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焚香进了御花园也没有什么玩赏的心情,她只不过是依照先前对萧三蒨所说的那样,径直来到了暖亭,其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去。这样的举动看在念飞眼里,只是觉得奇怪。
“娘娘,您不是说,想要到处玩赏一番么?”
“有什么好玩赏的?坐在这个亭子里头,一眼就可以瞧见那边的那片红梅林就够了。不过现在,也到了花败的时候了,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也不错,至少不用那么近距离看他们凋谢的样子。”
念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再说其他。焚香仰头看着亭外的飘雪,想得却是其他的事情。
“不知道今年汴京的雪停了没有呢?”
“……听上个月来上京进贡的宋人说,似乎那个时候就已经停了,只不过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些雨夹雪,却比真正的大雪还冷。”
念飞想了想,突然便无端端说到了前段日子在契丹皇宫里住过一段日子的宋人商贾,她不知道陆焚香的过去,自然也不知道焚香最爱的邹正行便是她口中的宋人商贾之一。焚香心中一动,万万没有想到,当日邹正行能够如此顺利地在辽宫里进出,竟然是因为他是皇上的座上宾。
既然如此,耶律只骨便是知道了邹正行归来的消息了?那么为什么他还可以按兵不动,什么都不来问自己呢?焚香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烦意乱,她突然很想知道邹正行现在是否安然无恙,而耶律只骨对他与邹正行之间的事情又知道多少。焚香甚至想到,或许当初邹正行来自己的离倦宫来找她,耶律只骨根本就是知情者。
焚香正低头发着呆,念飞低声提醒的声音带着些焦急就进了焚香的耳朵。
“娘娘,娘娘?皇上来了……”
焚香猛地一抬头,果然见到耶律只骨正站在自己面前,负手而立。焚香呆呆地望着他,有那么一时半会,竟然觉得他脸上稀松平常的笑容,是别有意味的。
“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
耶律只骨还是第一次看到焚香如此迟钝的反应,忍不住就上前来扶住了她的肩膀,却在下一秒被焚香巧妙地避开了。
“皇上真是多虑了。焚香虽然算是江南人,可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国也呆了不少时日了。这种规模的雪,又怎么会冻着我?”
焚香微微一笑,将耶律只骨的心都温暖了。他并没有因为焚香的刻意躲避而恼怒,甚至一丝一毫的不悦都没有在他的脸上出现过。念飞也知道皇上有多宠幸自己的主子,却没想到,竟然是到了这种令人咋舌的程度。她虽然小小年纪,却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在异国他乡历经沧桑,多年来的经历告诉她,宋妃娘娘如此得宠,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是福是祸,不到最后一刻,根本就没有人能够知道。
“怎么?我听人说,重元过来了。平日里这后宫之中,就只见三蒨和你与他最谈得来,怎么今日你不去陪陪他呢?过一会儿,他就要回王府了。”
也不知道耶律只骨是没话找话,还是话里有话。焚香索性便据实以答。也省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连累了别人,更让人误会了自己。
“先前便是在一起聊天的。只不过好像秦国王似乎不太乐意这么早娶亲,皇后娘娘正在那里劝着呢。至于焚香,毕竟是个外人,坐在那儿听着,只是更让秦国王没面子罢了。所以我便避开了。”
“呵呵,你啊,总是这样。”
其实耶律只骨是想说焚香总是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可是花说到一半他又不想说全了。焚香和他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往亭外的雪景上飘去,耶律只骨顺着她的眼神向外看了好几次,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着些什么。
“……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上京这儿冬日长,以后你还是少出来这么久坐比较好。身子骨重要。”
此时此刻,焚香眼前皆是一片白色,她的脸上尽是平静如常的神色,可是却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现在的心境根本就不似这寒冬雪景一般,倒像是刚刚被冻住的湖面,看似平和,其实内里已是波涛汹涌。
“皇上今日突然来到御花园,又这么凑巧碰到焚香,总不该都是巧合吧。瞧这个方向,似乎也是要往离倦宫去的。”
“嗯,是打算去找你,问你些事情。”
耶律只骨倒是一点都不忌讳单刀直入地谈这个事情,好像焚香看穿他的心思与否,之于他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认真思考的事情。他不怕焚香,并不是因为相信她不会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而是完全因为一个更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相信了焚香,那么就算是性命,也是身外之物了。
“哦,你是不是想问邹家人的事?”
焚香低头思量了一阵,想着怎么样把这话题提起来最好。到底是她自己主动说出来妥当,还是应该被动等着耶律只骨问。最后,她还还是决定自己开口,并不是要说实话,而是自己坦坦荡荡,也不会给人多少疑惑的空间,这样的铤而走险,颇有几分试探的味道,只不过这样的试探是没有回头路走的,一旦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就连焚香自己都会灰飞烟灭,没得第二次机会重新来过。
“你知道邹家有人来契丹的事情?”
耶律只骨显然是被焚香这样的直白给弄懵了,他抬起头来再三确认的时候,分明是看着念飞的。那样的眼神,别说是念飞这个小姑娘,就连焚香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像他们这些玩弄权术惯了的人,顶不喜欢的就是嘴快的奴婢。焚香能够知道有充当大宋使者的邹家人来了契丹,耶律只骨的第一直觉自然便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念飞的快人快语。
焚香眼见着念飞的面色有些发白,立马不动声色地抬手为耶律只骨斟茶,这还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主动这么做。也正是因为这样难得的第一次,让耶律只骨的眼神不得不又转到她身上来。
“是我觉得在这宫里太闷,随便走走的时候,无意碰上的。倒没说什么其他的事情,只是一看到他,就有些惊慌了,于是便跑了回来。这几天你事情多,又要忙朝政,又要为秦国王操心,你既然不常来,我就没有跟你说这件事情了。”
“……他们在的时候,我没来告诉你;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也没和你说。你是不是会怪我?怪我狠心,就算你们二人近在咫尺,都没有让你们见面。”
焚香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禁一凉,只觉得耶律只骨前来跟本就不是来道歉的,这样的话听在焚香耳朵里,似乎有另外一番意思。焚香深吸了一口气,想方设法让自己稳住心神,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耶律只骨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会知道邹正行与穆长亭是同一个人,就算他知道穆长亭与之是同一人,也一定不会知道陆焚香与穆长亭的那些前尘往事,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定心丸吃,焚香倒也不觉得有多忐忑不安。只不过在说话的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将手轻轻放在已经隆起的小腹上,似乎是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能够给她一些力量,支撑着她走完以后的路程。
“皇上,您真是说笑了。难道您忘记了,当初焚香是怎么给您说的么?焚香说,邹家把我赶出来了,陆家我也回不去了,如果皇上愿意给焚香一个安身之所,焚香就愿意跟着您去,到哪儿都无怨无悔。既然如此,邹家之事,又与我何干?来的是他们家什么人,又与我何干呢?除了恨,除了怨,我什么都没有。”
耶律只骨低头听着焚香的话,似乎很满意她的答案。他先是把了摆手,叫念飞和根在他身边的巴尔帖都下去,直到亭子里只剩下他和焚香,他才突然紧紧握住了焚香的双手,就算焚香想要挣脱,都没办法忽略掉这样的力度。如果那个人,当初是用这样的力度拥着她,劝她不要离开,或许她就真的不会离开。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那个他们紧紧相拥的地方。
焚香在那一刻忽然有些明白,原来男女之情,根本就不在乎是谁对谁好一些,谁又对谁更在乎。而是在于,他活着她,对对方来说,是不是心里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即便自己是做尽了应该做的事情,都得不到半点回应的。
焚香默默看着耶律只骨握着自己的手,心里竟然有些于心不忍。
“……只骨,你与我都清楚,这孩子只是你要赢的筹码。哪天你已经强大到不需要这个筹码的时候,还希望你能够兑现诺言,让我们静静地离开。不是死,是真的离开。让我带着孩子,离开这儿。”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焚香总是不放心只骨当初向她应承的事情,这样的不安心表现出来,就变成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谆谆善诱一般的确认。
只骨一心一意地摩挲着掌中紧紧抓着的这一双柔荑,他的慢条斯理确实是让焚香感到了心急如焚。终于,就在焚香觉得自己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他开口了。每一次,他都可以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微妙。
“……焚香,如果我说,我是真心希望让你就这么一辈子做我的宋妃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焚香微微睁大了眼睛,猛地收回了手。耶律只骨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脱,却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又将那双手重新拉到了自己的手掌之中。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像你当初说的,只要可以给你和你的孩子一个安身之所,你就愿意跟着我。我可以给你,可以一直都给你。或许留下来是你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你不考虑考虑呢?”
“……瑞轩的血统问题,他们早晚都会怀疑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你还是皇上。你……怎么?怎么这么看着我?”
焚香话说到一半,转头才发现耶律只骨正盯着自己看,余下的话就被他这样的注视给弄回到了肚子里。
“虽然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根本不是担心我,可是我还是很开心……为了你,我都不会让别人伤害瑞轩的。他定然是辽兴宗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
无奈,随着焚香的叹息蔓延开来。她沉默了一阵,半晌才用半是央求的语调问道。
“……偶尔试试退一步海阔天空,难道不好么?”
笑眯眯的耶律只骨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他先是为焚香将披风的领口紧了紧,这才一个人静静走出暖亭。焚香循着他的背影望去,见到小路尽头,萧三蒨正带着婢女前来,与他行礼问安之后,才往这边走。焚香无奈地低下头,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