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旺元从高烧中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他一下子醒了,像是刚醉过一阵酒,用手扶着要坐起来,但两手软得不听指挥。翘起头想看看,看到一间简陋的茅棚,有个彝人蹲在他对面。彝人看见他翘头,大叫一声箭一样冲出门去。他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在什么地方。等他慢慢地想起可怕的遭遇,明白了自己处境的悲惨,才后悔自己又醒过来,两眼热泪止不住流出。他绝望地对自己说:“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呢!”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进了屋。他摒住呼吸,紧闭两眼,决定刀扎在身上也决不再作任何反映。
有人凑近他,摸了摸他的脑门。缓缓地问:“你醒了?”
说的是汉话,口气很平和。他放弃必死的决心,把眼睁开来。有个黑中透红的脸停在距他只有一尺高的地方,睁大了两只又黑又圆的眼睛注视着他。
古旺元没说话。
黑红脸挺起身子来,说了句彝语,有人就端一大瓢冷水来,直端到古旺元面前。一只手扶起古旺元的头,把瓢凑近他的嘴。古旺元喝了一口,觉得心中痛快了许多,又连连大喝了几口。摇摇头,那人把扶着他头的那只手很快一抽,古旺元吭当一声仰面跌倒下去,脑袋震得嗡嗡作响。接着听见啪的一声,黑红脸一巴掌把拿瓢喂水的人打了个趔趄。他怒吼了两声,其余的人都从屋里退了出去。
黑红脸凑近他问:“你摔痛了吗?”
这口气显出对方在把他当作人,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了。
那人掏出条白布巾,扔给他。他的手竞然能动了,抓住布巾,在脸上擦了擦。沙哑地对那人说:“谢谢。”他又擦一下脸说:“你懂汉话,我求求你,把我杀了吧。”
那人问:“我花钱买来你,为什么要杀死?”
古旺元使尽力量喊道:“你别想叫我当奴隶!我养好了就跑,宁可抓回来被杀死也不当娃子!我是公家人,公家会为我报仇的。你们这些奴隶主日子不会很长了!老子没死在日本鬼子手里,没死在国民党手里,倒死在你们臭奴隶主手里……”说着他把头尽力地扭向一边。
他说话的时候,黑红脸一点没想打断他,但脸上闪过一道黑雾。明显地透出心中不快。他也扭过脸朝外望了一会儿,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转回头又对他说:“不是只能买奴隶,花钱不也能买朋友吗?”
古旺元不由得又看看他,这样的措辞不像从一个彝人嘴里说出来的。可他而前站着的确实是个彝人。不仅穿着彝人服装,那脸色,那眼神,尤其是头顶留的那一撮天菩萨,都是假装不来的。
“你还没有恢夏,我们不多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不是要你当奴隶才买你的。你当时已经死了一大半,没有人肯花钱买这样的娃子。”
“这么说你是好人,那你不放找?你放了我,政府会把钱补给你,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北京……”
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争论使他恢复了意识。又知道说话要考虑得失利害了。
那人并不追问,只是笑笑说:“外边那一套官职、地位在这里不顶事,中央军攻彝区,照样打他头破血出;洋神甫到凉山,一样把他拴在马后拖死!不过,我说了,我不要你当娃子,也不想害你,你先养好伤再谈。”
“你真不想害我,就作好人作到底。”
“你现在别想那些,我管你养伤,我给你饭吃,彝人说话算话,我不叫你当娃子,可你也别打算逃跑。跑是死路一条。你在我这里总比死在那个山洞里好,死在那洞里,骨头烂了也没有人知道……”
黑红脸说完,走开了,随后有一个穿着破烂的彝人走进来,把一个装满水的木碗放在他的头边,然后离他远远地,靠在墙根蹲了下去。伸手在衣服上捉虱子,把捉到的虱子放在口中,咬得叭叭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