,最前面那个轻功贼好的人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人不就那个闻名江南的九江大盗于成发嘛!
于成发,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子,不高也算不上矮,不胖但也不瘦。只是如瘦猴般的脸颊上,眼睛也细眯眯的,尖尖的下巴上有一撮长长的胡须,缠绕着像一条小辫子一样在下颚前高高摇摆。
沐川眉头一皱,心中对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厌恶的紧,嘴中也是愤懑地喃道:“这家伙怎么又来了……”
心里念着,于成发就已到了门口,这才只见沐川杵在门前,气喘吁吁的脸瞬间一变,变得阿谀谄媚道:“哎,沐兄弟,莫恩公呢?”
那语气就跟他们很熟似的,我呸,沐川心里一道这人还真是臭不要脸,一把年纪,还跟我称兄道弟!
说起于成发,此人在江南之地可谓颇有名气,只不过那些名声却都是些声名狼藉的臭名声罢了。他本是江南九镇,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机缘巧合,三年前无意中逃难至莫天的酒肆,便与莫天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也拾回一条性命。
当时,江南六府衙门曾联名题榜,悬赏重金缉拿于成发。那些揭拿官榜赏银,前来追拿他的人,其中就有江湖声名鼎鼎的江湖第一杀手——刃光影。
刃光影要取何人性命,向来势在必行!但钱财、赏银,绝不是能够驱使他杀人的唯一理由。
一个要替天行道,除恶务尽;一个不喜杀戮,旦求清静;一个审时度势,见缝插针奋求自保。
三个不同心境的人,不同的人生观念,阴差阳错铸就了各自间一种不同的缘分。莫天与刃光影,是除恶务尽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杀与不杀,争锋相对。
莫天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酒肆里妄动杀念,而刃光影偏要出手,谁也拦不住!强烈的冲突下,莫天只能被迫交手,一番交手后刃光影才发现莫天武功非浅,最终被莫天的身手和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精神所染,十分敬佩。
二人相斗一番,难解难分!倒也是不打不相识。待坐下饮酒,酒过三巡,算因酒中的缘分结交了莫天,感于对莫天的钦佩,令刃光影破了人生首例,遂放了于成发一命,让他离开了酒肆。
因此,于成发便也侥幸活命。但关于此人的传闻沐川也是听说一些,无非都是些巧偷豪夺,有关盗玉窃钩,谋财害命的偷盗行为。虽说传闻不可尽信,至于他有无因财害命,当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
但沐川并不信一个臭名昭著的大盗会是一个好人,单就这人生就得这一副嘴脸,油腔滑调、偷鸡摸狗的样子,就让沐川很是嫌恶。
对于于成发的谄媚,沐川嘴上也是并不客气,冷落道:“于成发,你不会又偷了人家的钱粮,想跑到这里来避难吧?”
“呵呵……”于成发并未回答,只是没皮没脸地笑着,目光直直地绕过沐川,径直游进了酒肆内。
一个大大的惊叹!
酒肆空空荡荡,并无一人。于成发瞪大了眼睛,回头诧异地盯着沐川,不住张大了嘴巴试探着道:“莫恩公,不在?!”
沐川倒是淡淡地道:“没错,我家公子今日不在,若要逃难可无人帮你!”
于成发,并不着急,转眼反而是乐呵呵的笑道:
“沐兄弟,瞧你说得!兄弟不过是想过来看望看望莫恩公,顺便来讨杯酒喝。莫恩公开门纳客,向来是来者不拒,待会若是有些粗人进来,即使莫恩公不在,你也不能让这些人扰了酒肆的清静不是?”
说完,又是贼呵呵地朝着沐川一笑,小眼一瞟道。
反倒是沐川,倒被于成发一套合情合理的反问给弄愣了。不错,开门纳客来者不拒,避恩怨于酒肆外,这是公子定的规矩,自然是谁也不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