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焚香十五岁时。
她在浣纱溪边的草地上静静躺着,等着长亭。午后的春日阳光如此和煦,照在她身上暖暖的,虽然她实在不想就这么睡过去,最终还是敌不过温暖。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了。
焚香慌忙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男人外套。这质地虽然只是普通的麻布,却混着一股好闻的药香。焚香捧着这外套嗅了嗅,窃笑了一会儿,这才板起脸来重重拍了一下坐在身边的男人。
“啊,你醒了呀。”
长亭总是这么木讷,当这世界留下他一个人时,总是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到这个时候,焚香便有一种错觉。觉着这与她近在咫尺的男人,似乎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少年。深藏在他身体里的那一刻的沉寂,或者才是真正的他。只是每当面对着焚香的时候,这样的陌生就会转瞬即逝。
他对着焚香的时候,总能够笑出来,傻傻的,又很温柔。
焚香脸一红,微微撅着嘴,又开始闹别扭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说好了一起去采药的。”
“……呃……对不住,是我不好,我去镇里太长时间,回来时又看你睡得很香,想着反正去山里也不够时候了,不如让你多睡点。小桃,别生气了,明儿个,明儿个一定带你去。”
长亭呵呵一笑,又如往常一般,好脾气地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在焚香面前,他总是包容的那一个。有时候他的这种宽容,更让焚香感到无所适从。因为他的忍让,会让不谙世事的她心中惶恐却又甜蜜。焚香不喜欢这样被人左右的感觉,却又不想打破这样的格局。
生气,或许是现在她唯一能够正确表达心中这种矛盾的宣泄方式。她听着长亭的回答,一手抓着河边青草,虽然还是摆出一幅不罢休的模样,心里却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这美丽的暮色发着呆。
突然,又是一股诱人的味道到了她身边,还没等焚香转过头来,一盒已经拨开了糖纸的杏仁糕便捧在了她面前。焚香一愣,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看看糕点盒又瞧瞧长亭。
“这是……”
“……上次逛灯会,你便说这个糕点好吃。我这几日在镇里卖药,找了好久,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个糕点店。来,你尝尝,是不是一个味道。”
长亭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糕点盒,可在焚香看来,长亭捧着的又何止只是一盘糕点。那是他对她的真心,这颗赤诚之心滚滚发烫,焚香只是看着就已经被这股热量灼出了眼泪。
十五岁的焚香,因为长亭懂得了一件事。
往往幸福的感觉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原来还是会伴着心痛的。
“来,吃呀。”
在长亭的催促下,焚香带着眼泪笑了。一手拿过糕点,塞进了嘴里。也不知是因为有想哭的冲动,所以喉咙太干涩;还是这杏仁糕点太粘,不知怎么,焚香在咽下去的时候却有一股子想要呕吐的冲动。
……
“小桃,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了。”
夜里,焚香在病榻上挣扎得厉害。睡在外间的小袖,因为被人点了睡穴,所以没有半点动静。焚香听着梦里长亭温柔的命令,努力了好几次,才把这卡在喉咙间的不适感吐了出来。
此时此刻,她分明是靠在一个人的怀里的,就像是在三年前的浣纱溪水边那样,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却在这生与死的挣扎中默默啜泣着。
那人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着她的背,直到抚慰得她平静下来,才又让她平躺在床上。
深夜里,一声男人的叹息在焚香的房内响起。
长亭望着这日夜思念的人儿,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伸出手来为她小心地擦去额间的汗滴。焚香的鼻翼急促地一张一缩,似乎是在做噩梦。
长亭一皱眉,刚想向前探她的体温,却被焚香一把抓住了手。长亭一惊,却不知该不该把手抽回去。整个人的身子,连带这时间都好像被定格住了一样。
“长亭……不要走……”
“小桃?”
长亭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瞧着焚香。他以为她是醒了,瞧见了他。心中又是犹豫又是惊喜。然而焚香的下一句话,却让长亭明白,焚香又在做梦了。
梦到的,还是两年前。
“长亭,呆书生,走那么快做什么?”
焚香气喘吁吁地跟在穆长亭身后爬着崎岖的山路,眼见这蜿蜒小径真是一眼都望不到头,自己的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再走一步都难。
“喂!穆长亭你给我站住!!”
焚香大声喊着前边正在一心一意挖着药材的少年,少年一愣,转过头来才发现原来焚香已经落下了一大截。他慌忙收拾了工具又原路返回到了焚香身边。
“小桃,对不住,我……”
焚香瞪着他,发现他在她身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对不住。当发现这个事实时,焚香只觉得更生气了。
她不是刁蛮任性,让他不停认错,她只是不喜欢他丢下她一个人走。就算是这么一点点的距离,都会让她感到惶恐。
可惜,女儿家心事他是瞧不明白的。长亭本来就木讷,现下又让他去猜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心,又如何能够猜得准呢。
焚香索性便一个劲地向前走的,没有回头,她也知道长亭一定在默默跟着她。就算不回头,她也能够感觉到这样默默相随的默契。
梦中尚未嫁人的焚香的快乐,却是现下昏迷不醒的焚香的痛。
她越是忆当年,泪便越是抑制不住。
长亭坐在她身边,只想着今日给她喂了药就回去。哪知平日里倔强的焚香今夜的泪却决了堤。不论他如何擦拭,都是无济于事。
焚香抽泣着,将他的手越拉越紧。似乎是在要一个承诺一样。无论长亭说什么,都没办法将之安抚下来。
忽然长亭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我不离开,不离开的。安心休息吧。”
话音刚落,焚香虽然没有醒,却果然不闹了。哭泣声渐渐变小,直到最后,她竟然又安然睡去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并不是梦。而是真实。
长亭愣愣地瞧着她,只觉得太过讽刺。苍天无情,只爱捉弄有情人罢了。不自觉地,他便想抚摸她的面庞,可是却又怕将她弄醒。踌躇间,守在房顶上的婉婉却忽然有了动静。
她揭开瓦片,丢下了一枝已干的梅花。
长亭默默从地上捡起,看着这个信号便知道是有人来了,是他该走的时候了。可是焚香拉着他的手是那么得紧,让他这么不舍得。
转眼间,说话声已由远及近,虽然看样子还在回廊处,若现在长亭再不走一定是会被他们发现了。长亭一皱眉,竟然没有拿走那信号,反而是将它放在了焚香的枕头下。
他俯下身子,吻了焚香的额头,这才默默推开了她的手。焚香虽然紧闭着双眼,还在自己的记忆里徜徉,却也因为这离别而皱紧了眉头。
待她伸出手还要去抓住什么时,那里早已经空无一物了。
……
打开门来的,竟然是邹正言与重仪。他本来是在艳歌处呆了一天,忽然重仪急忙来禀报说,焚香在绣房里出了事情,怒极攻心便晕了过去。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赶到了陆家庄。
他并没有趁着夜色未到正大光明地来瞧焚香,因为那时人太多,状况太乱。他不想因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让醒来后的焚香再背负更多。
正言见这房间内一片漆黑,不仅是内室,就连外房处也是这样,就禁不住皱了皱眉头。重仪看他这不善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在不满陆家庄的下人没有规矩,主人都病成这样了,为何还不掌灯守夜。
经过小袖时,见其趴在桌边睡着了,也并没有去叫醒她。重仪想去叫她,却也被他拦住了。
“随她去吧,我先去看看二少夫人有没有事。如果情况不乐观,叫起来也无妨。”
说着,正言便到了内屋。刚坐到焚香身边,就禁不住愣住了。
自从芙蓉渠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正言便很少见焚香。今日这一见,却还真有些不认识她了。
消瘦与苍白,倔强的她早已不见踪影。在这病榻上的,分明是一个柔弱不堪的女子。
正言一皱眉,便上前为焚香把脉。
“……不要走……长亭……”
见焚香的脉搏虽然微弱却已平稳,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起身刚要走,却听到了焚香的这句呢喃。
长亭?
是长亭么?
怎么又是那个名字?
正言略加思考,便想到了那日为焚香疗伤时,她在千钧一发之时呢喃的那个人名,似乎与现在她叫的名字是同样的。他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焚香一眼。重仪在一边瞧着正言晦暗不明的神情,只能干站在那里。
是走是留,向来都是主子说得算。
正言负手而立许久之后,这才离开了焚香的房间。
重仪跟在他身后,分明感到了他步伐的沉重。
临到自己房间前,正言突然站住了。
“重仪。”
“是。”
“……给我去查查,浣纱镇有没有一个叫做长亭的男人。”
“是。”
没有问多余的为什么,重仪趁着天还未亮,便已领命而去。
作者群:7930325
今日的任务完成,背景音乐参考:郑嘉嘉《天堂鸟》,《怪侠一枝梅》的片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