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礼制,像正耀这般未到弱冠之年就去了的少年,应该越早下葬越好,免得误了投胎的好时辰。可是邹老夫人不舍得,硬是将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的正耀留在邹家过足七日,期间,还亲自与请来的僧人一道为正耀吟唱经书。
就跟焚香想得一样,曹家并没有派人来吊唁。大概是怕良婉来到这里来会发疯,做出什么啥事来。焚香一辆麻木地穿着素衣,掌心里自始至终都攥着正耀留下的那一枚暖玉。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在灵堂里恸哭的人,却又是对于正耀的离开最为伤心的人。就连庄严肃穆的诵经之声,都已经无法给予焚香应有的宁静。
又是一天过去了,这就代表着离正耀下葬的日子又进了一天。虽然焚香已经从正耀的院子里搬了出来,却还是会不自觉地在那个小花园里静静坐一会儿,因为这件事有太多想不通,她又想弄明白,却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夫人,回房吧。您在这儿,坐了大半夜了。”
其实,并不是只有今天焚香会这么枯坐在这冷风肆意的花园里。这样的对白,总会在这几天晚上重复想起。焚香一如既往的摇了摇头,话都没有答。
小袖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劝了。现下焚香望着的地方,正是正耀以前居住的小院,院门口的牌匾上,心仪二字赫然在目。可是这本该是充满朝气的小院而今却空落落的,死气沉沉。不仅是没有灯光,更是没有了人。
“……他们准备怎么处理正耀院子里的下人?”
焚香忽然吭声,眼睛却并没有从那一团漆黑的地方离开过。
“听惜时说,邹老夫人已经不想管这样的事情了。之后这些下人该往哪儿放,是走是留,都由大夫人说了算。”
焚香愣了一下,一切似乎是在她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毫无意义地点了点头,思绪却还是拉不回来。其他的人她已经管不了了,可是正耀最放不下的巧意,她总归是要给照顾到的。想到这里,焚香忽然站了起来。
“巧意在哪儿?”
小袖顺势将焚香扶着,带着她往正耀灵堂方向去。
“不知道,这丫头这两天都跟没了魂儿一样。巧语怕她做傻事,总会没事就去瞧瞧她。好像是大病了一场,现在都很难下来床。”
一阵沉默时,焚香与小袖二人已经慢慢来到了邹家大厅前,再进几步,便可以见着正耀的灵堂了。焚香瞧着那白色的灯笼与丝绸在风中摇曳,忽然张开手推了小袖一把道。
“你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小袖不放心,双手还是抓着焚香的衣袖,却没回她的话。
“去吧……让我和正耀单独呆会儿,说会知心话。”
焚香回眸一笑,让人心碎。小袖心中一痛,就把手放开了。任焚香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那些风烛摇动的残影之中。
进到灵堂里时,焚香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因为她发现今天来这里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邹正言。
望着这对着弟弟的灵位独自斟酒喝的男人,焚香心中早就已经分不清楚对他是怨是恨还是其他了。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是对多年不见的老友说话一样。或许,她应该有更激烈的情绪,更愤恨的声调。可是现在的她,哪里还有作出这么激烈的反映的力气。
焚香静静走到邹正言前头,在香案上拿了三根香,点燃之后闭眼凝神,再将这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回过头来,正好见着邹正言正在喝着烈酒,一杯又一杯,仿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邹正言没有答她的话,他的身前放着个火盆,似乎在焚香来之前,他已经丢了不少元宝纸钱进去了。却还有一堆放在他身边。焚香也没管他,就这么蹲在了他身边,烧着那些剩下的金银元宝。
他们二人,一个人与正耀对饮,一个人则一边烧着自己的心意一边在悄悄与正耀对话。可是彼此之间却用沉默代替。就在正言敬完最后一杯时,焚香身边的冥纸也已经烧完了。
“……我听良玉提过,你打算离开了么。”
“嗯。”
焚香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在正耀面前,她不会说谎。更何况,自己是去为正耀多积阴德。好让他来世的时候,不要投在官宦家,不要投在帝王家,不要投在权贵家。只要丰衣足食,能够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就够了。
正言沉默了,他将手里的空杯捏得更紧了些。
“你知不知道,说是去诵经祈福,这一去便是要一年。一年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和婆婆说,一年之后,允焚香带着弟弟的一些遗物去江南,弟弟说过,想在浣纱江,好好瞧瞧看看,江南水乡是个什么模样。一年之后,我会带着他最爱的衣物与配饰,到浣纱镇做个衣冠冢。好好打理,从此就留在那儿,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焚香做的决定正言从来没有听说过,乍一听起来,简直是要了他的命。那话里的意思,根本就是打算就这么在江南小镇里为邹家守寡一辈子,为正耀付出一辈子。
正言猛地抬头来望着焚香,眼睛有些发红。焚香看着这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的眼睛,禁不住也迷惑了。
“邹正言,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到底是属于一个叫做邹正言的野兽的。还是因为这个男人也会有眼泪。焚香第一次对此感到额外的好奇。
在听到这句问话的那一霎那,邹正言的心就愈发地往下沉,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焚香会选择离开,也许关于那一晚上发生的意外,焚香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所以她才会选择永远地离开这个险恶的地方,离开他们这些魑魅魍魉。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你留下来,说不定有很多事就会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邹正言带着几分嘲讽,几分自私,又是几分自责。说出了这些意图不明的话。这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挽留。可是不管哪一种,都足够惹焚香愤怒了。因为如果他挑衅,就表明他不明白自己的罪;如果他是挽留,他早就已经没有了那个资格。
按照道理来说,到了这种时候。焚香早就应该暴跳如雷了吧,可是今日的她一反常态,依旧是用那一双波澜不惊,清澈如水的眸子瞧着邹正言,半晌才道。
“一开始,这个邹府里就已经不存在邹正行。现在,这个邹府里又没了邹正耀。你说,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大哥,以后你一人在这庭院深深之内,好自为之吧。已经没有人和你争,和你抢了。”
焚香说完,忽然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邹正言本来还没动静,就在焚香要跨过灵位门槛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突然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便抓住了焚香,从后头紧紧抱住了她,将之圈在了怀里。
“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不走?这个邹府里还有我邹正言,还有我邹正言啊!!”
对着这样失态的邹正言,焚香只能选择无言以对。强压下来的脾气,早就已经几乎要将她撕扯得面目全非。她慢慢用手将邹正言禁锢着她的手臂慢慢卸下,期间似乎有几滴灼热落到了她的手上,焚香心里虽然惊讶,却并没有回头去确认那是什么。
“……大哥,你有曹良玉。你还有邹家。你有的,比我和正耀多得多,所以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要强求了。我若说,我继续留在这儿,不仅会死透,还会把你拖到地狱里,你会放我走么?”
听到这话,邹正言如铁一般的臂膀果然松了些,却并没有完全放开。焚香苦笑,轻轻又说。
“如果我说,我继续留在这儿,就不会再是陆焚香了。把你拖到地狱里,陆焚香不愿意这么做,你会放我走么?”
果然,那一双炙热的臂膀呆愣了片刻,最后还是完全放开了。
“谢谢。”
焚香离开了他的怀抱,又退开了几步。完全站在了月光下,看着置于阴影里的他。
“……焚香,你难道从来就没有一丝不舍得过?”
正言似乎也累了,那一抱要了他所有的力气。大概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平日里从来不会说的话,不会做的事,他都说了个干净,做了个彻底。
焚香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色,惨白惨白。就如这些挂在邹府里的白色素缟一般。
“你若想问的是爱与恨,邹正言,我是恨你的。正耀的死,让我更恨你。所以,你还是不要问了。因为你已经是邹家唯一的男丁了,为了正耀,你得好好活下去。为了正耀,我也不想做那个害了你的人。既然你这么想要邹家,就好好待它吧。”
说着,焚香便转身下了阶梯。一步一步,不带任何犹豫。留下邹正言一人,带着些醉态与绝望,跌坐在灵堂的门槛上,他回头望着正耀的灵牌,忽然便笑了出来。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陆焚香的离开,邹正耀的死,大概便是他的报应。他注定要背负这样的痛苦挣扎一辈子,永远没有解脱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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