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下一号”潜进来的特务,与老都会合了。这次带来的军管会大楼地下室的地图,清晰地标记出了“天下一号”绝密文件藏身的位置。确切的位置有了,可怎么走进军管会大楼却成了一道难题。
挖地道事件惊动了军管会,现在的军管会已增加了明岗暗哨。到了晚上,还有巡逻小分队不时地出没。
特务们知道,想走进军管会大楼比台湾反攻大陆还难。
台湾方面已经几次发密电催促重庆一号要尽快找到“天下一号”,并予销毁。老都以前曾隐约听说过这份文件,其实就是国民党和美国人的一份备忘录,这关系到和美国合作的事,但具体细节老都并不知情。
为了早日销毁“天下一号”这份绝密文件,台湾已经把奖金提高到了千两黄金,并许诺事成之后,不再潜伏,直接回台湾享受中将待遇。
老都身为职业特工,奖励多少黄金他并不关注,但能回台湾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诱惑。国民党刚撤离重庆时,他接受了潜伏的任务,那时他是满怀雄心壮志的。可后来随着解放军进城,共产党掌管了重庆,潜伏的各种特务接二连三地被揪出来,罪大恶极的有的被正法了,有的被关进监狱;没有太大罪过的,教育了几天之后放掉了。虽然这些特务不属于保密局,但当时的格局是,重庆的特务网络有网有线,壮观得很。“国防部”撤走之前,曾给过老都一份特务网络图,关键时刻,可以打破组织,可以横向联络,并标注了联络方式和方法。随着特务们一个个被揪出来,那张特务网已经土崩瓦解了,只剩下保密局的这伙特务,还算隐藏得最深。暂时还没有被发现的重要原因,老都认为,什么爆炸、投毒、破坏铁路,都是一些小把戏,根本威胁不到共产党的要害。它们就像是一场毛毛雨,有时毛毛雨都不如。老都在等待机会,他要重拳出击,让台湾方面感受到“重庆一号”的分量。
老都蛰伏在巷子深处。他深居简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迈出小院一步。他庆幸自己这一步棋很高明,在重庆解放前,他置办了房产,也做了假身份,他现在的身份是商人。派出所的人刚开始检查他这些证件时,他也紧张过,怕被看出破绽,后来检查的次数多了,他也就习以为常了。
**组织人员进行户口和财产登记,他也去了。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共产党登记注册合法的公民了。如果没人检举揭发,他可以踏踏实实地一直生活下去。
老都相信自己潜伏的能力,其他势力的特务并不熟悉老都。老都是上线,他可以联系别的特务,别的特务却不能联系到他。只有保密局的这些人才熟悉他。为了慎重起见,他现在只和江水舟一人单线联系,每次和江水舟见面的地点也不固定,有时在茶楼,有时在饭店,还有几次跑到了郊区的山上。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如果有一天保密局有人落网了,就是交代,也只能交代出江水舟那一层。如果江水舟进去了,他相信江水舟是不会招出他来的,江水舟的身上带着“绝命散”,这是他们到保密局工作前接受过的特殊训练。为了严守秘密,可以扼杀自己的生命,他们宣过誓。每个保密局的人出门时,都随身带着“绝命散”。有的把“绝命散”缝在衣领处,有的放在衣扣里,总之在危险来临时,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能够得到,吃得着。
老都知道这“绝命散”的厉害,只要用舌尖舔一下,几秒钟之内,一个鲜活的生命便会结束。
老都和江水舟见面时,曾经观察过江水舟放“绝命散”的位置,就在江水舟衣领处。这让他很满意,所以他每次都会提醒江水舟:不成功便成仁,这是我们的命。
江水舟虽然时刻准备好了,也并没有让老都踏实下来。每次和江水舟见完面,他都会让江水舟先走。他从来不过问江水舟住在哪里,江水舟也不会问他。直到江水舟的身影消失片刻后,他才走。他时常采取声东击西的办法,明明家在北面,他先是往南,再往西,然后再向北。回一次家,他要走很大一个圈子,走在路上即便不回头,他后面也跟长了眼睛一样,这是多年特工生涯练就的条件反射。就是走回到胡同口了,有时他也不直接进来,停在胡同口一个摊位前,装着看东西,或者是买一两件小东西。他在停留时,眼睛也在四处打量着,待他确信没有人跟踪或尾随,他才用最快的速度走进巷子里。走进自己小院,反身锁上门,他还要背靠着门谛听一会动静。
老都对待秦天亮也有着自己的态度。秦天亮落网时,他的确大吃了一惊。在这之前他不是没怀疑过秦天亮,可以说他怀疑过保密局里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他自己。秦天亮的身上疑点最多,但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关于重庆和成都的城防图的制定,“国防部”一开始就怕泄密,制定了A和B两套版本,很少有人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在最后时刻,秦天亮太想把这份计划传递出去了,结果弄到一个假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假的,秦天亮暴露了。
老都想在第一时间结果了秦天亮一家三口。他不想兴师动众,就是逮捕秦天亮时,保密局也只有他和江水舟知道。毕竟是他的内部出了这样的问题,抓住秦天亮不是功而是过。他不想把自己的过张扬得世人皆知。在秘密处决秦天亮之前,他突然想到了毛人凤。
结果是,这步棋让毛局长走活了。
秦天亮这个人让老都感到并不踏实,秦天亮带着老婆孩子能从南京潜伏到重庆,这说明秦天亮的耐性有着惊人的能量,他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
秦天亮的夫人和孩子转移到了台湾,的确成为了他们的人质,但这一切并不能说明秦天亮就会为自己所用。如果秦天亮这么好摆布,他早就不是秦天亮了。
江水舟一直想打秦天亮这张牌,被他制止了。他不是不想出这张牌,而是感到不放心,他要暗中观察秦天亮,要一点点地把秦天亮的心理防线击垮击碎,只有这样秦天亮才能为自己所用。
第一步是让秦天亮在收音机里听到老婆孩子的声音,告诉他老婆孩子的确安好地在台湾生活着。
第二步就是让他看到妻子和孩子的照片,视觉的冲击远比耳朵听到的更直接和巨大。
这一切都是给秦天亮制造的悬念。老都最担心的就是秦天亮见到自己组织后,说出夫人和孩子的真实处境,如果是那样的话,这条大鱼对他们来说就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了。这招放虎归山,也就成了一步险棋。种种迹象表明,秦天亮并没有向他的组织说出真相,这就给老都把握秦天亮留下了一份理论上的希望。
老都一直在琢磨研究秦天亮这张牌要如何打。说心里话,不管是台湾派人来,还是保密局原来潜伏下来的特务,老都都不抱任何幻想了。他现在只想尽快脱身,离开危险重重的大陆,到台湾和老婆团聚成为老都最大的理想和盼头了。
这样的机会老都终于等来了,“天下一号”成了他回台湾的跳板,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离开这里,全身而退。
老都想到了秦天亮,这是他手里最后的王牌。如果秦天亮能为自己所用,他就有可能成功,带着“天下一号”去台湾。
老都准备铤而走险,他要见一见秦天亮,在见秦天亮之前,他离不开江水舟这个跳板,他不想把自己逼上绝路。在茶馆里,他让江水舟出马约见秦天亮。
江水舟就得令而去了。
秦天亮和老都见面的地点选择在一个湖边。地点是老都定好后,江水舟告诉秦天亮的。秦天亮以为是江水舟找他。
秦天亮预感到江水舟这段时间会找他。“天下一号”还没有了结,看来台湾方面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秦天亮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他站在湖边,并没有见到任何人。他怀疑自己搞错了地址,或者江水舟在玩什么花样,便想转身离开。他刚转过身,湖面的芦苇荡里就驶过来一条小船,撑船人穿着件雨衣,脸几乎也被遮住了,那条小船快速地驶了过来。来人叫了一声:天亮,请留步。
秦天亮转过身去,小船已经到了眼前。来人扯去脸上的遮盖,秦天亮看见了老都。老都笑容满面地冲秦天亮这边看过来。
秦天亮怔在那里,这是他和老都分手后,第一次见到老都。原来老都也没走。老都冲他招招手,小声地说:天亮,久违了。
秦天亮仍然怔在那里。老都说:天亮,上船一叙。
秦天亮回身望了一眼,这里仍然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只能踏上小船。小船摇晃了两下,他还没有立稳,便向湖面驶去。那只小船在湖面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芦苇荡中。这里外面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看到外面。
这一次约会也是经过老都精心设计的,他不仅定了约会地点,连逃跑的路线都设计好了,万一遭了埋伏,他也要有个退路。
小船在湖面上微荡着,老都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秦天亮,秦天亮拒绝了。老都吸着烟,并不想说事的样子,而是和秦天亮聊起了家常。
他望着久违的秦天亮,上上下下地把秦天亮看过了,然后说:天亮,最近还好吧。
秦天亮不说话,望着老都。
老都就从怀里掏出一沓照片递给秦天亮。秦天亮不解地展开那些照片,这些都是关于梁晴和小天的照片。梁晴牵着小天在走路,梁晴在拿着一本书让小天认字,小天一个人在玩耍,小天在奔跑……这一组照片显然是抓拍的。
老都不说话,知道如何抓住秦天亮的软肋。
秦天亮看完照片,抬起头来。
老都就说:夫人和孩子在台湾生活得很好,天亮你不用操心。
秦天亮不知说什么,手里那些照片不知放在何处。
老都就说:这些照片,你留下对你不好,你们组织不是以为夫人和孩子遇难了么?
老都把照片拿过来,几把撕碎了,然后又抛在水里。
秦天亮望着湖面上漂荡的纸片,仿佛梁晴和孩子被人从他手上给夺走了。
老都拍了一下秦天亮道:天亮,咱们和夫人和孩子团聚的时间不远了。男人嘛,要学会坚强。
秦天亮从湖面上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老都。
老都又说:天亮,眼前的局势你比我还清楚。美国人和共产党的队伍在朝鲜交火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美国人在帮我们,他们能在朝鲜上开战,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在台湾海峡开战,那就是我们大举反攻大陆的时候,到那时,整个中国还会是我们的天下。
秦天亮望着老都仍一言不发。
老都又说:我们现在每做一件事,党国都给咱们记着呢,到那时两手空空,我们可没脸面对我们的党国。天亮,你现在的位置最有利于为党国做事,不要担心暴露自己,到时我会安排人让你去台湾和夫人孩子团聚。但一定要有成绩,没有成绩党国就是让我们去台湾,我们自己也没有颜面。
老都说到这,又点燃了一支烟,风吹得烟雾四散开来。
老都最后说:天亮,放开包袱吧,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别把船弄翻了,这样对谁都不好。当初毛局长指示放了你,其实他也是这个意思。
老都说完,把船划动着,穿过芦苇向岸边靠过去。
秦天亮从船上下来站到岸上,老都并没有下船,他冲秦天亮说:天亮,我会让江主任和你联络的。
秦天亮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都坐在船上,一直望着远去的秦天亮,嘴角挂着一缕微笑。
那天晚上,老都在茶馆里又一次召见了江水舟。
江水舟一见老都就迫不及待地说:秦天亮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老都没有说话,喝了几口茶。半晌,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着鼓点道:这个人我还吃不准。
江水舟说:他的老婆孩子还在台湾,他还能反水不成?
老都把茶杯放下道:咱们和共产党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你还不了解共产党?他的夫人和孩子对咱们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如果秦天亮反水了,咱们就是杀了他的老婆孩子又有什么用?
江水舟就抬起头,望着老都说:站长,你说这人咱们用还是不用?
老都笑笑:当然要用,他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不能没有他。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江水舟道:让他把这件事干了。
江水舟接过信封道:是“天下一号”么?
老都突然不笑了,威严地冲江水舟说:当然不是。
江水舟怔了一下。
老都说:他办这事时,你一定要安排人盯紧了他,把整个过程报告给我。
江水舟道:明白。
秦天亮从江水舟那里拿到了一张地图,江水舟说,按照这张地图找到一个密码箱,这个密码箱对党国很重要。
江水舟也不清楚这个密码箱的存在是真是假。
这是一张重庆郊区一座山上的地图,那里有个山洞,洞里有两块石头,搬开那两块石头会有一个小洞,这个密码箱就放在这个小洞里。
秦天亮回到家里,便躺在了床上。他枕着手臂,望着天棚,又想到了那几张照片。此时此刻,它们过电影似的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闪现。
门被敲响了,刚开始很轻,最后就响亮起来。
秦天亮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王百荷一手端着菜一手提着酒立在门口。
王百荷不等秦天亮说话便走进来,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把东西放在餐桌上,又拉过椅子道:天亮,来,咱们喝几杯。
自从上次马部长安排自己和王百荷在家里见过之后,秦天亮不知为什么,总有些怕见到王百荷。走路时,有时看到王百荷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会绕着走过去。有些工作需要交代时,他也很少去正视她的目光。
今天王百荷突然又找到他,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王百荷的对面。
王百荷用牙把酒瓶咬开,拿过两只碗,把酒倒在碗里。
王百荷就举起碗,迎着秦天亮不解的目光道:来,喝酒。
她不等秦天亮把碗举起来,就用碗在桌子上碰了另外一只碗,几口把酒干了下去。然后,她抹了一抹自己的嘴巴。
秦天亮吃惊地望着王百荷。
王百荷就说:天亮,你喝酒哇!
秦天亮迟缓地把酒碗端了起来,对王百荷的心思,秦天亮自然明白,从心里说,他非常欣赏王百荷,个性鲜明,敢爱敢恨,虽然年龄不大,但她的经历却异常丰富,可以说她是个出类拔萃的女英雄。他在心里只能暗暗羡慕着王百荷。
王百荷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又说:天亮,我王百荷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也不会说话,你看不起我。
秦天亮放下碗忙说:百荷同志,你说哪去了,马部长都说你是个女英雄,坚定的革命者,我要向你学习。
王百荷笑了一下道:天亮,你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打入敌人内部,传递出了那么多重要情报,我们能有今天,和你们地下工作者的贡献是分不开的。
王百荷说到这里,又端起半碗酒一饮而尽了。
饮完那半碗酒,王百荷突然眼圈红了,她说:天亮,你的夫人和孩子为革命牺牲了,我一想起就心疼,知道么?
她用手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道:是这疼。
秦天亮没有说话,他一口也喝光了碗里的酒。
王百荷说:天亮,你才是我心里的英雄,我和你比,什么都不是。
秦天亮只能冲王百荷苦笑。
王百荷显然喝多了,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有些醉意地说:天亮,我王百荷没文化,我知道配不上你,可我心里就是喜欢你,你在我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王百荷说到这就哭了。
秦天亮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掏出烟来,点燃,狠命地吸着。
王百荷突然又把眼泪抹去,笑着冲秦天亮说:天亮,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你爱咋想就咋想吧,来,咱们喝酒。
王百荷又去往碗里倒酒,秦天亮去拦,酒洒了出来。
王百荷说:我今天就是要喝酒。
秦天亮把酒瓶抱了过来,放在一边说:百荷你不要再喝了,你喝多了。
王百荷趴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说:天亮,你躲我,不想和我说话,也不正眼看我,我明白你的心思,是我王百荷配不上你。
秦天亮站了起来,扶着王百荷道:百荷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他扶起王百荷走了出去。之后,他推开了王百荷的房门。这是一间单身宿舍,秦天亮还是第一次走进来。他把王百荷放到床上,让她躺下来。也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那张报纸。那是一张《山城日报》,报纸上有一篇重庆刚解放队伍进城时,宣传他做地下工作的报道。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领奖。
这张报纸王百荷还保存着。它显然是被千摸万读了,因为时间太久了,报纸的颜色都已经发黄发皱了。望着那张报纸,突然,秦天亮眼睛潮湿了。
他把那张报纸轻轻放下,帮王百荷把鞋脱去,又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他转过身。
王百荷轻轻地说:天亮,天亮……
秦天亮转了一下头,看见王百荷闭着眼睛说着酒话。
但是,秦天亮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房门,站在门口,靠在墙上。他听到王百荷在房间里仍然在呼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