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别说是不识酒性的钟青谱,就连平日里在外头应酬惯了的宣文都有了些醉意。
十里亭内,小巧的酒瓶倒了一地,桌上的碟碗里也不过留下些残羹剩饭罢了。
忽然,青谱抬起头来,醉眼朦胧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陆兄,你还记不记得青谱刚到浣纱镇的时候。”
宣文正奇怪着他这突兀的举动,被他这么一问,不禁恍然一笑。刚要作答,青谱却又自顾自地接了话头。
“我刚来浣纱镇时,可真是厌恶极了这偏僻的地方。不怕陆兄笑话,青谱自小立志于成为华佗之门生,无非便是想以后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那个多病的身体。儿时在王都时,我这身子骨已经叫父亲操了不少心,后来跟着父亲到了这穷乡僻壤的南方,竟然一场大病,差点要了我小命,你说,叫我如何能够喜欢这浣纱越女乡?”
宣文被青谱这噼里啪啦的一顿说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木讷地点了点头。谁知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青谱今日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宣文的附和反而让他说得更开心了。只见他勉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在那四处找着酒瓶,可惜一个一个看去都是空的,好不容易找到个,却也不过是盛了一半的酒。
青谱仰头,将之一饮而尽,似乎痛快了许多。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焚香的时候,可不是在陆家庄,是在我家……那天……她也是穿着一身杏红的衣装,那上头绣着的,好像就是一支碎桃……”
说到这里,青谱竖起了一根手指,痴痴地望着,话说到一半却没再继续接下去。过了好一阵,青谱怅然若失地缓缓将手放下,复又趴在了石桌上,沉默间,宣文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本来我一直觉得,焚香长大了,就要嫁给起良少爷。所以一直都不曾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后来……焚香长大了,却有了邹家的婚约,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更不敢说了……不敢,不敢。这不敢,那不敢……不敢到她离开了,我还是不敢……”
青谱摇着头,自嘲地笑开了。尔后他也有在嘟囔着些什么,却因为声音太小,已叫宣文听不真切。
直到青谱沉沉睡去,愣在那里已经好一会儿的宣文这才回过神来。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青谱与起良一样,都为他那个古灵精怪的表妹魂牵梦绕。
可是,两个人表达的方式未免也太不一样了吧。宣文笑着摇了摇头,只叹世事多变。今天仿佛还是这个样子,还未等人到明天,突然一下就可以将这平静的模样给搅乱了,打散了。等人再一眨眼,眼前却已经出现了另一条路,走不走,该怎么走,便成了每个人都需要想的事。
一如他与起良,一如现在的钟青谱。
不过,他和青谱都算是幸运的了。在关键时刻都有悬崖勒马,谁说这一个情字不是鸩毒呢?
他陆宣文不明白昔日的陆起良,却因为这个情字理解了现在的青谱说得每句话。
酒杯在宣文手里不知道是转了多少个圈,最后他才将那里头的琼浆喝了个干净。
“你知道么?陆兄我也碰到了和你一样的麻烦。”
宣文这一杯酒下肚,不自觉话也多了起来。也不管青谱是不是醒着,便一并说了出来。
“……我身上可不是也正背着个婚约么?就是隔壁镇上浣纱大户,王家的大娘子。说起来,若这婚配真成了,我倒和那个陆婉啼成了亲上加亲,场面上,还得叫她一声嫂嫂。呵呵。”
宣文说到这里,不自觉笑了出来。因为这场面想来都太过滑稽。别说焚香在浣纱镇的时候他与陆婉啼二人便已经暗地里刀剑相向了,现下焚香一走,宣文也不用再去顾忌陆婉啼的狼子野心伤了焚香,以后为了陆家布庄而与婉啼起良二人的争战,怕是更不会少了吧。
宣文眯着眼。将身体后仰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这天上月光。
“以前我推辞这婚事,是觉得还不到时候。现下焚香离开了浣纱镇,好歹也算是有了个归宿。可是我一人支撑着陆家布庄,实在是累。青谱,这种孤单,你明白不明白?”
宣文看向青谱时,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还在睡着。可是宣文还是一味地将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你不明白,没人能明白。你们都是有父有母的人,就是我,孤身一人。有时候突然认真想起来,还真是觉得这种状态有些可怕。”
宣文歪着头,冷淡的语气好像是在说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可怜人。
“可是现下这婚不能不结了……陆婉啼越来越不安分了,不是就仗着王家么,不过既然王家那个儿子过世了,我娶了他们家的宝贝千金,这天平就要倾向我了吧。”
宣文轻哼了一声,对于自己头头是道的分析没有感到一丝愉悦,反而是不屑与轻蔑。
他转过头来,见青谱还在睡,索性也趴在了石桌上。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说起那个与他有婚约的王喜雨,他依稀是有些印象的,却也不过是小时候的记忆罢了。那日他随着母亲一起造访王家,走过花园时,看到一个梳着双头发髻的小女孩正在远处玩着石子,唱着歌谣。那是他第一次驻足去看一个不是陆家的女子。虽然只是看到那小女孩的侧面,他却还是笑了。
想到这里,宣文忽然摇了摇头。
“青谱贤弟,为兄似乎在不该动情的时候……动情了……”
宣文苦笑着,半梦半醒间,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容颜。那人,便是女扮男装的清池。他盯着这虚浮的影子痴痴笑了一会儿,却又皱起了眉。
心痛间,酒却也醒了不少。
“……青谱贤弟,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
“她这样做是不是另有目的呢?”
“……”
“……难道我们在那一片林子里的相遇,都是刻意安排的么?”
“……”
青谱不答,宣文却问得起劲。
“…我到底该不该信她…”
宣文喃喃自语着,禁不住望着自己手上的那个玉佩发着呆。正在这时,青谱却说起了梦话。
“……焚香……我来王都了……你别怕,我能保护你。我钟青谱说到做到……焚香?……”
宣文一愣,突然发现自己与青谱一样,真是傻透了。
……
睡在马车里的焚香忽然间因为一个熟悉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现下虽然是傍晚,可是因为与她一起同车而行的小袖已经睡着了,一切都显得很安静。
焚香悄悄从薄被里爬了出来,来到了车窗边,刚一挑开窗帘一角,就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回头看了看小袖,见其皱了皱眉头,许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挣扎了几下,却并没有从梦中醒来。焚香见状,赶忙又把那一个小缝隙拉上了。
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的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颠簸的日子算来应该已经有好几日了。自从自己从昏迷与病痛中醒来以后,车队的进程似乎更是加快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必要的吃饭休息,焚香就连邹正言的面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焚香撇了撇嘴。虽然对这男人阴晴不定的性子早就已经习惯了,却还是感到有些委屈。
自己为了救大伙,都那么舍生取义了。为何他倒是一幅兴师问罪的面孔对着劫后重生的她?
焚香这般想着,不自觉便发起了呆,就连小袖醒来了都不知道。小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焚香抱膝坐在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中又是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娘子?”
她栖身上前,轻轻唤了一句。
焚香回神过来,第一反应竟然是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么多天以来,小袖已经明白了焚香的言下之意。
她自然是不希望让那个跟在车窗旁边的邹正言听到什么动静。只见她大眼睛转了一转,听到车外还是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别无其他,忍不住便松了口气。
“继续睡吧。还要好一会儿才到下个驿站呢。”
焚香悄声说着,便爬进了软被里,不一会儿果真是进入了梦乡。大兵痊愈的她最需要的便是充足的睡眠。
小袖看着已经睡着的焚香,心里有太多想问的事,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马车外,邹正言不是没有听见焚香的这些动静。只不过那日隔阂犹在,她既然不想与他说话,他也不想去削自己的脸面。只要一想到她在昏迷中的呢喃以及醒来后的装疯卖傻,邹正言心里就是一阵气恼与不痛快。
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气些什么。是气她的嘴硬,气她的倔强……还是气她的心思太过单纯。
“自作聪明。”
邹正言冷哼了一声。眉头一皱,竟然是在担心焚香以后在邹家的生活。
他烦躁地啧了啧嘴,便策马向前,往队伍最前面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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