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顿饭店位于纽约曼哈顿繁华的五十三街,我和我的翻译陈先生从华盛顿到达纽约后,被安排住在这里。这个四星级饭店有一种漠然的古典豪华气派,但我并不喜欢这儿。这儿的房租是我在美国住过的饭店中最贵的,每日一百四十美元。我被告知因为我是贵宾所以才需住在相应级别的饭店,并付这个价钱的房租。又因为我是贵宾,当我在前台登记之后,还从一个面孔冰冷的黑人服务小姐手中,接过一个该饭店赠送的系着缎带的大礼品盒。回到房间我打开盒子,里面不过是些小包装的女用化妆品:几粒精华素啦,一小支牙膏啦,还有泡沫浴液、面膜、洗面乳等等。与其说这是给贵宾的礼物,不如说是厂家通过希尔顿这样的大饭店在向顾客推销自己的产品。冰冷的黑人服务小姐和这些华而不实的面膜、浴液,都令我不愉快。陈先生与我颇有同感,他说他知道附近有一家华人开的酒店名叫阿灵顿,很干净,价钱也合理,我们何不与那里联络一下?当即他就给阿灵顿酒店打了电话,巧的是那儿正好有两个空房间,每间房租七十美元。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便整理行装辞别“希尔顿”前往“阿灵顿”。在电梯里遇到两位老妇人,我们笑着互问“Morning”,其中一位老妇人对我们说:“真难得在纽约这样的空气里看见你们这两张快乐的生气勃勃的脸!”
阿灵顿酒店在二十三街,房间整洁实用,出门后交通也方便。它的对面是一座南斯拉夫教堂,不远处便是尽人皆知的帝国大厦。当世贸中心那两座筷子样的建筑没有出现之前,帝国大厦便是纽约的象征。南斯拉夫教堂西侧是一个多用小广场,平时它是停车场。星期六和星期日则成为露天的旧货市场。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我和陈先生因搬到理想的酒店而心怀喜悦,便商量好步行到这儿逛市场。
这个旧货市场的摊主们主要经营古玩、银器、铜器、旧书、旧画、旧家具以及品质可疑的珠宝首饰等等。迎合着世界性的怀旧心理,这儿的有些旧货往往不比店里出售的新东西便宜。今天这儿很热闹,大约有二百个摊位,每个摊位租金是五十五美元。星期日是七十美元。我来到一个卖铜烛台的摊主跟前,给他和他那形态各异的一片烛台拍照。他不失时机地送给我一枝白色康乃馨,并向我兜售他的烛台。我说太贵了我买不起,他问我:“你是个学生吗?”我说我是作家。他乐了,说他也是个作家,写科幻小说,向往过去和将来,一本书写了好几年到现在也没写完,说他还会继续写下去,说坐在一片旧货之中有助于他对小说的思考。我认为他说得不错,却终未买他的烛台。他并不在意,还告诉我最近纽约又开了几处这样的露天市场,他建议我不妨去转转。
又有一片崭新的银器吸引了我,这些摊位的摊主大都来自俄罗斯,他们的银器出自俄罗斯灵巧的银匠之手,很新、很华美、很贵,一只镂花银咖啡壶要价二百五十美元,等于我从华盛顿到纽约的机票。我只能望壶兴叹。一个俄裔犹太女摊主撺掇我买她的一只银烟碟,当她得知我是作家时,还跟我大谈俄罗斯艺术。照她的观点,十九世纪的俄罗斯艺术远远高于二十世纪,到了现在已是停滞阶段。“人没了艺术还有什么意思?”她对我说。她还说现在俄罗斯的问题太多,中国也有中国的问题,就是人多。我看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指甲黑黑的,很感慨就这么一位黑指甲的卖银烟碟的犹太女人,能对艺术发半个小时的议论。我也没买她的货,我是个吸烟的强烈反对者。
陈先生对我感兴趣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书,在一个个旧书摊上翻个不停。我知道他或许是在寻找与英国十八世纪哲学家伯克有关的书,他正在进行关于伯克的研究。最后我陪他来到一个文质彬彬的摊主跟前,我们得知这摊主是位大学教授,在大学教英国文学和哲学,每星期一至星期四上课,星期六和星期日来这里租摊位卖书。教授说他卖的书都是他多余的,喜欢的一概不卖。有时他也从别的教授手中买他们没用的书然后再拿出来卖。我问他:“您作为大学教授出来租摊位卖书不难为情吗——比如您的学生如果正好在这儿碰见您。”他睁大眼睛说:“那有什么关系?这是我高兴做的事。我的学生如果高兴,我愿意跟他合伙儿卖。”教授把我们说乐了。
陈先生也参与着我们的聊天,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眼前的书上。后来他竟然真的找到了一本与伯克有关的书——伯克友人回忆伯克之类吧。陈先生翻开书的扉页,见摊主在上面用铅笔标了五美元,便拿出五美元递给教授。教授说:“我想两美元卖给你。”
陈先生说:“那怎么可以,还是五美元吧。”
教授说:“我只想要两美元。”
陈先生说:“我应该付五美元。”
一时间,两人竟为书价“争执”不下。最后,这教授干脆说:“我一美元也不想要你的了,请让我把这本书送给你,我知道你非常喜欢它。”陈先生十分感谢教授的好意,两人当即还互留了电话。
下午五点左右,摊主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教授也将他的书装入纸箱搬进他的汽车。我不知他今日赚了多少钱,是否赚回了他的摊位租金,但他有一个收获我肯定没有猜错,那就是将陌生顾客喜欢的一本书送给了那陌生的顾客。
天色已晚,夜幕下帝国大厦的灯光把自己照耀得几乎通体透明,往昔的威严已然消失,神秘的浪漫风貌还能引人遐想。我在亚特兰大曾看过汤姆·汉克斯(《阿甘正传》主演)主演的《西雅图失眠》,它描绘的便是以帝国大厦为背景的一个浪漫爱情故事。浪漫的爱情或许是全人类不衰的主题,但我怀疑在纽约这样的城市,在冷漠、空洞的希尔顿饭店和高不可及的帝国大厦这样的地方,当真能产生浪漫的爱情吗?——是爱情,不是**。相反,在帝国大厦俯视之下的这嘈杂的旧货市场,倒是有点儿活人的气息。这儿有谎言,有欺瞒,有云山雾罩的闲扯,但也有陌生人之间相互奉送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