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邱云飞在写检查的日子里,显得很痛苦。每天晚上他都要坐在桌子前发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邱云飞学会了吸烟,邱云飞就坐在灯影下的烟雾中。
这时的柳秋莎已经上床躺下了,她见邱云飞还没有上床的意思,便喊:你还睡不睡觉了?
邱云飞不答话,面对着白纸,一副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他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每次的检查都不能让人满意,他真的就不知如何下笔了。
这时,柳秋莎就披着衣服起来,走到书房里,见邱云飞痛苦的样子就说:云飞,咱不写了,这不是折磨人吗?
邱云飞就无助地说:不写行吗?
这时的邱云飞显得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柳秋莎看着邱云飞的样子就有些心疼了,她伸出手摸邱云飞的头发,灯下,她发现邱云飞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
柳秋莎的心就颤了颤,她说:老邱哇,你都有白头发了。
邱云飞想笑一笑,可他笑出的样子却像哭。柳秋莎受不了了,她抢过邱云飞的笔,又关了灯说:咱不写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吧。
俩人上了床,却都没了睡意,望着天花板愣神、发呆。
邱云飞突然说:要不,我说回真话吧?
柳秋莎就惊怔地望着邱云飞。
邱云飞又说:每次说假话,我这心都快憋炸了。
柳秋莎又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想到后果?
邱云飞:大不了开除我军籍,那样子,也比现在好受。
柳秋莎什么也没说,一把抱住邱云飞的头。
俩人好久没这么紧密地靠在一起了,柳秋莎伸手关了灯。从延安到现在,俩人合合分分的,后来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了,她忙,他也忙。每天忙得很晚才能在一起,那时,他们已经困了,甚至都来不及认真地看对方一眼,便沉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他们又接着忙了。忙了一天,又忙了一天,孩子大了,生活流走了,他们突然发现,他们都有白头发了。
柳秋莎就说:老邱,有时我也真想回老家,过几天宁静的日子。
邱云飞没有说话。
柳秋莎又说:咱们都快老了,还没有过几天清静的日子呢。
邱云飞还是不说话。
柳秋莎还说:以前,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过现在的日子。那时我想,在靠山屯,有两间房,一头牛,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就知足。
柳秋莎神往着,这一阵子,她真的很想“家”,想靠山屯,那里埋着父母,还有她童年的记忆。有时,她在梦里回了老家,站在夏日的山冈上,那里满山都开满了野花,她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满山追逐着蝴蝶,还留下了一串串童稚的笑声。有时,她在梦境里醒了过来,会长时间地睡不着,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黑暗,想象着靠山屯的日子。如果,自己和邱云飞去过那样的日子会怎么样呢?现实让她无法去想象。
结果,就在这时,邱云飞出事了。
他写了一份真情告白书,告白书的题目是《我党我军要往何处去》。在告白书里,他真情实感地为党和军队担忧,为国家担忧,当然,他对当下所发动的“*****”也提出了深深的质疑。
他先是把这封告白书交到了学院的党委,接下来他就没事似的回到了办公室,他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反倒落得一身轻松。他知道,他再也不会为每天写检查而绞尽脑汁了。
那天下班回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柳秋莎在厨房里做饭,他还吹着口哨到厨房里站了站。
柳秋莎不明真相地问:你的检查过关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一笑。
结果,事情就弄大了。学院“革委会”火速把那份“真情告白”上报到军区革命委员会。后果,便可想而知了。处理邱云飞的文件一层一层地传达下来——邱云飞现在的觉悟和认识,不可能在部队工作了,他对革命很迷惘,甚至当了革命的逃兵。逃兵,部队是绝不能容忍的。于是,文件上说:开除邱云飞的党籍、军籍,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柳秋莎得到这一消息时,她傻了似的坐在那里,嘴里一遍遍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结果确实是这样。
接下来,领导便开始找她谈话,谈话的人是胡一百,军区的胡参谋长。柳秋莎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胡一百了,他也老了,斑白的头发已经显而易见了。
柳秋莎坐在沙发上,胡参谋长背着手一趟又一趟在她面前走,走了半晌,又走了半晌,然后叹着气说:邱云飞糊涂,他真糊涂!
柳秋莎就说:参谋长,事都出了,就啥也别说了。
胡一百就跺着脚说:他简直不像咱们延安出来的人,说啥不好,偏说那些,那些事是他能说的吗?
柳秋莎就说:那是他的真实想法,不让他说,他会憋疯的。
胡一百就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作为一个革命老同志,太没有耐心了,难道别人就不那么想吗,别人怎么不说?他偏说,嗯……
胡参谋长说到这儿,自知说漏了嘴,忙改口说:咱们党是讲原则的,是可以畅所欲言的,但嘴是不能不有个把门的呀!我看,都是他看书,把脑子看坏了。
柳秋莎站了起来,盯着胡参谋长说:老邱出了这事,我不后悔。组织上看咋处理我吧。
胡参谋长就深深地望了眼柳秋莎,低下声音说:我知道你们的感情,现在要保住你自己,看来,你不得不和邱云飞分开了。
柳秋莎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她惊惧地问:咋,让我和他离婚?
胡一百说:小柳呀,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当年在延安,不说这些了,看来,只有这条路了。
柳秋莎连想也没想地说:我不,我坚决不离开邱云飞!这时候我跟他离婚,我成啥人了?
这回轮到胡一百震惊了。他认真地看着她,半晌,又是半晌,他才说:看来,我没看错人,邱云飞也没看错人。
柳秋莎就说:参谋长,你跟“革委会”那帮人说,我柳秋莎不会离婚,就是让邱云飞去监狱,我也跟着他。现在医院让“造反派”掌了权,我也没事干。**,你要真心为我好,就别让老邱去干校,你跟他们说说,让老邱和我一起回靠山屯当农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胡一百声音哽咽了,他想说什么,却只说了一声:小柳——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背过身去,冲柳秋莎挥了挥手。
柳秋莎没有回单位,而是直接回到了家里。邱云飞没了领章、帽徽,正在收拾东西,属于自己的东西。柳秋莎回到家,一下子就把柜门打开了,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翻腾出来了。
邱云飞惊怔地问:秋莎,你这是干什么?
柳秋莎说:我要跟你一起走。
邱云飞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了那里,他颤抖着说:秋莎,你不能。
柳秋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有啥能不能的。
说到这儿,停下了手,一字一字地冲邱云飞说:别忘了,我是你老婆。
邱云飞突然手捂着脸哭了,哽哽咽咽的。
柳秋莎就说:这有啥好哭的,老邱把手拿下来,别忘了,你是个男人。
邱云飞听了这话,果然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
他说:咱们走了,那小东呢?
柳秋莎说:当然跟着咱们走,回老家,回靠山屯。
后来,“革委会”对柳秋莎的处理结果是:保留军籍、党籍,和邱云飞一起回乡接受改造、锻炼。
当然是胡参谋长努力的结果,如果没有胡参谋长的努力,她的命运也不会比邱云飞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