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本厚厚的黑皮簿子,摆在他膝头沉甸甸。簿子都是他自己做的,用废弃的账簿,用过时的挂历,用处理的白纸,用锥子、麻绳和透明玻璃纸带做成这样憨厚、蠢笨却有极饱满的吞吐量的“集邮”本子。至少是模仿集邮本的样子,才能把那几百张比邮票窄些长些的小票子,一张张,一套套,按年代,按面值,按省份,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其中。
在微弱的床头灯下,它们看上去更像一座沉睡的博物馆,在他手心里温和而宁静地憩息。他**地掀开那已磨损出发白的封面,他每次打开它们时心里总是充满一种**感,他猜想这种感觉来源于他的幼年,那时候他永远觉得吃不饱,而吃不饱的原因就是因为粮票不够用,一个月三十斤,还常常要节省两斤上交支援灾区。他上学的食堂,米饭是在屉上蒸过两次的,进了肚转身就饿。有一次他在路上拣到过一只小小的塑料钱包,至今他想起这件事都会脸红:他把那只钱包交给了老师,却留下了里面的半斤粮票。那时在他不太多的生活经验中,他认准保存生命的根本在于粮票。
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对粮票发生了一种特殊的兴趣?他不知道。他只记得他收集粮票开始于大串联,那年他十七岁、跑遍了全国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当他回到家乡的小城时,从他的挎包里掏出来那么多揉得稀烂的零散小票子,居然五颜六色地摊了一地,他舍不得扔,它们是他用一斤斤全国粮票,结余下来的,一两两却没法变回原样了。他想它们可以证明他到过那么多、那么远的地方。他想留它们作个纪念,为了那么浩大那么难忘的免费旅行。如今集藏界的集友撰写文章说,人人都有收藏意识。可如果没有大串联,他会不会对那形形**、各式各样的地方粮票着迷呢?他说不清楚……
他轻轻抚摸着光滑柔软的玻璃纸,他觉得自己的手掌僵硬而粗糙,玻璃纸下,那一张张舒展平整的小纸片,如一只只娇艳妩媚的蝴蝶标本,停歇在温暖的目光中,唤起人生命的欲望;亦如蚕宝宝蜕下皮壳,要甩去往昔箍紧的记忆……“这张面值五斤的”干部补贴粮票目前早已绝迹。六十年代曾为农村的脱产干部专门发放过粮票。这张粮票的珍贵在于它是由湖北省兴山县粮食局发放的,他很少见到县一级粮食局发的粮票。尤其对那些种粮食管粮食的农村干部的奖赏方式竟然是补给粮票,他每次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有的城市竟要使用“单月粮票”和“双月粮票”呢?他们目光在那一页的下方滞留,他一直没弄明白这个疑问。当然简单地说,为了便于用户区别,那时粮食紧张,过期隔月便不能再使用,但他总觉得其中还有更深的奥妙,他喜欢想象出一个不可解开的谜语。
他的眉毛微微荡漾开来,他的眼神扑朔迷离,每当他走进他自己编织的这座小纸片儿垒成的粮食的迷宫,他的脸上就会出现这种似是而非的神情。他得意洋洋而又疑虑重重。他固执地追踪每一张小票的来历,为它们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故事,直到又有新的成员加入这座奇特的粮仓。他常常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
儿子在他身边发出几声咕咕梦呓,妻子的呼吸均匀而较细。那次同儿子一起来逛这迷宫,儿子指着这张八两的粮票,奇怪地问为啥上头写着半斤。他笑了。这是一张五十年代的粮票,那时实行十六两制,俗话说半斤八两嘛,小傻瓜!那次他忽然发现粮票可用来考证风俗民情。妻顶喜欢那张小细条带锯齿孔的粮票,撕开来不会弄坏,十分方便,同邮票一样,他告诉她北京一直发行这种粮票。妻说应该向本地的粮食局长建议。那晚大家都很开心……
卖,还是不卖呢?
他的心一阵紧缩。一时竟有一种烧灼般的疼痛,他的脸阴沉下来,灯光黯淡。一万块当然是个好价钱,他知道过了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他撞上了有钱的主,人家才是古董鉴赏家。当初他收集这些小票票,可没下那么大的本钱,他是连玩带耍一路走一路拣,白手起家积攒起来的。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它日后会值大钱。现在有人说他有眼光,有远见,做了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心里知道自己抗拒不了那一万块。他禁不住这诱惑。他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这四个大本本统统装进一只小提箱里,回来时箱子轻轻却价值万金,他也要当一回万元户,带上全家坐一回出租汽车,叫巷子里的人对他刮目相看。然后从此离开这“贫民窟”,住上新楼房。无论如何,这一万块是他化了二十年时间挣来的,他问心无愧。
他的手有些发颤,簿册愈发沉重起来,他把它们轻轻放回原处,关灯钻进了被窝。他不想看到这个屋子;他和妻子辛苦垒了十年的小窝,至今四壁空空。他的工资一向不高,刚够他和妻吃饭。妻的工资用来养儿子,每月光光。那台新买的十四寸彩电算是全部家当中最值钱的东西了,但他即便把这个家的全部财产抵押,也凑不够他买房子的钱。他还得熬上十年二十年。
朦胧中他想着应该找人商量一下这件事。不知为什么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有什么在妨碍他下决心?他不知道。他在极度的烦恼与疲乏中重新沉入他的黄色的梦……
他经过那一排垃圾桶时,那张淡黄色的小纸片忽地从中窜出来,然后如一只刚偷了油的小耗子,沿墙根出溜出溜地爬得飞快,他扑上去,屁股朝天撅了几回,才算把它逮住。
他转过身子,背过风,在手掌里小心把它展开摊平,吹去上面的浮尘。他心里想象着它还是自己要的那个东西,一张设计别致的请柬、烟标或是酒标什么的,自从他迷上粮票之后,他也收集这些藏品以便与人作交换。
然而他大失所望。
它只是不知从哪个画稿或科技读物上撕下来的一角,上面有几行字,在阳光下缩成一串干菜:罂粟,又名罂子粟,二年生草本,全株无毛……夏季开花,花大型,单生株顶,萼片两枚,早落,花瓣四片,红、紫或白色。
他随手将它揉成一团,他不喜欢花。城里阳台上养的那些花都一副假模假式。再说,罂粟不就是大烟花么。插队在黑龙江时,到了夏天,开得满山遍野都是,好像还不只书上所说的这三种颜色。好像还有一种什么颜色来着?他得承认他也不太喜欢书,自从他在**开始那年,揍了曾给过他政治不及格的老师之后,许多年他都对书本耿耿于怀,不知怎么的十年后那老师当了教育局长,他差点儿没成了三种人。揭发他的信一直追到这个小城,据说他曾经被厂方考虑当俱乐部主任的,就因为他的档案里查出了什么而没有当成。档案可以管他一辈子,尤其在小城总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他从此陷入这不深不浅的泥塘,死心塌地当他的工人。他知道他走不了仕途也上不了大学,成不了工程师,不过人各有志他独辟蹊径,业余搞搞收藏不也自得其乐。
卖,还是不卖呢?
他无精打采地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他从未这般的犹豫不决。说到底,搞收藏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来?集月票贴花集手帕商标集信封书法集电池标集筷子集奖券集印花税票集钱币集蝴蝶标本集乌龟集年历片记者证鞋子算盘钟表还有讣告……你还能把天下万物都收集起来藏进你的抽屉?人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有乌龟住的地方?谁知那些人怎么想的。你集得再多再全也不过是业余民间收藏爱好者,不登大雅之堂没人过问你,让你自生自灭,连租个小型展览场地还要去求企业家老板赞助,国家连张集藏的小报都没有,只有油印的民间刊物,还是各地的集友自己凑钱办的。
人家发明家科学家经理什么的创造物质财富腰板挺直,趾高气扬。相比之下,你还不是同收破烂差不多。一个实用主义的时代;如今谁来关心有什么东西需要保存?商品满天飞,不断被制造出来又不断被破坏,中国的历史太丰厚滞重,还是让它减轻些负担悠哉悠哉些吧……
莫不如趁早卖了,还能得点实惠,他想国外的收藏最后也都是拍卖的。他依稀记起梦里金色的玻璃瓦屋顶。他决定去找他的岳父,他岳父对他的收藏从来没有好感,他需要让别人帮他下决心:妻子态度从来模棱两可。
他突然停住脚。
他的眼睛向右转。那儿有一排垃圾桶。
他本能地走过去。
他似乎有一点先天性近视,但是对垃圾桶却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只要一看见垃圾桶,他就容光焕发难以自拔。有一次,纯粹是偶然,他从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大堆许多年前的旧票证,什么香烟票肥皂票糖票油票豆腐票花生票布票毛线票棉花票奶粉票鱼肉票鸡蛋票……整整齐齐地夹在一本红皮书中。他不懂在那个票证如此紧缺的年代,为什么还有人居然没有花去这些赖以生存的购物凭证?是他们没有钱买?还是他们有特殊的供应渠道根本不需要使用它们?这个问题曾使他许多日子烦躁不安,百思不解。不过从那以后他发现垃圾桶亦是收藏的重要来源之一。后来他干脆咬咬牙买了一条烟去孝敬废品站的小伙计,时不时还送些电影票去,条件是允许他隔十天半月进院子翻翻那些旧书……“他从地上拣起一根小棍,低头拨拉路边那垃圾桶里的废纸堆。现在这个城市里总有许多人搬家,东城的搬西城,西城的搬东城,中国人似乎挺有远见,差不多人人都是业余收藏家,恨不能一直传它几十代,好不容易才咬咬牙把那些陈年八辈子的破烂家什清除出门。有一次他竟然从中翻找到一张二两面额”广西省“的粮票,使他欣喜若狂。一九五八年广西自治区成立之后,广西省的粮票就成了稀世珍品,他认识的集友中无一人拥有这种粮票。因为粮票过了期,粮食部门大多都是集中销毁的。没想到这”无价之宝竟来自垃圾,自然从此他对垃圾的感情与日俱增……
他弯腰捡起一支烟壳,又扔了。这些日子他最迫切希望能拣到的是一种轮渡月票贴花,那是一套古文物图纸,上面注明年代和名称,很有些文化普及的意义,如果他能搞到这种贴花,就可以去同一位集友调回一张十分特别的“加字改用粮票”了……
他全神贯注地对付那只垃圾桶,全身热血沸腾,却冷丁听到身后一声怒吼:你给我放下!
他抬起头,他猛然记起,这儿似乎离岳父家不远。
他定定站直。
当你出息个人样了!要不是我亲眼看见,砍我脑壳也不信你干上这一行啦?算我瞎了眼把姑娘嫁你这么个窝囊废,莫不如真嫁个捡破烂的,也能挣大钱!你他娘的把祖宗八辈子脸都丢尽了,找你这么个女婿我真倒了邪霉。你这和要饭有啥两样?你啥不能干偏要倒腾粮票啊!我说,你倒腾点儿啥不比倒粮票强啊?没看公安局一天就逮票贩子哩,你这么下去早晚也得进去!如今不愁吃不愁穿,你还想干啥?早年乾隆皇帝还没坐上沙发椅看上彩电哩,你小子还不知足?去把你那些票票都给我拿来统统烧了,这叫——对,叫玩物丧志,三十好几的人,干那解放前二流子干的事!二姑娘也是个缺心眼的货,她爹一辈子扛活,到连个房混不上,她不叫自个男人走走正道,哪怕当上个科长也成……
他灰溜溜往自己家走,点着一支烟提在手里。
他不想同老头子辩什么论,有句话叫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必呢,这套话除了垃圾桶外他早已听了几十遍,他原以为说出卖钱的事儿老头就会眉开眼笑,没想到糟老头如此不开窍,还想让他当科长,真让人笑掉大牙。你能同老头说明白这和票贩子可不一样,说明自己收集粮票是因为……因为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他从来没有弄明白过这其中的真正原因,他只记得在北大荒那寒冷漫长的冬天,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他第一次从自己在串联时留下的那些粮票中,找出十几斤湖南省地方粮票,寄给了长安的一位亲戚,请他帮忙换成全国粮票。后来,那十几斤全国粮票他用来同当地的农民换了一只母鸡和两块豆腐……后来,在一个青黄不接的涝年四月,他在回家探亲途中的一个个火车站,手里摸着一把大串联时代留下的各地粮票,尾随于旅客身后,听其口音辞其省籍,战战兢兢、可怜巴巴地央求他们把所带的全国粮票给他,他再把相应面额的地方粮票换给他们……讥讽、白眼、同情……探亲期间,他终于将当年从各地集得的百十斤粮票重又从指缝中散出去“物归原主”。他便是如此度过了饥饿。如今一想起往事,他的心仍阵阵酸楚。后来,当他来到这座小城时,大串联的纪念物除了一些印有语录的粮票当时不敢交换外,已所剩无几,变成了他年轻的肌肉血液骨骼还有儿子。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终日沉默寡言,他恨自己。他一直在心疼那些被他吃掉喝掉消化殆尽的小纸片。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使得他回城后又重操旧业,另起炉灶。如果没有上山下乡,他会不会注意到这毫不起眼的小票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人活着不能每件事都有个算计,人活着活着就会活得不耐烦,活出些个念头,活出些个胡思乱想,不这么活人不也太憋屈太乏味太悲惨了吗?你老爷子说玩物丧志,我说不定还能告诉你个玩物长智呢!就那个收集六千双鞋的家伙,结果自己也设计起鞋样来,还在国际上得了奖哩……
他忿忿吐出一口烟,觉得心里略略舒坦些,他在街头一座汉白玉雕塑下坐了一会。他想起他的妻,妻同她爹不一般见识,妻还算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他用他的奖金、零用钱去同人换粮票,她从来没阻拦过他,否则他也不会为她留在这个小城。只是妻在关键时候态度常常暧昧,她不知道男人有时其实需要妻来推他一把。卖还是不卖,假如她不总是说随便你,也用不着去挨老头的一顿臭骂了。
天暗下来。他扔下烟头站起身。他知道自己没有很多时间了,他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思实在不可捉摸。他其实是盼望岳父说出赞成他去做这笔生意的话来的。因为平素一件事只要有人夸赞,他马上会跳起来反对。他有这种偏与人作对的毛病。他承认,这么说难道他竟是被一种恰恰同自己的期待相反的潜在心理驱使去寻岳父的么?那么岳父偏偏反对他做这种投机生意,是否又会加重他的逆反心理而促成这次交易呢?他一只手在衣袋将那盒烟捏得稀碎。
他回到家时饭菜都已上桌,桌是吃饭写字裁衣服摆弄粮票多用的。儿子碗里的荷包蛋散发出馋人的香味。儿子圆脑袋、小眼睛同他长得一样,看起来直不愣登。脖子上挂串钥匙,上小学三年,每天中午自己回家热饭吃,桌上地上一摊饭粒子。他说儿子你嘴漏了,粮食叫你糟蹋了,罪过罪过。儿子说街上要饭的你给他白馒头都不要,他饱得直打嗝,倒跟人要粮票。妻很温柔地拣着那些饭粒,妻说粮票是中国人的身家性命。儿子说是不是粮票不会馊,想啥时吃就啥时吃,冰箱一样的。他摇摇头又拼命点头。三下五除二呼噜完自己的炸酱面,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他惊诧儿子居然对粮票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十亿人大国,看来四十年来解决温饱免除饥饿,流动的粮票和不流动的粮票都是功臣!他心里怦然一动,放下儿子去取那五。斗柜里的宝贝簿册。那一瞬间他萌生了一个奇思怪想。他想也许儿子能够替他做出选择。即使自己日后反悔,也不至于迁怒儿子。他想卖是一定要卖的,不卖他一家三口哪有出头之日。不过也许可以有个折中的办法,他卖一半留一半,只收下那买房的钱,其它的都免了。那样一半珍藏还可东山再起……
他一时激动万分,为自己的妙计兴奋得面孔涨红。他**地翻开那破损而发白的封面,过去他从未让儿子碰过它们一下。他问儿子好看不好看?你在人家那里看到过这么多吗?这是爸爸才有的宝贝,你来告诉爸爸,你顶喜欢哪一张。
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已变了调,他克制不住自己,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一样别人所没有的东西可以向儿子炫耀,他觉得小屋灯光辉煌,世界一片光明。
那时儿子睁大了眼睛,面对他的迷宫,显出前所未有的迷惘与困惑。他短而胖的小手指点着一张半市斤的淡绿色小票上的红字,缺乏信心的念道:节、约、什么?革、命又点着一张灰色的小票上的红字:深、挖、洞、广、积、粮——最、高——最高什么?最高指示?什么叫最高指示?
这套**期间的“语录系列粮票”决不能卖,他对自己说。他知道走遍全世界也找不到这样的票证,而中国也再不会有这种粮票了。现在收藏的六十年代语录粮票。可以说是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返城时许多东西都扔了,这些小票票都夹在笔记本儿里带了回来。那次生产队着火,抢铺盖卷儿也没忘了炕席下这笔记本儿。每次翻看这语录粮票都会使他想起许多渐渐淡忘的事情。他不想忘却。
儿子嘟嚷了一声,似乎对他的搪塞感到不满。他的小手翻动那满载记忆的簿册上,那一页上的粮票果然稀稀拉拉、泛黄而陈旧。玻璃纸带闪耀着寂寞阴冷的青光。他想对儿子说这是三年困难时期留下的粮票,是他收藏的粮票中极有价值的一部分。他收集它们可花了大力气,那张面值一两的河南粮票,是他用一只虎年发行盖有卧虎屯邮电支局邮戳的首日封外加一套十二张的花卉邮票才换到手的。他决不会把它轻易卖出去。
他把话咽回去。儿子会问什么叫困难时期,困难时期就是饿死人,就是吃菜叶树皮,那么困难时期是旧社会吗。不是旧社会,是……他讲不清至少现在还讲不明,等将来儿子大了再讲,他还要告诉儿子为什么这一页的粮票像跳棋的棋盘一样有许多空档,然而这些空档他也许再也无法填上,因为那个年代人饿得差不多连粮票都嚼咽下去了,困难时期的粮票几乎绝迹,偶尔收集到的是那时社会上的不法分子伪造的粮票,不过这假粮票倒也有它独特的价值……他若要填满自己的粮票档案馆里的空白,恐怕要经过好多好多年耐心细致的搜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完这件事,他常有一种近于绝望的悲哀。
我喜欢这张!儿子突然嚷嚷,他的小手停留在几张崭新而鲜艳的小票上。票面中间有羊群、牛群、拖拉机和麦穗的图案。儿子点着上面的小字:农村粮票,他抬起眼来望着他爸爸,他问爸爸,农村不是种粮食吗?为什么还有农村粮票。儿子的黑眸子闪闪发光。
他的嘴角溢出几丝笑意。他对妻说,你看儿子多会发现问题,你生的好儿子,聪明绝顶。你大概知道八五年起取消了农村粮食统购,按4:6价实行合同定购,销给农民的粮食按收购的比例价供应,这样,国家给城镇居民的粮价与给农民的粮价不同,所以发行“农村粮票”以示区别,这回懂了巴,这里头学问多多的大大的呢……
妻嗯嗯地抿嘴直乐。她说没想到粮票这东西也像服装似地一直在变样子,你何不写篇文章发表到报纸上让大家看看。说来说去你哪一张粮票不是少见少有的宝贵,我看你去卖哪一张?哪一张你也舍不得卖。刚才你没回来时,那个姓王的老板来催过了。他说再加一千块好商量。不过依我看……
依你看什么?他想她终于要表态了。
我看将来总有一天中国的粮票要取消。她轻轻抚摸他的本册,白皙的脸莫名其妙地红起来。说句实话假如粮食够分配的要粮票干什么?物以稀为贵,否则人家会出那么大价钱买它?你卖也好留也好,说真的我恨透了这东西,真的!她突如其来地大声说,一扭身进了厨房。
他似被人重重地击了一下,死死抱住了儿子。
他重又坠入了黄色的云海之中,它们像一群金色的飞蝗,一条黄龙的鳞片,漫天漫地向他扑来。那一片无穷无尽的黄色吞了他,掩埋了他,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想要看清那迷茫而模糊的黄色究竟是什么,有时候他隐隐觉得那不过是床头边的痰盂里儿子留下的嫩黄色的尿液,或是水池子里剖杀的鲜鱼肚子里流出来的胆汁。儿子向他伸手说:给我!他记得他是想给儿子一点什么的?他打开柜子,柜子空空,他不记得他要给儿子一点什么了。他到处搜寻,那所房子大极了,大极了,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墙上镶贴着黄色的壁纸,印着牛呀羊呀拖拉机稻穗的图案……他把墙皮揭下来送给儿子,他对儿子说要记住你父亲不是一般人,将来你可以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去找他;那房子空荡荡,堆满金色的谷物,儿子在谷堆上踩出一个个松松垮垮的脚印,儿子大哭大嚷,说你什么也没有,要这么大房子干什么,你真是本末倒置,老师刚教的,没有了花还要花盆屁用?你把那花儿还给我……
那些金光四溅的星星鬼鬼祟祟地在他头顶闪耀,缠纠、萦绕、追逐、胁迫着他,他心慌而憋气。二年生草本,全株无毛。他捡起一张淡黄色的小纸片。弥漫的黄雾中,他看不清上面的字。他穿过一块金黄色的草地,草尖如针,疼痛难忍;他爬上一座陡峭山崖,泉眼里黄色的水流冒出硫磺的气味,刺鼻难闻;他走进一片干枯的树林,只见树叶纷纷坠地,生命难寻。他听见有声音说,萼片两枚,早落;花瓣四片,红、紫或白色。他睁大眼四下环顾,却见黄烟升腾,天地混沌。他拼命地跑起来,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突然他脚下出现了一滩金光四射的泥泽地,他不顾一切地跳进去。那一瞬间,他眼前的黄色突然变得清晰可辨。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在掌心留下湿润而新鲜的感觉。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纯金一般透明、光滑的四片花瓣,在微风中高傲而轻盈地颔首……
他听见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的声音,他的身后汗津津热烘烘。他依然闭着眼,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摇摇妻的肩。我看见了。他说,看见什么?妻的声音很遥远。黄罂粟。他说,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无序十题黑发A还在上大学时就早生华发。一根根银光锃亮,掺和在鬓发项发之中,黑白相间,像落了雪的松针。少白头本不足为奇,偏有人给起了个外号,叫白头翁。于是刚刚复了他一封情书的女同学,又将信索了回去。
A悻悻地在街上走,昏头昏脑差点撞着一个小孩。那小孩抬头看他一眼,叫一声:爷爷,当心!
A去医院求治。医生说,这算什么病,不可以这样看重自己的外表啊。
于是他回来后暗自痛下决心,将业余爱好手风琴改为爱好中医。他要自己来治疗这个少白头。他觉得这倒并非为了外表美,而是为了尽量与人们取得一致,避免不合时宜。再说,他不想让人们和他自己都笼罩在青春韶华已逝的暮色之中。头发是时间和生命的标记。
他积极行动起来。跑书店、钻图书馆、窜中药铺、逛地摊。黑白相间的松针在人们眼前无声地跳跃。大学五年,他收集的剪报、资料、医书药典,毕业时装了整整八只纸板箱。
他被分配在一所中学教书。为了免招学生的耻笑,他主动要求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他希望与世隔绝专心修炼,有朝一日大放光华使人们刮目以求。他的宿舍里终日散发着又香又臭非香非臭的古怪气味。有一次药汁熬干药渣成炭药罐迸裂险些酿出大祸,他仍执迷不悟锲而不舍,第二天买回一打药罐长期备用。有学生发现他似有夜游症数电线杆之癖好,后来方知他为避人耳目,深夜时寻访街头的民间偏方,尔后排除千难万险挖空心思一一试过。他几乎将其所有的零用钱都投尽于此,用心之专注之虔诚之狂热之彻底确乎令人为之震惊。
黑白相间的松针无声无息地跳跃。
炒黑松子炒黑芝麻碾碎掺黑麦粉黑木耳三两烤糊加海带三条煎汤何首乌一对弃其身与发菜同煮七寸黑鲤鱼一条同七斤乌骨老母鸡一只取黑龙潭水置黑陶罐内炖服。采七瓣墨菊与七勺黑蜂蜜共调之涂于发际一日三次以黑豆黑枣煎汤洗头觅黑貂粪加墨斗鱼汁黑藻黑藓以黑榆技文火熬成糨糊状敷于发际七七四十九天……
他一丝不苟,几十年如一日。似乎这是值得他奋斗一辈子的宏图大业。他牺牲了自己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甚至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由于他这些近于怪癖的嗜好,没有哪个女人肯接近他。而他竟也不为所动,决不气馁。在遍尝百草百药之后,他开始自己配制新药。他希望在自己的头发焕然一新之后,能够写成一部关于黑发的秘诀之类的专著。
终于有一天,黑白相间的松针软耷耷地倒下去,银光锃亮的白发渐渐黯淡,从苍白的发根上冒出一截青色,与日俱增。一周之后,他清晨起身洗漱,竟然见镜子里的人满头黑发蓬勃,将自己的脸衬得油亮白嫩,与往日判若两人。他抱头欢呼,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醒来后有许多镁光灯对着他,围满素不相识的记者和街上闲人。记者请他谈谈黑发之经验,他便从头叙来,嗫嗫嚅嚅半日不能尽言。记者面露倦色,要他一言以蔽之,究竟何药如此灵验,他竟一时语塞。后又有自称出版人者,约请他著书立说,以解天下人白发之苦,约定三日后交稿。A大喜若狂。连夜挑灯,然而渐渐沉思,竟茫然不知从何下笔。细想来,自己与白发搏击几十年,吃药不下千种,究竟是哪一种药真正发生了奇效?是甲药加乙药在人体内生成一种新的物质还是丙药加丁药再加甲乙的合成物还是仅仅最后由丁药一锤定音妙丹回春?
他苦思冥想多日,不得其解。他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不可挣脱的陷阱之中。他注定写不成这本书了,因为正是他自己编织了这个谜。
正在烦恼之中,有同事带一中年女人见。女人寡居多年,同事有心撮合,料那女人吃惊地盯住他的黑发久久不语,后扬长而去。第二天有人带话来,说是那女人认为老头染发非可靠之人,不便匹配。
他这才想到自己的年龄——该白时却黑,仍是不合时宜。他啼笑皆非。
包子B有个毛病,就是非常容易饿。明明吃得很饱,一转眼就不分场合、不由自主地饿起来。饿得他腮帮直冒酸水,浑身上下空荡荡,透心透肺地难受。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落下这病根的,也许是三年困难时期,也许是上山下乡……但他顾本得想这么多,每当他的饥饿症发作时,他便不顾一切地冲出办公楼,到街上拐角的一家铺子去买包子吃。
铺子名曰:“老正兴”,是这城里最有名气的包子权威。他记得自己还在上小学时,就常让妈妈打发到这里来买包子,那时的包子品种花样多,什么牛肉萝卜丝包、羊肉葱花包、鲜肉包、青菜蘑菇笋丁香油素菜包、猪油豆沙包、枣泥芝麻白糖包……还有烧卖、锅贴什么的,门口总有人在排着队。离老远,他就让那一阵阵的香味引得垂涎欲滴。包子价廉物美,三个包子一碗白粥,饭菜都有了。他从小吃惯了“老正兴”,对“老正兴”有一种生命攸关的依赖感。俄病发作时,非“老正兴”包子不能填饱解饥。久而久之,“老正兴”包子对于他来说,除了食物外,还多了一层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