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秋莎和章梅在医院见面的时候,俩人都显得无比宽心,笼在她们心头的烦心事终于被解决了。俩人心情不好时,便想到了从前,俩人在留守处时,感情如同姐妹,那时曾信誓旦旦地指着对方的肚子说:要是生了男孩,他们就是兄弟,要都是女孩,就是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咱们就是一对亲家母了。
她们至今还记着这样的话,从心里来说,她们也不反对两个孩子能够相好,只是都觉得孩子还太小,担当不起这么大的事。十六七岁的孩子谈什么恋爱?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如何是好?现在好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俩人又可以很轻松地在一起说笑了。
柳南走了,家里似乎一下子就空了。
上了初中的柳东,性格还是那个样子,不说不笑的。以前,他是母亲的尾巴,一回到家里,母亲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现在大了,他不跟着母亲了,却学会了发呆。他经常回到家后,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窗外几根晾衣绳,还有两棵树,树上落了两只鸟。就是这些东西,他会看上半天,一动不动的。
柳秋莎很满意儿子现在这种样子,她经常抿着嘴不无骄傲地冲邱云飞说:你看我儿子,多懂事。长大了,一定不会让我操心。她说到儿子时,总是说“我儿子”,在心里,她已经把柳东据为己有了。
邱云飞这些日子心情很不好,军事学院停课了,关于他的大字报是贴得最多的。他那时已经是教研室主任了,他教的不是军事,而是文化课。现在都开始“文化革命”了,他们的文化教研室自然是多余的了。没有课上的邱云飞,只能天天躲在办公室里,对照着写检查。检查写了一份又写了一份,交给学院党委,党委对他的检查似乎总不那么满意,一次次打回来,也不说什么。打回来又不说什么,那就是不满意,于是他又要挖空心思写检查。
邱云飞低落的情绪以及他目前的处境,柳秋莎是知道的。现在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柳秋莎就冲邱云飞说:要不让三叔和三婶他们过来住上一阵子吧?
邱云飞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晚上的时候,由柳秋莎口述,邱云飞执笔给三叔和三婶写了封邀请信。在这之前,三叔和三婶是来过家里的。那是六○年,大家都知道,那是******的年月,全国人民都很苦。有一天,柳秋莎接到了三叔托人写来的一封信,信上写道:芍药,咱们靠山屯遭了大灾了,树皮都吃光了,就差出去要饭了。我和你三婶腿都肿了。三叔和三婶想你和孩子,有空你回来一趟,带着孩子让我们看上最后一眼吧,晚了怕是看不上了……
柳秋莎读完信,眼泪就流了下来。父母死得早,在她的心里,早就把三叔和三婶当成自己的爹娘了。老家遭灾了,不,应该说是全国遭灾了,三叔、三婶不了解全国的局势,只在信里说靠山屯遭灾了。她受不了,当下她就决定,把三叔和三婶接过来。
晚上她回来的时候,把信拿出来给邱云飞看,邱云飞看过信,眼圈红了。他在靠山屯见过两次三叔和三婶,那是两个厚道的农民,没啥说的,那还有啥说的。当下,他同意了柳秋莎的决定。鉴于三叔在信上说的,腿都肿了,行动肯定是不方便了,柳秋莎便让医院派了一辆吉普车,连夜兼程,赶到了靠山屯。果然,三叔、三婶都下不来炕了,他们见到柳秋莎就哭了,他们紧紧拉着她的手哭道:芍药,你可回来了,再晚上两天,真的见不到你了!
柳秋莎抽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说:三叔、三婶,咱们走。
她把三叔和三婶抱到了车上。回城后,她把三叔和三婶先是送进了医院检查治疗。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了,等腿上的肿消了,能走路了,她才把他们接回了家。
那时,他们一家吃的都是定量,三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得很。但不管怎么说,部队的日子也比地方好过。
每次吃饭的时候,柳秋莎和邱云飞都不吃,装着忙自己事的样子。
三叔就说:芍药,你们两口子还忙啥呀,还不过来吃。
柳秋莎就说:三叔、三婶,你俩带着孩子吃,我还有份文件没看。
邱云飞也说:我还有一份教案没写,你们吃。
俩人真真假假地躲在屋里忙乎着。
等孩子和老人吃完时,他们就躲在厨房里吃点剩的,有时连剩的也没有,俩人就分喝一碗米汤。
后来,还是让于三叔和三婶发觉了,老人就红着眼睛说:你们这是干啥呀,不是打我们两个老人的脸吗?你们还要工作,不吃饱肚子咋行?
两个老人就要走,态度很坚决。柳秋莎又怎么能让他们走呢?一下子就跪在两个老人面前,哭着说:三叔、三婶,这就是你们的家呀,有我们吃干的,就不让你们二老喝稀的。当年我们孩子在你家,你们不也是抠嘴里的饭,把孩子养大的吗?
柳秋莎说的是实话,也是真话。
从那以后,柳秋莎下班后不急着回家了。医院附近有个菜市场,她一下班,就换上便装去了菜市场。那会儿菜市场已经下班了,在那里,她总能拣到点菜帮菜叶什么的。刚开始还行,后来连菜帮菜叶也捡不到了,那时全国人民都在忍饥挨饿。
周末的时候,三叔和三婶就带着柳北和柳南去郊外,那里有田地,田地刚刚收获,他们顺着垄沟走,总会拾到一星半点的颗粒什么的。日子,总算过了下来。那一次,三叔和三婶在家里住了一年多,后来待不下去了,三叔和三婶告辞了。
三叔拉着柳秋莎的手说:芍药,我们住不下去了,你们的日子也紧巴,我们回去,农村地方大,总能找到填巴嘴的嚼咕,不像你们城里。
当时是六一年秋后,灾情有所缓。见两位老人执意回村,柳秋莎就不好再留了,买了车票,一直把两位老人送到了火车站。火车开动前,三婶拉着柳秋莎的手说:芍药,是你把我们救活了,你比亲闺女还亲。
三叔说:那可不咋的?亲闺女也没这么管过我们,以后有啥为难的,就回靠山屯,我们养活你们一家。
三叔这句话,最后终于应验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三叔和三婶终于来了。他们这次不同上次,他们精神饱满,还提来了大包小包的农村土特产。三叔说:这是今年新下来的高粱米,老家的高粱米,可香了。
三婶说:这是黏米,等着腊八时熬粥喝。
三叔和三婶打量这个家时,才发现这里已经是人走屋空了。等三叔和三婶得知柳北和柳南都去当兵时,两个人的心也空了。三叔就抹一把脸说:两个孩子可受罪了,受死罪了。芍药,你咋那么狠心呢,让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受苦去。
三叔和三婶把柳北和柳南带大几岁,他们对两个孩子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不放心孩子。
柳秋莎就笑着说:让她们出去锻炼锻炼,省心。
说完便找出一些两个孩子的来信,让三叔和三婶看。不知为什么,两个孩子走了,都很少给家里来信,隔上一个月两个月的,报上一份平安。柳北每次来信都寄给爸爸,从来不给母亲写信。
三叔和三婶看到了信,如同看到了孩子,他们不识字,看不懂信,但仍把那些信,一封封地掏出来,眼巴巴地看上一气,不断地说:你看这两个孩子出息的,信写得这么好。
柳秋莎和邱云飞每天还要上班,柳东去上学,家里就剩下了三叔和三婶。俩人闲得发慌,就出去转一转,这一转就转出了内容。他们看到家属院门前,有很多空地,种着一些花花草草啥的。
于三叔背着手冲三婶说:你看,这么多地闲着,加起来得有好几亩。
三婶也说:可不是咋的,少说也得有三亩。
三叔说:这城里人真败家,要是种上苞米,少说也能打上几百斤。
三婶也叹气,摇头,很可惜的样子。
三叔就和三婶商量:要不这么的,咱们反正也是闲着,把地给收拾出来,让芍药明年春天抽空把地种上,长出点苞米,让孩子们啃啃青,吃个新鲜。
两个人的意见一致,说干就干。还没干上多会儿,来了两个战士,他们态度很不好地说:干什么,你们这是破坏公物知道不知道?
三叔就说:瞧你这孩子说的,这咋是破坏公物呢?我们这是开荒,明年种上苞米,让你们啃啃。
战士们不听他们乱说,把俩人推推搡搡弄到了管理局。直到柳秋莎下班回来,才把三叔和三婶接回来,弄得柳秋莎冲管理局的助理又是赔理又是道歉的。柳秋莎冲三叔和三婶哭笑不得地说:这是营院绿化,不能给拔了。
三叔就说:绿化点苞米、高粱多好,种啥花呢,能看不能用的。
从那以后,三叔和三婶再也不敢乱动那些花草了。看还是看,一边看一边摇头说:这城里人竟干些不着调的事,这国家搞不好,都是城里人闹的。
他们不仅看出了这些没用的花草,还看到许多城里人没事可干,满大街地贴大字报,还喊口号,口号通过大喇叭广播出来,很是洪亮,震得三叔和三婶的耳朵轰轰的。
那天晚上,三叔和三婶就认真地冲邱云飞和柳秋莎说我们要回去了,这城里太乱,乡下人受不了。
柳秋莎挽留了半晌也没挽留住。
第二天,正好是个周末,两个人一起把两位老人送上了火车。这回于三叔说:芍药,你听好了,城里人这么折腾,早晚得出事,要是城里待不下去了,就回老家靠山屯,有你叔吃干的,就不让你们全家喝稀的。
柳秋莎就笑着说:知道了,等过两年,我们全家回去看你们。
列车开走了,带着三叔、三婶的惊惧和遗憾。
柳秋莎和邱云飞的日子还得往下过。
医院里揪出了两个学术权威,都是延安时期的老医务工作者,跟当年的马院长一批从苏联学医归国的。现在他们成了靶子,弄不好还会给定为“苏修”特务,隐藏在军队医院的间谍。
柳秋莎显得很茫然,院长早就被打成“走资派”而靠边站了,她是副院长,每次开会她都得到场,于是,柳秋莎就感到很累。
邱云飞已经成了学院走“白专”道路的代表人物了,检查接着写,一份接一份的,每次都不能过关。终于,灾难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