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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罂粟(3)

然而最近一个时期,他渐渐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吃完了“老正兴”包子后极短的时间内,他仍然又变得饥肠辘辘。他曾试着再买两只吃下去,结果依旧。他又恢复到以前那种透心透肺空荡荡的状态,使他终日坐立不安,痛苦难言。

他在短暂的平静中尽可能清醒地对自己的病态作了分析。他曾说服自己尝试再加倍服用几只包子,但他一想到“老正兴”三个字竟然一阵恶心。这个极其反常的现象使他脑中迸出一线灵感,他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老正兴”包子本身出了毛病。他实在很有必要对包子进行-番考察。

其实自从二十年前包子店被取缔、近些年又重新开张以来,包子早没有那么多品种了,如今根本不挂牌,只有一种猪肉白菜包,天天月月年年如此,爱买不买;别无选择。然而来买它的人依然排队,包括他自己在内。好像即便连这猪肉白菜包都没有的话,还有一块百十年的“老正兴”招牌可以给人安慰和满足。

悟到这一点使得他第一次对这种所谓“中国式快餐”产生了某种不信任。他想起从电影上看到的外国汉堡包,中间夹的牛肉、鱼肉、鸡肉饼,当着顾客的面放过去,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加热,货真价实。而包子馅儿却得咬上一口方知究竟,等你尝出是什么味道,却是再也不能更换的了。

他怅怅然。想不到一只小小的包子竟如此富于神秘感,发明包子的祖先可佩可叹。

那一刻他突然肠胃痉挛,腹腔大鸣,赶紧慌慌张张冲出大楼跑至街角,却见“老正兴”店铺一夜之间已荡然无存,改换一家服装店正待开张。而店家四周,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着一屉屉热气腾腾的东西大声吆喝:快来买“老正兴”包子!他随着吆喝声团团转圈,望着那一堆堆白生生的包子,竟不知该买哪家才是正宗的“老正兴”,所有的卖主都拍胸脯担保说自己才是真正的“老正兴”!

他在焦急与饥饿中抓起一只包子来看,包子包得严严实实,只在褶折项心有一个凹孔,他想通过这小孔往里窥探一番,但看了半天才知道那凹孔只是一个摆设,馅子是不露头的。

情急之中他顾不得许多,对准包子狠狠咬下一口,他惊讶地发现那包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片非红非黑的酱油渍和几点非菜非肉的什么。他心想“老正兴”包子决非如此;又一想,其实他吃了多年“老正兴”包子,从来并不知道正宗的“老正兴”包子应是什么样子。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包子馅儿。

从此以后他决不再吃任何带皮带壳带瓤带馅的东西。他觉得一切包起来的东西都是十分可疑的。他希望选择一种由表及里透明磊落的食物。但他一直未能如愿。饿得奄奄一息时,他将就尝试了油炸土豆片。奇怪的是,自从他把油炸土豆片带在身上,不到吃饭时间,他再没有饿过。

漆匠C刚回城时,因知青劳力市场供大于求,一时找不到工作。苦待多日,终无机会。一天突发奇想,记起自己在乡下学过几日木匠,便将父母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了礼品,托人弄到一张执照,从此走街串巷,干起了收购旧家具的营生。

他将低价购人的破旧家具敲打一番,以铁钉、木楔加固缝隙使其不再摇晃,然后用刨子刨去家具表面的旧漆,刨得干干净净几乎不留痕迹,再用粗砂纸将木器从头到脚砂磨两遍,又用细砂纸再轻轻抹挲一遍,直磨得木器表面用手摸上去细润光滑又温柔才作罢。至于那些由于年代久远留下的缺刻、损伤的疤痕,虫蚀的小洞眼,他拿来石膏腻子小心地将其一一填补堵塞,再用木尺刮平。

他做这些事很内行。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就在这么修修补补的。

补平磨光后的家具,看起来就像木器加工厂里待上漆的木坯半成品。好在这个时代的大众化家具几十年一贯制,鉴别新旧的标准只看表面。——成功在望,他开始刷油漆。

他先刷一层颜料粉,颜料粉是在缸里调配好的,看上去鲜艳明亮。涂上之后,使用干布使劲地蹭擦,这样可以让颜色渗进木纹中去。有时候,刷上颜料粉后他会觉得不够满意,颜色太淡太暗会被人认出是旧家具,而颜色太深太鲜也会引起人的怀疑,反而弄巧成拙。如何使它恰到好处,色泽均匀柔和,正是他手艺的关键一绝。他不满意时,宁可用小刀威砂纸将其全部抹去重来。即使已沾上了底色不易清除,他也宁可在这种底色上改配另一种较深的颜色。

他做这些事很内行。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就在这么涂涂改改的。他记得当年在乡下住的房子的外墙上,剧写的标语口号语录什么的,就因天时地况反反复复地涂改了一次又一次。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为革命大养其猪……以粮为纲纲举目张……发扬革命人道主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常常的,那么被涂刷干净的字迹又从稀薄的石灰水下显现出来,读起来很有点自相矛盾。

好像世界上有一个看不见的规律,总在那里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

家具上的颜色,也就是所谓的油漆,固定之后,最后一道工序,是刷清漆。

清漆纯净而透明。看似有又似无,轻轻刷上一层,抹开抹匀了,边边角角都无遗漏。然后将家具搁置阴凉通风处,只须大半天功夫,那清漆便干爽透亮,用手抚摸触感平滑光洁,一眼望去,一件崭新的家具亭亭而立,幽幽发光。微露木纹的表面如营养丰富的人脸溢出饱和的油脂。大功于是告成。

他便将这样一件件经他手改头换面的家具,拿到家具市场上去出售。当然是放在新家具那一档里。顾客几番讨价还价,最后总是心满意足地买走。有时他斜睨对面旧家具市场上,与他同样的一件旧货竟只卖他的三分之一价,心中不由窃喜。他只不过略作修补,将其重刷一遍油漆,而获利竟至数倍。看来生财之道非此莫属。

C一时间生意兴隆,大发横财。

他做这些事很内行。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就在这么不断地“更新”和“修改”中。他从未觉得不安,也没有谁指责他掩盖了什么、伪装了什么。他甚至被油漆翻新家具的成功所启发,想到了进一步扩大自己的生意,他可以举一反三:油漆旧房屋,油漆旧马路、油漆旧轮船,乃至推而广之,油漆旧衣服旧书甚至油漆火灾过后的旧森林……凡是不堪入目的东西,都可以油漆翻新。

正当他踌躇满志充分发挥想象力,准备全面开拓自己的事业时,似乎有不妙的消息传来:他的新家具逐渐滞销。尽管他在可能的范围内一再调价,问津的顾客仍与日递减。终于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顾客嫌家具式样太老。各种组合式时髦家具已陆续上市,他莫非把这些旧家具拆了重做?果若如此,他岂不失去了以往的优势?

鸡鸣城市明文规定不许养鸡,然而D的邻居、同住大院的K局长家,新近却偏偏养了一只小母鸡。这只母鸡乖张怪戾,身子小小,蛋却下得又大又勤;可它每次下完蛋却并不咯咯咯咯叫唤,而是一声不吭。索性不吭倒也罢了,偏偏它下蛋不叫却清早叫,每天天不亮时,它就像只大公鸡似的,支起脖子,面红耳赤地啼个不停。亢奋刺耳的声音摩擦着全院人的神经。而偏偏那只临时鸡笼就紧挨着D的窗户,它声嘶力竭地啼鸣时,好似就在D的枕边,对准他的耳膜活活地将他震醒,以后每隔十几分钟一次,将他从清晨的梦中猛然拽出、使他再也不能安睡。如此几天下来,D的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

D在报社当记者,就靠夜深人静时写稿,靠后半夜与早晨那一觉补气活命。自从K局长的母鸡到来,无所顾忌地取缔了他唯一的安宁与清静。他不由感到了一种安全的失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而导致他终日昏沉烦躁的竟然只是一只母鸡,这似乎令人不可思议。每当他听到那只貌似母鸡的畜生在他窗下发出公鸡似的吼叫时,他总是毛骨悚然。

起初他以为这只鸡大概是因为K家过节食物太多吃不了而暂且养几天就会宰掉,不料一等十天过去,毫无动静。家人议论,听K家保姆说,这只鸡是别人送的礼物,刚送到家就下了一只蛋,其大无比,净重2两,以后每日一枚,所以K夫人实在舍不得宰杀。至于啼叫嘛,K局长夫人认为,都是老街坊,包涵包涵也就是了,何况早睡早起利于延年益寿,也是为大家着想……

D在极度愤怒之中便想到了去控告K局长养鸡明知故犯违反公德侵害他人利益。白纸铺开后冷静一想,就算告了这只母鸡,令它命归黄泉,日后与K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相处?自己家里有个急事,还好意思让K局长家代传个电话什么的?万一今后有什么难处需求K局长帮忙,岂不是完全?何况这小院子“**”前全是K局长一家人独住,如今分给他们几家平头百姓一间厢房,也该知足。一场官司打下来多年积攒的交情岂不全前功尽弃?D难道有地方搬走不成?

那么给晚报写封读者来信,批评或提醒一下K局长家这种目无群众的做法呢?一信登出来他还会猜不到是谁写的?那么干脆在夜间往笼子里投些“敌敌畏”把鸡毒死算了——这样会涉嫌几家邻居互相积怨互相怀疑而且不太光明磊落。那么想办法去弄点生石灰来灌那只鸡把它弄成哑巴让它再也叫不出声音来,还照样下它的蛋,K家的人也不会发现——可是生石灰烧哑鸡喉咙会发炎,这样做未免太残忍而卑劣不妥不妥,为一只母鸡得罪K局长总归犯不上……

他设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又一个一个自我否决。他怕遭到家人反对甚定不敢流露自己的不满。天蒙蒙亮,当他被迫从极度困倦中惊醒再无法入睡时,他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仅仅是一只母鸡还是一头巨兽,他竟无法除掉一只妨碍了他折磨着他毁害着他的小小的鸡,他为自己感到悲哀。

终于在一个星期目的傍晚,他从集市买回一只肥胖的母鸡。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它放在一只帆布包里。他假装晾衣服走到鸡窝旁边去,他再次确认自己买回的这只母鸡同笼中的母鸡羽毛花色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身了明显大了些。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将要成功。当天半夜。他蹑手蹑脚地把自己新买的母鸡放人笼中,又从笼内轻轻捉走了那只精怪的小母鸡。当下抱出院外,拧断脖子,扔进了垃圾箱。他怕自己如杀了这只鸡吃,弄不好喉咙里也会发出喔喔的啼叫。

第二天清晨院内果然恢复了安静。以后一连几日平安无事。K家终于发现这只鸡既不啼叫也不再下蛋,一日便悄悄杀了来吃。K家保姆在院子里杀鸡时笑嘻嘻地回禀K夫人说,这些日子鸡竟重了许多,想必是吃得太好长了油所以不再下蛋。K夫人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D终于夺回了他的早晨的梦。不过每次他想起买那只母鸡花的十几块钱总还是有点心疼。不久后他家在院里加盖一小屋,K局长还批给他一立方米平价木料。

举手如果有人在路上遇到E,他一定会彬彬有礼地告诉对方,他正要急着赶去参加一个会议。

E很热爱甚至酷爱开会。他在一个**机关任职,一向忠于职守,几十年来,开过的会无以数计。令人佩服的是,他无论被派去参加什么会议,诸如五讲四美计划生育植树造林加强治安宣传民法通则技术开发交通安全看样订货区人民代表大会通俗歌曲大奖赛颁奖仪式经济管理理论讨论会等等,都能应付自如,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地做出及时而适当的发言。那些彼此通用大同小异的发言总被挑选出来编入简报,送到上级机关很得赏识。

E乐意开会还因为开会好吃好喝不说,晚上还有电影录像可看,再在宾馆泡个热水澡,与人打打扑克下下围棋。万事不操心,真正轻松又惬意。E是把开会当作休息看待的。每次各种不同的会议都可以遇到固定的牌友棋友,他们大多同他一样,常年在各宾馆轮流开各种会。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总是会碰在一起。好像他们生来就为了开会,属于职业性会员。至于为什么要开会以及开完会以后又怎么样,并不需要他们费心。

会开得多,自然就有了开各种会的各种经验。比如说E,他善于在有重要领导到场时,在领导眼皮底下异常勤奋而认真地埋头记笔记,他记笔记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字不落。然而当没有重要领导人到场而轮到他成为比较重要的领导在台上就座时,他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手半支撑着脑袋,神不知鬼不觉地抽空眯上一小觉,并且决不打鼾。他对自己这种养生之道颇为满意。所以大多数时候看上去他总是精神焕发。

然而E完全没有料想到,最近的一次会议上他竟然就因为打盹而铸下大错,造成千古遗恨。

他从瞌睡中猛然惊醒时,只听见大会主持人平板僵硬的声音说……请举手。

他赶紧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手。无论大会小会,在需要举手时他从来一次不落。举手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一种必然、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生命的需要和一种无须思索的下意识行为。他从未想过他可以不举手。不举手的话还要手干什么呢?

他举着手,他知道那手须在空中停留几秒钟。他睁开眼观望四周,会场上空那一片白花花密麻麻手臂手掌的树林,总使他百看不厌,——然而,那瞬间他惊呆了:他只看见自己孤零零的一只手。苍白无力地悬挂在满场黑色灰色的脑袋之上。

会场静极。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浑身冰凉,以至竟不知是否该将那只手撤回来。有几个人朝他奔来、镁光灯冲地闪闪发亮。远远的角落里响起几下稀拉的掌声,接着人们便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会场闹哄哄乱纷纷……

会议继续进行下一项,有人郑重宣布。麦克风里咳嗽,声声。幸亏,没有人当场追究他、为了会议的正常进行,他们不会这样做。他看不清主席台上的人的表情。

他木然瘫坐在椅子上。他恍然记起,会议主持人刚才说的也许是……不同意的请举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想也许该上后台去主动做出解释,却连挪步的气力也没有。主持人刚宣布散会,他便被一帮年轻人团团包围:请您谈谈投反对票的理由——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民主迹象——这是对干部中普遍存在的盲从心理一次冲击,我们准备刊登这幅具有开创意义的照片……

他苦笑,冷汗涔涔。他知道自己既没有勇气说出,因打盹没有听清主持人的话;更没有勇气将错就错,索性发表一番心灵慷慨激昂的“举手”宣言,当一回“改革者”。他毕竟生性敦厚懦弱,不想也不敢去出这个风头。

他嗫嗫着嘴唇。无言以对。相持良久,终于拨开众人,声言急需方便一下而溜之大吉。

以后很长时间中。E再没有收到过会议通知和会议邀请,这使他终日惶惶,茫然若失。他觉得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么。

涨水那是一条长长的河流。

F的船装满了货,逆水而上。

F是到上游去经商的。据说。越往偏僻地方走;那些化肥、电器、轻工用品价钱卖得越高;他当然不会空船而归。越往边远地方走,那儿的农副产品收购价越低。他又能小小地发一笔。

这几年,城里的东西,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变魔术似的涨价。他老婆每天回家叫苦不迭。说十块钱的票子一出手就光。如果不是他做买卖赚些钱,单靠两个人的死工资怕连个孩子也养不起,当然他本人并不笼统地一概地反对涨价,尽管嘴上经常骂那些人涨价黑了心,他却有一个极好的对策:你涨我也涨,货币大循环。

船起航了,顺风。当夜下了一场透雨。第二天早起,眼见两岸的水线渐渐被淹没,F心中大喜。该河道多礁石浅滩,河水见涨,此乃天助。

却不料就此生了怪事。有船工来报告,说自河涨水后,船身非但未升高,反而略略有些下沉的趋势。他走出驾驶室至后甲板,望见后面载货的拖船,昨日还露在水面上的绿漆皮,竟然微微没人水下。

F十分纳闷,心想可能是观察有误,便不动声色令人重新在船体上做了记号。

恰逢船行至一县城,他便上岸与人洽谈生意去了。化肥与自行车果然有好价钱卖,心中自然窃喜。

却不料就此又出了怪事。县城里往年极便宜的白河沙,竟突然间火箭似的蹿了三倍的价钱。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若将这个价钱的白河沙买回去再转手出售,可没什么赚头。

他快快回到船上,吩咐开船继续上行。时值正午,他无意间一回头,发现拖船的绿漆皮船体上的记号果然已往水面移动了一截。他定定神再转身往岸边看,岸边的水位分明又涨了几厘……

他心里有些发悚。老话说水涨船高,如今怎么会水涨船低?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赶紧打发老船工检查船舱,回答说船舱未有漏水进水现象,货物无恙。他下令立即开船。他怀疑是否这一段河床的地心吸力反常。

天黑之前船到达下一个县城码头。他的钢材和水泥大受欢迎。他提出想贩些核桃竹器干笋回去,出乎他意料,正与白沙的情况相反,此地的东西便宜得令人不可置信。当下拍板成交,决定明日在此卸船装船,然后满载而归。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观望河水,见河水依然缓缓上涨。第二件事是观船。一夜之间,船体竟然又悄悄地沉降了几分。他吓一跳,后退几步,如同端详一件怪物。心里惴惴的,暗中猜想兴许是自己太贪心,货物超载之故,便赶紧招呼人卸货。众人七手八脚将货舱的东西全部运到岸边。怪哉!那船体上的吃水线却丝毫不见回升。他不由瞠目结舌,船工们也面面相觑。

那时欲运回的货物也送达,他知道此时装船意味着什么。然而他欲罢不能。他若空船返回,这一单趟赚的钱除去船员工资、上税和回扣,所剩无几。再加上副食品的涨价,岂不互相抵消?他越想越寒栗,便吩咐人重新彻底检修船只,却仍然寻不出一点毛病。他咬咬牙,一挥手说:装!

他眼睁睁看着装上一批批货物的船,吃水越来越深,船舷离水面越来越近。糟糕的是河水似乎开始突飞猛涨。他听到了河水低低的咆哮声,船舷几乎与河水成了同一平面。这样下去岂不是会沉船翻船么?他有一种近于绝望的预感,终于当机立断,大叫一声:卸!

那时他才发现码头上排列着许多空船,懒洋洋趴在岸边晒太阳。他打发人去问,有当地人说,这条河怪得很,一涨水几股水就瞎窜,还有大漩涡把船直往河底拽。这么多船同时出了查不出的毛病,定是这怪河之故。几十年前有一回也如此。

F听说不止自己一条船得了这种怪病,略略放心。继而恍然大悟此地山货为何落价。他险些亏了大本。但即便等到水位下跌,浅滩礁石又怕搁浅。——真是行不得停不得,他望水兴叹,忧心忡忡。

遗憾人说现在熟人相逢打招呼,不再说:吃饭了吗?而是说:离婚了吗?

可见离婚之普遍、之平常、之必然。已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G结婚十余年,一直没有尝过离婚的滋味。当人们兴致勃勃谈论离婚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的。

于是又有了新的遗憾。他说不出委有什么不好;温和,贤惠,长相也过得去,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九岁了。都说知识分子离异是因为一方不求上进,彼此差距日益增大,这个问题在他们之间决不存在。妻与他同在一部门任职,新近刚提了处长。他与她,连工资都是一样的。他自己也觉得没有任何离婚的迹象与可能性。

后来就分来了一批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

女大学生个个光彩照人,从头发式样到皮鞋式样,一个赛一个的摩登。走起路来一阵香风缭绕,说起话来一串串新词叠出,哈哈大笑起来旁若无人,鼻梁上那又宽又大的眼镜片闪闪发亮,似乎将所有的人都挡在了镜片之外。她们的到来,使得办公室凝固已久的空气奇妙地震荡起来,充满了丁香与洋槐花的气息。

他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撩拨,在波动。他在没人的时候大口吞咽那气息,有一种如痴如醉之感。这么多年来,其实他没有时间认真地看一看除了妻以外其他的女人,现在他才突然一下子觉得,妻老了。

后来便有了单位的周末舞会。有了集体春游,有了去北戴河的轮流休假,有了出差。还有电影院和音乐会……以前这些地方他从不屑光顾,现在却是回回不落。他又重新拉响了心爱的手风琴,他从玻璃窗里看自己,潇洒又年轻。

后来就有了那一双妩媚的大眼的注视,有了深情的顾盼,有了会心的微笑,有了焦躁不安的等待。她常借口找资料在他的办公室一坐半天;她阑尾炎开刀住院时,他几乎占去了所有的探视牌……

终于有一日,他对妻期期艾艾地说,他想离婚。妻平静地回答:我早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他大惊。

他们说的。——哪个他们。——他们呗。

他不再追问。他知道这个他们,具有最丰富最灵活的多义性,无所不包。这个他们像一个巨大的魔影,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窥探他,跟踪他。

家里的东西全归你。他说。孩子……

妻胸有成竹地抬起头。离婚可以。她坦然地说。四十岁前后婚姻都要发生一次危机。财产我也不全要,我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快说!他大喜过望。

他们说你喜新厌旧,有了第三者,我说你不是这种人,是我们自己感情淡漠。对不对?妻慢条斯理地说。

他狠狠点头。多聪明的妻呀。

所以,为了证明这点,只要她一结婚,我就同你办离婚手续。

他差点没晕过去。她结婚?她同谁结婚?她结了婚他还离婚干什么?

然而妻斩钉截铁,不可改变。她很宽容,很大度,只提了这一个小小的条件。

他觉得有点荒唐。更荒唐的是,他除了接受这个条件,别无选择。

他憋了许多日,终于讷讷同她讲了。他说他不能继续同她去树林里约会。解除一种遗憾需要付出另一种遗憾的代价。她结了婚再离婚,将来也可少些遗憾……她没听完,泪流满面,拂袖而去。

终于,当丁香花又开时,她宣布同一个军人结婚。她送给他一盒精致的巧克力糖作纪念。然而他再也没听她提起离婚的事。一年后她的女儿出世。她自结婚后一直面色红润,根根头发里洋溢着幸福。

有一日他的妻郑重其事地提醒他,可以去办离婚手续了——她说她决不食言。他抱住妻,赌咒说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想离婚了。那只是一时误入歧途。

从此他再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真气近年来,气功盛行。究其因,恐怕是人们多年来气血积瘀,阴阳失调,皆须培育真气以疏通经脉,修复内伤外残,祛病延年。

H虽刚过而立之年,却感觉心力交瘁,常因世事烦躁不安。他平素好管闲事,见有不公便诉理力争,慷慨陈词,故多次冲撞同事,冒犯上司,郁郁而不得志。近日又因自己向公司提交的一项技术改造建议石沉大海不得回音,而思虑过度失眠耳鸣。便有友人带他去见一位气功师。

那位色泽神丰的气功师微眯双眼将他打量片刻,口中念念有词:气滞意乱神散精失,皆因邪气侵袭,元气损,中气弱,肾气虚,胃气淡,外撼六欲,内伤七情。上古之人。知其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不妄劳作,故能形与神俱,扶正祛邪……

他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经友人“翻译”,明白自己除了修习气功外无可救药。一旦真气充盈,经络通畅,便能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得到润养与恢复。他心想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一试。当即拜了师傅。那气功师便如此这般地面授H一套功法,并告知H两周后便可得气入境,得气的主要标志是:视而不见。

H自此每日早起骑车去附近公园练功。公园内树林间练功者人满为患。他只在湖边一松树下觅得一立锥之地。波光水影,清风地气,几天下来颇觉筋骨舒展。只是仍然感觉心神不定,杂念浮生。师傅所指点的得气状终未出现。

一日,H正睁大眼努力练习提肛缩肾吐气,忽见山坡上缓缓走来一个,手提竹编鸟笼,笼中两只画眉雀跃正欢。他定睛一看,见那人正是总经理老S,不由喜出望外,顾不得收气调息,快步迎上前去。平日找经理难上加难,不是开会便是出差,今日真是天赐良机,总算能当面询问总经理对他报告的意见了。

S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提着鸟笼而去。边走边补充说,他要赶去上班没有更多时间。

H觉得他近日修补的真气泄漏一空,然而,为了不对师傅食言,他强迫自己重新开始。一连坚持数日,功法熟练,却仍未入境。

所幸未过几日,听说S总经理已办理离休,由T副总经理接替工作。T副总经理一直养病在家,不知怎么突然反倒升了一级。

一日,H正在树下睁大眼努力练习小周天运气,忽听见身后草丛里传来窸窸之声。回身寻去,见一个正蹲在地上用小棍掘一野生兰草,再细看那人竟是总经理老T。H不由喜出望外,顾不得收气调息,快步奔走过去。平日T总经理难寻,不是看病便是疗养,今日真是天赐良机,总算可以听到总经理对他建议的答复了。

T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携兰草而去。边走进补充说,他要赶去开会没有更多时间。

H觉得他连日滋养的精气消散殆尽。然而,为了强身健体,他只得重新开始。一连坚持数日,功法熟练,却仍不得入境。

所幸未过几日,听说T总经理因病住院,由V副总经理接替工作。V副总经理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就职演说铿锵激昂,H不由对其寄望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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