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苏的家在翔燕山脚下,开出地来种了些蔬菜与药草,绿葱葱的,篱笆前头一口水井,用个桦木盖子半遮着,连盖子带青石井台,都冲刷得洁净,一架丝瓜正在茂盛时候,细碎的小叶片像裁出来似的美丽,后头一排三间的木屋,是拿衫树解的,没怎么漆饰,连节疤都还留着,深吸口气,能闻到林木的清香。
青羽第一眼就爱上这个地方。
这排屋子是朝南的,谢扶苏自己住了西首,将东首让给青羽。青羽有些不好意思,谢扶苏只道:“女孩子住敞亮些好。”青羽待再推辞,谢扶苏早把她行李拿进去了,还连声歉道:“我也不会收拾,只能你自己来了。”
青羽便住下来。屋里收拾得果然不是很清爽,地板好歹扫过,但窗角还是灰;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尽量搬出去了,好让她住得宽敞,但难免留下些家伙,放得也不整齐。“男人真是……不会收拾屋子。”青羽想着,不知为何倒有点儿甜,卷起袖子就忙开。上半午,收拾了自己屋子,下半午,把堂屋全都整理干净了,有些实在碍事的杂物,统共搬到后头柴房去,待要收拾西首屋子,轮到谢扶苏不好意思:“姑娘,怎么能麻烦你……”
“叫我青羽就好。”青羽笑道,“先生不要客气。既然来了,这些事情该当青羽做的。再客气,就是看不起青羽了。”
谢扶苏用一种引颈就戮的神情推开房门。
青羽吓一跳。她就没见过这么乱的房间!一架简陋的破木床很惭愧的缩在屋角,其余地方满满堆了瓶瓶罐罐、还有大大小小的袋子。有的敞着、有的没有,看起来装的不是药草、就是半成品、或者成品的药物。几本线装书,也许是医书罢,连个架子都没有,东一本西一本丢着,连边都卷了。
瞧谢先生一表人材,原来屋子里这么乱!
青羽深吸一口气,开始干活。
首先应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理出个顺序吧?她试着让一个瓶子从麻袋旁边移开,到瓶子该呆的地方去——
“青羽姑娘!”谢扶苏紧张道,“我来吧!”
这个语气很不信任哦?难道真的看不起她的能力啊?青羽坚持:“我来我来!”
开玩笑,这种打扫的事情再干不来,她就太丢脸了!
谢扶苏只好缩回手:“哦……”
随即,青羽稍微一个踉跄,本来可以往后一步的,因为怕撞到谢扶苏,她勉力往前,结果重心更加不稳,由踉跄变为跌倒,眼看就要摔上面前的尖头瓮。她本能的抱紧怀中的瓶子:“哇——”
千钧一发时刻,谢扶苏拉住了她。两人对视片刻,谢扶苏商量道:“姑娘,还是我来吧?”
青羽认输的低下头:“哦。”
就这样,她被取消了打扫西首房间的权力。因为打水时差点滑到井里、做菜时又烫到手,她并且被剥夺跟井和厨房有关的权力。然后,因为忘了带顶针,使针线时扎了手,谢扶苏更禁止她继续帮他做针线活。
“那我能干什么呢?”青羽小小声道。
“背背医书?”谢扶苏很客气的建议。
于是她开始很努力的背诵穴位图、背诵草药图鉴、甚至背诵药方,但脑筋总是一不小心,又滑到了扇子那边。
“沉香质坚而重,通体作香,入水便沉。沉香木作扇骨时倒不是香的,香的是檀香木……”
“沉香是沉香木分泌的油脂物,分泌它的木头本身确实不是香的。而医书里,并没有扇子。”谢扶苏道。
“抱歉,先生。”青羽无措的喃喃。
“没有关系。但是,请不要再想扇子了。你生来不是做那种粗活的,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谢扶苏道。
“什么?”青羽张大眼睛。是她太笨,还是他这句话确实有问题?她怎么没听懂。
“没什么。”谢扶苏取出一件东西,“你吹吹这个。”
“这个……可以吹?”青羽犹豫的接过它,捧在手里端详。它是馍馍大的东西,陶土烧的,中空,深黑色,用青笔描着两片叶子,倒是铁画银钩,非竹非兰的,青羽只觉得眼熟,竟想不起是什么植物。这陶器上端有个口子,另一边排下来六只孔,大约确实是吹奏的乐器了,青羽却从没见过有谁用这样的乐器。
“这是埙。”谢扶苏教给她,“这样吹的。”
手指按在孔上、嘴唇凑近吹口,他吹响它。
呜呜的声音,苍凉,空远,这乐器像是掘神州腹地的泥土烧成的,必要在废都断城上吹奏,一旦奏响,任何地方都成了秦时明月汉时光,秋霜如雪望断了乡关。
凡是听过埙声的人,任何时候都能分辩出它;凡是听过埙声的人,永生都不能忘了它。
谢扶苏擦干净埙,把它交在青羽手里:“你试试?”
他刚刚并没有吹旋律,只是把简单的音阶演示了一遍。青羽看他吹得容易,接在自己手中,“呋呋呋”的,却怎么也吹不响,认认真真练了一会儿,全无进展,灰心丧气要向谢扶苏求助,一回头,却见他正凝视她,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另外一个什么人来似的。
青羽心下一跳:“先生?”
谢扶苏已经错开目光去:“多练练就好了。”语调很平淡,仿佛刚刚那眼神只是青羽的错觉。
谢扶苏说的“多练练就好”,最后证明也只是个空洞的安慰而已。过了足足半个月,青羽站在谢扶苏面前,还是只有道歉的份:“先生,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几条经脉背下来……”越说声音越小,“埙也没怎么学会……”
“没关系,我可以再教。慢慢来,你不用急。”谢扶苏耐心无比。
“是我不好,扇子没学成。明明很想跟你学医药的,但还是学不会。要不、要不你还是让我做家务吧?”总不能白吃人家的饭,青羽努力给自己争取一点活儿做,“虽然我有犯过错误,但是到最后也一定能做好的嘛。就像我学做扇子,虽然也不小心削破了手指……”
下一秒钟,谢扶苏已经抓起她的手,找到掌心、指侧三道细小的疤,看了片刻:“你受苦了。”
“呃,不算什么苦啦……”青羽怪不自在的把手缩回来,“是想把竹子刨光滑一点,没用对刀子,还有操作切纸时一开始不懂……嗯,总之!总之就是,哪个老师傅手上不是疤叠疤的?虽然有弄破手,可我还是把全套工艺都学会了啊!所以我也可以给你做菜、做针线的!相信我!”
谢扶苏只是默默看着她。
“好吧。”青羽垮下双肩,“那把扇子一无是处。”
虽然那么辛苦的努力,做出来的东西只是坊主看都不要看的废物。她果然是个没用的人吧?难怪谢扶苏连针线和炊煮打扫都不放心交给她做。
青羽低下头:“对不起。”
头顶上那个声音温和问:“为什么?”
“因为,被坊主作为赌注输给你,结果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青羽越说越伤心,手指绞着衣角,“我真是没用。对不起!”
那双削瘦温暖的手轻轻伸过来,拉住她的手指,拂平她的衣角:“你不明白。”
“什么?”青羽警张抬头。
“你是作为‘最重要的东西’,被你们坊主输给我的。”
“什么?”
“我们打了个赌,她输给我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谢扶苏说。那个眼神……不像是假的。
青羽结结巴巴开口:“我不明白!”
“能让嘉坊主觉得那么重要,你必定有你自己的优点吧。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谢扶苏微笑,“不然,两年之后你的状况不好。我怎么交代?”
青羽觉得晕晕的。坊主说,她是“最重要的”?而这个谢先生,说要好好照顾她呢!
“那……那我有什么优点?我现在能做什么?”她渴切问。
“不急。”谢扶苏闲闲起身,收拾纸笔和一些药物,“总之你不用做任何粗活。我先出诊去了,你先休息休息。”
“那……我,要跟先生一起出诊。”
“嗯?”
青羽手绞着衣角:“也许可以帮先生背背药箱、磨磨墨?”恳求的抬起眼睛,“先生,我很想做点什么事啊。”
“我不用你背药箱磨墨。”谢扶苏自己拎起箱子往外走。
她的目光,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难过、失望,偏偏连一句抱怨都不会说的,全部的情感融在眼波里,投注在他身上。他走到门口,都仍然能感觉到她目光。
“跟就跟吧。”谢扶苏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咕哝了一声。
青羽怔了怔,脸上的笑容含苞、绽开、盛放。她快步跟了上去。
这是秦家,栖城贩扇最大中转商之一,听说眼下,外头有人在假冒栖城扇贩卖,偏生做得又像,纵然栖城行家也未必分得出来,于是诸多外销生意都受影响,秦家老太太急得气喘病都发了,请了几位神医不见效,闻说谢先生治一些疑难杂症有口碑,故巴巴的请他来试试。
青羽从来没有跟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子一起,去拜访一处全然陌生的人家。她紧紧跟在谢扶苏后面,只怕跟丢了。里头有什么小厮、婢子出来接着谢扶苏,她连眼睛都没敢抬,只是跟着,但是人家忽然把她拦住了:“姑娘先等等。”
“呃?”青羽迟疑着。
“谢先生进去。姑娘先在这儿等等。”那个全身香喷喷、看起来怪了不起的婢子重复一遍。
都是下人,怎么气势相差这么多?青羽给压得不敢说话,单拿眼神向谢扶苏求助。
“你等一会儿吧。”谢扶苏无奈道,“没事的,不会很久。”
青羽就呆呆的站着了,也不敢坐。眼神去研究自己的鞋面:呕,好旧,跟人家的衣着不能比。目光移远一点:咦,人家的地板上都有花纹呢,好漂亮,不愧是秦家……再移远一点,栏杆上也有花,雕出来的,真漂亮,这个就叫“雕栏”吗?再远些,花园……嗯,这个就不如引凉坊了。不论是假山,还是花叶,坊主亲手设计的景色,总要比这个花园看起来舒服呢!
“喂,你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声音。
是哪里经历过的呢?怎么觉得这样,似曾相识?
抬头,一双刺云丝履,暗花罗裳,珠玉彩绦佩饰,扁青纱勾金衫儿,分明是贵家儿孙,与她搭话则甚?青羽不敢看他脸,讷讷扭头。他偏凑过来:“哎哎,问你话,你怎么不答我?”气息喷在她脖颈里,忽然笑了:“你脖子里挂的什么?”就手儿抓出来。
青羽哪料到这人这么放肆,吓得忙扬手:“还我!”这一急,目光彻底抬起来,便一怔。
她再没想到这少年这般好相貌。
那个眉眼、那个颜色,说是“眉如墨画、鬃若刀裁”,只怕太俗,待用“色若春晓、颜似韶华”,又怕唐突。只是那双黑水晶似的灵动眸子,那朵顶顶放肆、偏又好像亲切得不得了的笑容,便是青羽所知的什么字句里都不曾有过的。
她看得有些愣神。
少年握着她的黄金鱼儿,轻轻的转:“哎,怎么这么眼熟?”
青羽诧道:“你说什么?”
少年又是笑。他的嘴唇有点阔,唇角天然就是弯弯的,笑起来,极其动人。“别急呀,”他道,“我只是觉得眼熟嘛。也许我也有过这东西?”
青羽急问:“是吗?真的是你的?”
少年摸摸鼻子:“也许……”放声笑起来,“好了不逗你了。我怎么会说你拿了我的东西。不过哎,我好像真的有过这一类东西,我们真的很有缘,是不是?”
青羽的眉毛皱到一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你小时候送我的吗?”
少年原不过随口一说,借以搭讪,见女孩子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吟吟将黄金鱼儿在指间拈一拈,递还她:“谁知道呢?你看我像不像?”青羽一时没及时伸出手来接住,少年便要替她塞回领口去,青羽大窘,忙退后了两步,道:“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眼泪又要涌上来。
她双颊柔软粉嫩,一急,添上芙蓉的颜色,少年看得心中一荡。再看她黑眸子里盈盈泪光,三分怜惜、七分却更想调戏,凑过去,闻着她身上的幽幽香味,忖道:这又不是脂粉香、又不是熏香,难道是她身上自有的么?想着,便抬手在鼻端。青羽问:“你干什么?”少年便贴在她颈边回答:“我摸过你的鱼儿,想闻闻,是不是手上也沾了香味。”
青羽窘急,想着这贴身东西,给他握过,实实在在是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低了头,眼泪一滴滴落在鞋尖上。
少年也低头,看她鞋上绣的是莲花,半旧了,针脚也寻常,图样却是好,竟比平日见的都秀致,着这眼泪一打,真真的清露带雨,叫他大大不忍起来,便道:“好了好了。闹着玩,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青羽心忖:这都不算欺负,什么算欺负?又不知谢扶苏什么时候能回来。越急、越是没话,只是哭。
她肤质娇嫩,一哭,眼圈固是红了,双唇也益发似雨中蔷薇似的,随着抽泣,还时时颤抖一下,少年看着,不觉痴想:是什么滋味?我总要尝尝才好。便把脸慢慢凑过去。青羽觉出异动,急抬头:“你干什么!”少年的嘴唇便重重撞上她面颊。
青羽觉得脸旁滚烫,固然是呆了。少年的双唇亲在女孩子柔软面颊上,一时也觉如有电殛,竟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平地炸起一声:“你干什么?!”
少年回头,吓得一缩脖子,拔腿就跑。青羽呆站着,还搞不清状况,一个华裳的胖大妇人就迎面扑来,扬手一掌,骂一声:“狐狸精!”手腕上的金镯子玉镯子丁当乱响。
青羽给打得整张脸侧过去,脚下一旋,坐到地上,耳朵里嗡嗡闹着,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少年扑回来:“娘!我犯了错,你要打就打我嘛!”妇人果然提着裙子扬手过去:“怕不打你!!”少年鬼叫一声,逃得无影无踪,妇人回来提起青羽:“你是哪儿来的狐狸精?!”又要打下去。
“住手。”这两个字,传入青羽耳里,有如天籁。
她挣开戴满金器的那只手,奔到谢扶苏身后,双手抓住他的青袍,像总算找到了避难所,吁出口气,身子这才瑟瑟的抖起来。
“这是我带来的人,犯了什么事,太太这样生气?”谢扶苏道。声音没有拔高,但不知为何有种森然的样子,这秦家太太听了,也呆一呆,觉得这好脾气的郎中怎么忽然变得有点儿可怕,不觉往后缩两步,定定神,叫道: “你带的狐狸勾引我儿子!”
“是么。”谢扶苏点头,声调依然没有变化。回身轻轻拍拍青羽,“不怕了。”又向秦太太欠欠身,“太太,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秦太太走到他身前,狐疑的问。
谢扶苏手中药箱狠狠就挥向她的脑袋。
离那只肥硕头颅只半寸远地方,药箱停住了,稳若泰山。几根发丝被劲风带得摇摇摆摆,凤嘴里的珠滴一个劲摇晃。谢扶苏安静道:“花朵被狂蜂欺侮,从来不是花的错,你明白么?”放下手,将药箱重新背回肩上,执起青羽:“走吧。”
青羽怔怔的随谢扶苏出去,跨过两道门槛,才听到后面发出杀猪样的嚎叫。她担心的抬头:“先生……”
“不要紧的。”谢扶苏轻轻触碰她的面颊,“还痛吗?”
青羽摇摇头。
谢扶苏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可青羽觉得,他眼里像有些自责的样子。
埋头赶了段路,她终于开口:“先生。”
“嗯?”
“都是我不好。我希望不再给您添麻烦。”
谢扶苏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十指交握着,回家的路,一点点变短。
这一次回去后,谢扶苏对青羽格外照顾,不知担心着什么,几乎不肯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自己好像也没再到城里头出过诊,只是有一次,几个神色焦急的病人家属上门来请,他才出了一次门。
他一出门,青羽倒松口气。她就是个丫头命,被供起来什么都不叫做,反而全身不舒服。谢扶苏一走,她恭送他时还乖乖的,看他身影消失,立刻挽起袖子,操起晒衣竿,把那看了三天的蜘蛛网捅了,然后把那堆了两天的衣服拿出来,连带床上被单一块儿撸了,趁着好太阳,一并在井边拿皂角揉敲搓洗、漂净后晾了起来,看那白布飞扬的样子,想起引秋坊里晾扇料的场景,走了神,将最后几件衣服掉到地上,只得又重洗一遍,看日脚,已经移过去个多时辰,只怕谢扶苏要回来,忙着拿扫帚把地都扫一遍、喂了鸡,本来就该乖乖坐回书前去等着了,看看屋里屋外一些东西放得不是位置,忍不住又站起来整理,一路理到谢扶苏房间里,把两枝笔洗净了放回架上时,碰倒了个水杯,水流出来,打湿了桌脚下一个布袱,青羽急忙将布袱拎起来抖水,赫然却见,她做的那把扇子,就放在下面。
坊主说:“当这把扇子坏掉,你可以回来。”
青羽颤抖的手捧起它。
如果把它撕坏,嘉坊主和谢先生的赌约是不是也一并撕坏?那她,就可以回到嘉坊主身边是吧?
从懂事开始,她把嘉坊主当母亲一样爱、当英雄一样祟拜、当主人一样服从。为了能多接近坊主一步,她,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她的手指已经捏住扇骨的两边。
可是,真的可以……撕坏自己制作的东西吗?就算坊主说它不算什么。可她是制作它的人,她的汗滴在它身上,她的心意和期待一直是它默默感受。就算全天下都嘲笑它,她不应该是唯一保护它的人吗?就像母亲挺身保护自己明明不可爱的孩子。
再、再说,如果她真的撕坏扇子,谢扶苏又会怎么说呢?他像呵护一个瓷娃娃一样,那么可笑又不必要的呵护着她,而她一逮到机会就迫不及待的走了?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谁陪他聊天、谁又趁他不在时悄悄替他打扫屋子?
青羽的手抖着,撕不下去。
“你在干什么?”一声疾喝,谢扶苏快步进门来,伸手在青羽手肘上一托。青羽手一麻,扇子就跌下去,人也一个趔趄。他一手扶住了青羽、一手接住了扇子。
“先生,你怎么一身是土?”青羽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惊呼。
说土,那还轻了,谢扶苏衣服破了几处,上面还有些血迹和鞋印子,头发蓬乱,脸和手刚刚可能已经擦洗过,但仍然看得出不如平常干净,全身上下看起来,竟像被暴打了一顿似的。可他行动如常,又不像受了任何伤。青羽实实想不出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事。”谢扶苏只是问,“你要拿这扇子做什么?”
“我……我。”青羽无法解释,支吾了两声,索性闭嘴。
“你不要再动这种脑筋。就算撕破扇子,我也不会把你送回引秋坊那里去!”谢扶苏命令,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还带了一股煞气。
青羽给吓住,抬头望他,本来明净的双眼,浮起一层水气,像秋天的湖面弥漫了雾。
谢扶苏无法直面这样的目光,偏过头:“我、我是说。这样不符合赌约。如果扇子自己坏掉,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把你送回去。在那之前,你可以留下来吗?我……会照顾你。”
青羽低头:“是。我给你烧水洗一洗,先生。”
她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她下来。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她不可能都弄懂,只要知道他很希望她留下来就好。知道自己对别人有用,这样就很好。
但谢扶苏拦住她:“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你练吹埙好了,累的话,也不用吹太多,免得头晕。”
他真的自己烧水、自己拣了几把草药熬起去,青羽学艺不精,看不出这药汤治什么用,只知道有两味药是干地黄、甘草,像茶叶一样,所谓清火祛邪百搭药,就是没病,洁肤健体也是好的。
搭不上手的青羽只能在旁边吹埙。
握久了,埙也亲切起来,捧在手中,像一个可爱的朋友。她的手指已经习惯了那些吹孔,只仍然吹不好,送出十口气去,五六口都是“呋呋”的白吹,只有三四口能发出真正的埙声。
一旦埙声响起,青羽恍惚也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沉静、从容,水榭玉堂或茅屋竹墙,全无所碍,心底,一片古都永巷明月光。真的,青羽似乎能闻见埙中透出旧香,淡如一片月光。
这只埙的孔很圆润,是被旧主人磨出来的吗?那旧主人跟谢扶苏有什么关系、谢扶苏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她?
青羽惘然将长音吹出去,直到那口气息在唇间凋尽。
谢扶苏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再没出来,第二天一早,遮遮掩掩的,自己把一盆水拿到山后去泼掉。青羽悄悄去泼水的地方看过一次,看到些红色,也许是他流的血。
虽然他换了件高领长袖的袍子,把全身尽量遮严实,但青羽毕竟看出来了,他下巴、手腕,确实破了皮,回家时也许是用泥巴故意糊住的,避过了她的目光。
青羽不说话,就笔直瞅着谢扶苏,跟亲娘看撒谎的淘气儿子似的,谢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什么眼神?”
什么眼神?青羽眼圈一红,泪水就漫了上来:“先生不跟我说实话。”
“这个……啊,我采草药时掉到山下去了。”谢扶苏回答。毫无表情,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家伙,每当背书、或者背台词的时候,就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吧?真是个差劲的演员。
“对了,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谢扶苏很明显的故意转换话题,转身拎出一件东西来。
青羽看清那东西之后,真想笑说:“先生,你就算想换话题,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衣服拎出来。”因为那真是一件很宽很大的袍子,明显应该是男式的,色调与样子倒跟坊主常穿的袍子比较接近,如果改小一点,也许还能给坊主穿,但跟她青羽肯定没什么关系。
谢扶苏竟然很认真的拜托她:“换上吧。”
青羽犹豫了片刻,听话的披在身上。抖开来时,她发现这件袍子是新的,而且比谢扶苏的高度矮一些。难道,真是买给她的?
谢扶苏把埙放在她手里。
青羽很迷惘。她从没有这样装束过,简洁的男式袍子,似乎很潇洒,但似乎也……很不合适。她身材比寻常女孩子略高一点,裹在这样袍子里,仍然显得娇小,举起埙,还没启唇,气息已经先乱了,吹不出声音,红着脸又把埙放下。她像个偷了父母东西玩儿的小女孩子。
谢扶苏呼吸也有一点乱。他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个影子,却看到一个全新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什么感情呢?他不知道。
“谢先生!谢先生!”有人大呼小叫的远远奔来。迷茫中的两人一起被惊醒,青羽脸红得似晚霞,忙转到后面去换衣服,谢扶苏定了定神,迎出门去问:“什么事?”
原来山里有人摔断了几处骨头,境况很不好,路又陡,送不出来。给谢扶苏报信的伤者家属急得满头大汗,苦求先生出诊。谢扶苏迟疑着未曾答应,看看后头。青羽已经脱下袍子出来了,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罢!这里我自会照应——真是!担心什么来?”
谢扶苏叹口气,把着她的手,哪件事要小心、哪件事要小心,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嘱咐:“没事别出去,尽量坐在屋里,闩着门,谁叫都别开。”
青羽骇笑:“先生真当我是三岁孩子?”
谢扶苏摇头:“这里偏僻,你是个女孩子家,总小心些好。”
青羽便不语,送谢扶苏出门时,轻道:“青羽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我虽然笨一点,也并不很傻。秦家人要真来找我,我不会开门出去请他们打骂的,量他们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担心。”
谢扶苏顿一下,就走了。
青羽不知道,那时候谢扶苏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哽;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连谢扶苏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羽又怎么会明白?
她不过是这样笨的一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