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坐好了,程一路才找了个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来。这个位置,既能保持与主桌不远不近的距离,又能适时适地地进出。
虽然只有两桌,但是今天的两桌客人不同于平常。今天来的都是历年来在南州挂职的领导,其中有四五位已经是省里的正厅级干部,曾在南州挂职任副书记的林晓山,已经是省委的副秘书长;还有一位齐鸣,上一届是副省长的候选人。齐鸣在南州来挂职做副书记时,程一路当时是市委政研室的主任。齐鸣在南州呆了三年,走时程一路提了市**的秘书长,这里面或多或少与齐鸣有一些关系。
平时宴会,程一路最起码是坐在主宾或者与主宾甚近的位置,但今天,他只能坐在这儿了。在这一大群人中,他的官职是最低的。除了服务员,没有人再比他官小。身为市委秘书长,往上挂一点是副厅,往下其实也类同于正处。
这样高规格的宴会,程一路是非得自己亲自过问的。从四年前第一次由林晓山倡导,市委书记任怀航发起这样的聚会,每年正月初四,南州人民就迎来了曾经在南州战斗过的这些领导们。头两年,程一路在**任职,还没有机会来参与;从去年开始,他到市委后,就承担起了聚会的组织、联络和安排的重任。按照任怀航书记的话讲:这些人是南州的光荣,更是南州的瑰宝,还是南州大发展、大跨越的动力。
程一路起身走到任怀航书记的身边,轻轻地告诉他一切安排就绪了。任怀航点点头,然后习惯性的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刚才还在喧闹的餐厅立即静了。
全场静了后,市长王士达从位子上走了出来。王士达不高的身材,却长着一张很长的大脸。他的脸有点红,走路的步伐也不像平往那样矫健。他走到临时设的主持席,先用眼光扫了一眼,看起来好像是在看人,其实程一路知道这眼光是空茫的,只是一个意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王士达用并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了口:“各位来宾,各位领导,同志们,朋友们,晚上好!”他停了一下,又空茫地望了望,继续说:“今天是正月初四,一场多年不见的瑞雪刚刚下过。南州人民迎来了各位尊敬的贵客。首先我代表中共南州市委、市人大、市**、市政协、市纪委,向今天回到南州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南州是一块热土,充满活力,充满希望。这里,曾经留下过在座各位领导的心血,没有你们,就没有南州大发展的今天。因此,我代表四百万南州人民,谢谢你们!”
全场响起了掌声,王士达自己也鼓掌。掌声就像一把刷子,刷一下就起来了,再刷一下就停下来了,不约而同,又整齐划一。王士达市长继续说道:“虽然现在,各位领导已经不在南州工作,但是,各位领导的心一直牵挂着南州,为南州的发展献计献策。南州的未来,依靠你们;南州的明天,期待你们。”他突然加重了讲话的语气,说:“南州的发展不能没有你们,我再次感谢各位!”说着鼓起了掌,大家也都鼓掌。程一路侧着脸看到任怀航的头微微摆了一下,随即又回到了最正的位置。
王士达的脸更红了,激动和激情明显地写在脸上。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下面请中共南州市委书记任怀航同志讲话。”
底下自然又是一阵掌声。任怀航在掌声中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走到主持席前。他的个子很高,典型的北方人相貌。他站稳了,却并没有说话。他望了望,好像在寻找什么。程一路知道他什么也不想找,只是要造一下气氛。任怀航一开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这在他刚到南州时,曾经让无数的南州官员心生敬仰,又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为此请了家教,悄悄地学起了普通话。但是南州地处吴楚之间,天生细舌头,学普通话比喝一斤白酒还难。因此后来出现了许多被老百姓称为“鸟语”的南普。
任怀航的普通话正宗地道,他从小在北方长大。他的普通话说起来中气十足:“朋友们,来宾们,南州欢迎你们!”掌声再起。他接着说:“刚才士达同志已经代表市委、市人大、市**、市政协、市纪委,热烈地欢迎大家。我就不多说了。南州是大家的娘家,你们就是南州的好闺女。南州与大家心贴心。我再次欢迎大家!”
林晓山与齐鸣坐在一块,相互点了点头。任怀航又说了一通南州的经济发展情况,重点解说了南州的“大招商、大开发、大跨越”的“三大战略”。最后,任怀航抬起头,环视了一遍,说出了他的讲话的最后一句:“我相信,有在座的各位支持,有南州人民的奋发努力,有市委的坚强领导,南州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林晓山代表前来的所有挂职领导讲话。他说得很短,无外乎说南州是他们的第二故乡,对南州充满深情,将来要更进一步为南州的发展多做贡献。林晓山说完,王士达就站在主持席的边上,宣布宴会开始。大家都举起了杯中的酒,有红的,有白的,还有果汁,彼此点着头,几乎无一例外地湿了湿嘴唇。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礼节性的,喝酒的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大家说说笑笑,酒就喝得放松了。程一路倒了一点白酒,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一直在看着任怀航,倒不是关心他的酒量,喝酒对任怀航来说是小事一桩。他是怕任怀航随时有事。任怀航喝酒直爽,但是喜欢在喝酒的过程中要这要那。以往有秘书,今天秘书们都在外面单独用餐,所以程一路只好自己来照应着。任怀航已经端着杯子,在两桌上打了个通关。他的脸喝酒不仅不红,而且愈多愈白。这会儿,一点看不出酒意。大家都知道任怀航的酒量。
王士达市长接着任怀航的后面也打了个通关,他的酒量有限,脸更红了。程一路想上前,告诉他不要再多喝了。但是,他看着任怀航笑笑地坐在桌上,眼睛看着正在仰脖子喝酒的王士达。那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程一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王士达当市长已经整整两届了,这在市级市长中是很少见的。他的心里有些想法,这程一路知道。
齐鸣端着杯子,向任怀航敬酒。在外地,敬酒其实是向别人敬,别人喝自己并不喝。但是在南州,敬酒的意义不一样。不仅仅要敬别人喝,自己也要陪着喝。任怀航说这是南州的土规矩,却是个好规矩。今天的客人都曾在南州呆过,南州这个风俗自然都知道。任怀航看着齐鸣的杯子,站起来说:“今天大年初四,难得大家到南州来,既来之,则乐之;既乐之,则醉之。我跟你喝三杯。”说罢就朝程一路这边看。程一路马上喊了服务员过来,先斟了三个小杯,又倒进一个大杯里,也给齐鸣斟了。齐鸣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两个人端起杯子,没说话就喝了下去。喝完,任怀航说:“下次可要喝你的喜酒。”齐鸣闪着眼睛,说:“何喜之有?还不是陪着菩萨走一回?”任怀航笑笑,他的笑有特色,在嘴角动的同时,总会伴着声音一道出来。
笑完后,任怀航说:“你到底陪着菩萨了?我们连边都没沾上。”齐鸣说:“见笑了,你是不想沾,要沾,哪个菩萨能少了你?”任怀航打了个哈哈,齐鸣不再说了。任怀航又倒了三杯酒,对林晓山说:“秘书长不能不给面子吧?我先喝了。”林晓山年龄比任怀航长,他在南州挂职时,任怀航还是省委办公厅的副厅级巡视员。林晓山说:“酒我倒是一定要喝的,不过,怀航同志说我不给面子,我就有想法了。南州的面子不给,我还给谁面子?我先喝了这杯,感谢怀航同志给我们这个相聚的机会。”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任怀航说:“要谢先得谢谢你们。我也喝了。”
两桌子的人都望着这边,程一路站在任怀航的边上。林晓山说:“怀航同志就是点子多啊,每年把我们请来,哪里是喝酒?是赌酒啊。是下任务,是给担子啊。”任怀航笑着说:“秘书长这是批评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喝酒是尽兴,是喝感情。至于任务和担子,就是把我一个人压倒了,也不能下给你们。你们只要在上面说说话,就是对南州最大的支持。”
任怀航又笑了,大家继续喝酒。程一路看其他该敬酒的都已经敬了,才端着杯子,一个个敬酒。他每回喝的都是满杯,而被敬的有的只是抿一口了一点。最后,他又斟了酒,敬任怀航。任怀航没有起身,端着杯子说:“一路,家里人就不要喝了吧?”程一路说:“也要的,今天是正月,新年新气象,当然要。”任怀航说:“也是。”程一路喝了酒,再去敬王士达。一圈敬过来,他的头有点昏了。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忙着今天这事。
回到座位上,程一路吃了口菜。他猛然想起今年的聚会少了一个人——原来的省交通厅的厅长胡长松,他在年前被双规了。这件事在今天聚会的人中,不可能没有人想到,只是大家都不说。程一路叹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大家互相敬酒、说话,这些曾经在南州挂职的领导们,不论现在怎样,对南州,他们的感情大概都是一样的。所谓挂职,说得好听些叫锻炼,说得不好听,就是镀金。一些在省直部门工作的处长或者副巡视员,年龄不大,又有上升的势头,一旦被看上了,多半就先来个挂职。早些年挂的职务各种各样,这几年一律改成了挂副书记。既然是挂职,自然有挂职的法则。南州地处长江之滨,条件在江南省算是最好的,而且离省城近,从高速乘车只要一个小时。也正因为这些优势,能到南州来挂职的,本身就显示了不同。一般人,一般关系,是不得到南州来的。到了南州,挂职三年,回去后不提拔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
程一路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先是安排在文化局,到他调到市委政研室任副主任时,当时挂职当副书记的就是林晓山;后来是刘安生,现在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再后来是齐鸣。这些挂职干部,虽然并不怎么问事,但对于南州来说,作用还是相当大的。他们都是从省直下来,上面的关系熟。争取政策,特别是争取项目,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有人开玩笑说:现在到省里争项目,不是当地部门争,也不是靠项目争,而是在当地挂职的领导们争。谁的关系硬,谁的路子多,项目自然就多。到南州来的既然都是一开始基础就不一般的,争起项目来,也就优势明显。南州的高速公路项目,电厂项目,都是靠这些挂职干部争来的。因此,用任怀航的话说,这些人是南州经济发展的功臣,是南州人民的恩人,是南州大发展的最重要的资本。
酒喝得差不多了,程一路看到有些人有了醉意,跑过去对任怀航请示。任怀航说:“再等等吧,大家高兴。”程一路点点头,出了餐厅的门。外面的夜色很浓了,还有一点寒冷。厅里开着空调,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今天晚上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待会儿,这些领导的夜生活还要他来安排。
回到餐厅,任怀航正站着,一手举着杯子,一手停在空中。等空中的手落下来后,他提议大家共同干了这杯团圆酒。大家都干了,不能喝的就留着。在这样层次的宴会上,是不会有人去计较谁的杯子还留着酒的。程一路却是喝完了杯中的酒,他没有吃主食,先吃了片西瓜。其实像这样的宴会,一般都是最文明、最官场的,大家说笑喝酒,从来都不触及宴会以外的人和事。
任怀航扫了一眼,站起来说:“那好,就这样吧。一路,晚上安排好了吧?”
程一路忙答道:“安排好了,各位领导稍稍回房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让人去请。”说着走到任怀航身边,说:“我让山庄的阎总安排了一个小规模的舞会,您看……”任怀航一脚正跨在门口,用牙签剔着牙,嘴里含混着说:“可以。一路,你辛苦了。”
程一路笑笑,说:“我辛苦什么?关键是把客人们招呼好。”
程一路陪着任怀航、王士达先到了小舞厅。这个舞厅一般是不对外的,说是舞厅,还不如说是茶座。大部分时候,这里是喝茶的多,跳舞的少。这里只接待上面重要的客人,阎丽丽已经候在门前,见人来了,赶紧哈哈笑着过来。任怀航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舞厅里灯光柔和,阎丽丽轻轻地问程一路:“秘书长,您看,行吗?”
程一路早在下午已经看过了,这会儿,他朝任怀航和王士达的脸上看了看,似乎没什么异样,就说:“行,就这样,待会儿让她们放松些,别搞得像个木头人一样。”阎丽丽说:“知道,知道,我再跟她们交代一遍。”说着就走到早等候在一旁的女孩子那边去了。
林晓山一行进门时,茶已经上好了。大家坐下,自然是按照职位的大小,围着任怀航坐。任怀航和林晓山客气地推让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中间。他朝程一路示意了一下,音乐就响起来了。马上就有几个女孩子过来邀请跳舞。舞厅里立即荡漾开了双双起舞的身影。
程一路并没有跳舞,他一个人坐在门边的桌子前,看着其他人跳。程一路的舞其实跳得相当不错,在部队时,因为跳舞,他被许多女兵追求。到地方上后,他反而不跳舞了。没有了感觉,这是他给自己不跳舞找的唯一的原因。
一曲终了,齐鸣坐到了程一路桌前,问:“怎么不跳?”程一路说:“不会跳。”齐鸣笑笑,说:“我也不会,都丢了好多年了。怀航跳得不错!”
程一路说:“他个子高,跳起来好看。”齐鸣转过了话题,问:“今年换届,怎么样?”程一路说:“不太清楚。”齐鸣又问了问其他几个班子内成员的情况,然后说:“不行到**去干常务吧。”说着望望程一路。程一路像被别人看穿了把戏,脸一下子发烧了,说:“这事关键是任书记。”齐鸣说:“我知道了。”说着又去跳舞了。
程一路看大家都在跳舞,就一个人出来,站在露台上,天上有星星,不多,冷冷的。他掏出烟点上火。齐鸣刚才说到**去干常务,这正是他这一段时间来内心里的想法。今年是换届年,从省到市到县到乡镇,都要进行党委、**换届。程一路虽然只在市委秘书长任上干了两年,但是,今年南州的官场格局对他很有利。他知道,他程一路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和影响还是很不错的,自己也一直恪守着老父亲以前对他说过的话:实实在在做人,清清白白当官。下一次人事调整,只要不从外面进人,市**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他是很有希望的。现在的常务徐硕峰,已经任满两届,不可能再连任了。常务一般是从老的市委常委中产生,按理说没有人竞争。市委秘书长这位子,虽然也是常委,但是不干的不知道,一旦干了,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对下,是领导;对上,却只能是个管理杂事的头。他有点烦了,但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
小舞厅里突然安静了,程一路赶紧跑过去。任怀航和林晓山正出门。任怀航说:“我和秘书长有点事,先走了。”程一路赶紧又打电话叫车过来,任怀航说:“不要打了,我到秘书长房间里去。”程一路不再说话,回到舞厅,齐鸣他们也站着准备走了。王士达正红着脸靠在桌子上,齐鸣说:“一路,让人把王市长送回去吧。他喝太多了。”程一路说好好,就又问:“怎么不跳了?继续跳吧。”齐鸣说:“跳到正好是最好,大家也都还有些事,我看就结束吧。”程一路说:“也好,领导们都还要休息。今天一天也够累的。晚上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送走王士达市长,安顿好其他人,程一路才叩响了齐鸣房间的门。齐鸣开了门,说:“一路啊,快坐。”程一路坐了,说:“齐主任,谢谢关心啊。”
齐鸣打着哈哈,说:“我这哪叫关心?只能敲敲边鼓。”
程一路说:“齐主任的边鼓也比我们自己的破锣响。”
齐鸣顺手拿了一个苹果递过来,程一路接了,却放在桌上。齐鸣问:“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现在顺了吧?”
程一路说:“不好说,面子上过得去。士达同志太……”
齐鸣期待地看着,程一路又说:“士达同志你是知道的,有些过于强调**作用。反正都是为工作吧,我总觉得这不好。”
齐鸣笑笑,喝了口茶,说:“有个性,他们都是有个性的人。你这秘书长不好当啊。”
齐鸣又问到在南州挂职的省妇联的徐真副书记。程一路说她回北京老家了,可能要到初八以后才能来。齐鸣不说话了。程一路坐了一会,就告辞出来。走在走廊上,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就在这里住了。