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爬出来一点点,雾满溢在天地间,说浓倒算不得浓,并不碍人走路做事,只是温情柔意的、散总不肯散、像什么神女的帐幔张在那儿,蒙得天也柔了、阳光也柔了、树梢上的鸟窝儿、墙脚下的水渍儿,全都柔了。
青羽在池里掬起一捧水,浇在磨刀石上。
这磨刀石细腻宛若胭脂,不知道的还要当它是上好砚石呢,只有将指尖摸上去,才能摸出砚石所不具备的桀骜细粒,凭着这些细粒,它所磨出的刀锋,可以雪亮如少女的目光、冷锐如背叛的情人心。
可当时青羽什么也不懂呢,只有七岁,既不知道对花伤怀、也不晓得临风洒泪。“唰、唰、唰”,她只管埋头磨刀,额发还是黄茸茸的,散了下来,脸颊因用力而微红了,太阳困朦朦的在屋檐上伸出个脑袋,照着这张芙蓉花般的童颜。
“你在干什么?”有个孩子的声音忽然响起。青羽茫然抬起头,找一下,找到了,原来墙头不知何时趴着一个女孩子,雪白脸颊、碧青眉毛,戴着精美的珠璎,看起来又娇贵、又漂亮,青羽不觉眼晕一下:“你是谁?”
“我先问你的!你在干什么?”那女孩子怪不耐烦拍一下手,“快回答我。”
“磨刀。”青羽老实回答。
“瞎说,你那是什么刀?”女孩子生了气,“欺负我不认识吗?又不是菜刀又不是指甲刀又不是飞刀……”
“刻刀。”青羽小声道。
“什么。”
“用来刻东西的。这一套……是坊主的。”青羽看着脚下,螺钿漆盒中固定着三十五把刀,由大至小,排得极整齐,刃口映着初升的阳光,银闪闪。
“坊主?”女孩子漂亮的眉毛都皱到一起了。
“嗯。”青羽笑起来,“我们引秋坊的坊主啊。”
“哦,”女孩子抓抓头——这个动作实在粗鲁,可是给她做来,奇怪,都是好看的。青羽眼睁睁看她一手支着墙头、双足一蹬,就跳进了墙来,轻飘飘落地,奔来身边:“我看看刻刀。”
这种身手……难道是传说中的“轻功”吗?青羽一时傻了,看女孩子摸摸这把刀、又摸摸那一把:“哇搞不好比飞刀还锋利哦……”
“小心,”青羽紧张去夺,“别割坏了手。”
这倒不是瞎操心,青羽三岁进坊,五岁摸刀,至今不小心割破了多少次手,数也数不过来。这套东西可不是轻易玩得的。
可是女孩子只是皱了皱鼻子,笑道:“这么危险么?”扬手就把手里的刻刀丢进了池子!
青羽听得“噗嗵”一声,吓得脸色都变了,叫道:”你干什么?”便趴到池边去看,这池子是引活水在院中假山下凿出来的,说深不深,说浅却也不浅,水色映着木色,上下碧绿,轻易看不见底。青羽趴了又趴,看不见刻刀在哪儿,苦着脸想了想,纵身跳进去。池水刚没过她胸,她身子单薄,有些立脚不稳,也顾不得了,便在池底摸来摸去,那女孩子只管晃着两只脚在池边坐着,脚踝细白,上头穿一双绣鞋,绣的仙鹤祥云,倒很别致。青羽呛了几口水,又见她这么精致鞋子,心里气苦:你自是有钱人家孩子,何苦跳进来给我找事?本该抱怨两句,却奈何她性子软糯,从来不知怎么责怪别人的,再怎么恼着,无非是眼眶里多了两泡眼泪含着,竟半句厉害话也说不出来。
那女孩子晃了会儿脚,看青羽不说话,但跌跌绊绊在水池里摸着,大觉无聊,开口问:“怎么一把刀这么重要么?”
青羽哽咽道:“这是……坊主的刀啊。”别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又憋气弯腰在水下摸。
那女孩子拍了拍池边:“喂你出来。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啊?”
青羽钻出来,糊涂着:“说什么?”
女孩子点头:“好蠢丫头,你跟我说了,或者不用跳到水中呢?”
青羽越听越奇:“我不跳进水中,难道你能进来取不成?”说着,心里想,这样娇贵女孩儿,纵然肯跳进池里帮她找刀,她也断断不能答应,免得这千金之躯着了凉什么的,她青羽担不得责任——何况看样子,这女孩哪像肯跳进水中的样子?
她再没想到,女孩子嘻嘻一笑,反手在腰后掏出那柄刀:“你问我,我就还你了呀。才不过踢个石子进去,瞧你,这么经不起逗!”
青羽愣了片刻,涨红了脸,一步步走上岸来,浑身湿透,便接了刀,待想把它抹干净,手上袖上都是水,越抹越湿。她的眼泪便在眶里头打转。
女孩子在旁边站着,也觉没趣,嘟嘴道:“不过开个玩笑。你说句话呀!老闷着干嘛?”
青羽把手里的东西一放,哭起来。
女孩子吓一跳,手足无措的拍拍她的肩:“你哭什么……”干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别哭了!”
她比青羽矮上一头,硬揽青羽入怀,青羽觉得乖别扭的,噗哧又笑了。女孩子叹口气,摇头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你们女孩子最难缠。”青羽听这话大是不通,又担心自己身上水弄湿了她,先顾不得计较别的,把她一推道:“小心我湿了你。”女孩子脸一沉:“我已经安慰你了,你还动气?”青羽一片好心贴到马蹄上,觉得此人不可理喻,甩手:“我不跟你说了。”看看那盒子刀具,寻思得赶紧换一身干衣服,回来把活做完。又怕这么湿答答走进去,须弄湿了廊里廊外的地面,便自犯难。女孩子见她不语,只当她认真生气,咬咬牙,拖她手道:“喂,我娶你作娘子,你不许再气了!”
青羽吓一跳:“什么?”女孩子点头叹道:“冤孽啊。我这是什么身份?居然就答应娶了你!”青羽只是好笑,掩嘴道:“是是。原本我这样的人不配高攀。只是你也是女的,怎么能娶娘子?”
女孩子横她一眼:“家里怕我养不大,所以给我这个打扮。你笑什么?难道我龙婴这样打扮了看不出男儿身?”青羽半个字都不信,吃吃只管笑。那龙婴忽然勾下她的头,狠狠把嘴唇印上去:“亲了你就信了!”
青羽出于不意,被她大力一勾,“呼”!牙齿撞在一起,蹲下去雪雪呼痛。龙婴也撞得够呛,揉着嘴道:“乖乖,你牙这么硬!”
正闹着,外头一声唿哨。龙婴面色一紧,从胸前璎络拆下一绺东西,抛给青羽道:“我断不食言。你留下这个,后会有期。”转眼又翻墙出去。
青羽看手里,是七彩络子,穿着一条小金鱼,沉甸甸也不知是真是假,惶惑着再要问时,面前早连人影儿也没了。
那一年,她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